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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第 60 章 ...


  •   “我在降落时的那一个夜晚,曾听见过风,一拥而入的钻进我耳鼓的声音,百般摧残的痛。按道理,伤我至深的,我合该含恨而去。可是,我在未接近地面就已经开始想念人间。你们啊,实在是过于残忍了,其后不能如晤日子,你们都听见过,我在地狱里的呐喊吗?”

      ————来自亡灵的遗言

      淅淅沥沥的雨断续的下了好些时候,配着仍旧不开天明的沉云,用脚指头去想,都知道不是一个该出门的好日子。

      故综上所述,道路旁除了被雨淋掉的飘零树叶,就剩时不时从雨天唰唰驶过的车辆。人们早在第一波雨的来临,就抱头鼠窜的那样逃得无影无踪。

      肖煦稍微没有那么狼狈,他足够聪明,赶在大雨浇透他前,毫不犹豫的躲进了一把黑伞下。

      倘若单从发红的鼻尖和恍惚望雨的双眼,来评定肖煦讨厌下雨天,那么这个感觉是很片面的。因为当雨丝溅湿白球鞋,水晕染成灰的小点儿弄脏鞋的网状面,他没快速逃离,反而是一屁股坐在了人行横道路口的石墩子。从这一点来说,他应该是在感谢,这逾山越谷的一场雨。

      一米八三的男人坐在石墩上,害怕米白色的风衣过长在地上拖着受脏,两只纤长的手干脆把拖地的下半部分衣服抱到膝盖上捂着。许是因着身形过于清瘦,那么高的个子蜷着坐,看起来就小小的一团。细软的黑发受了潮气,更贴合皮肤,好几缕垂在了眼皮上搭着,一时之间,无以伦比的脆弱感暴露无遗,在看官的眼里,比顷刻丝丝下落的雨还要让人愁绪的多。

      好在黑伞的廓形足够大,高举着伞的年轻男人,给风雨摇曳中的一朵虚脱的沙漠玫瑰,撑出了一圈干燥的地,那儿没有湿乎乎的深坑,是一年里,最舒缓的砂壤土。

      从他们的侧边看过去,站着的人眼下的视线,刚好停在坐着的人的白球鞋的网面。而坐着的人呢,他的目光则纠缠在膝盖上已皱巴的米白色风衣。四周有雨滴答在伞的声,也有雨碰落在地,反弹跳起的音,路中央呼啸的汽车摩擦出的响,无一衬托出伞下的宁静。

      说来也怪,两个都是守礼的人,明明都认识,正常的社交状态,一句问好就足以打破所有不恰当。偏偏谁都不开口,肖煦是一个连不喜都能礼貌相待的人,对比先前遇到唐艺,心里再不舒服,他也是先开腔问候的人。王星阑呢,就更古怪了,他愣是半个气音都没发,就站在雨中给人撑了二十来分钟的伞。

      雨势由大及小,渐稀渐厚,都不挪半分的步子,好似都跟他没什么干系,只是个撑伞的工具人,仅此而已。

      假如不是骑在电瓶车上的大妈违反交通规则,硬要从人行横道的石墩子驶过,两人还不定按这形式持续多久。枣红色的雨衣经大妈的大幅度抖动,恰好将依附在上的水珠倾倒在肖煦的鞋尖。感受到湿意,他条件反射的把脚往里收,可是已经迟了,水早已渗透进了球鞋的网面。

      那个骑电瓶车的大妈毫无察觉自己给人带来了麻烦,她只是扫了两眼这奇怪的场面,嘴里嘀咕着下雨天坐这玩儿呢?然后便头也不回的开着电瓶车跑了。

      王星阑眉头微微的弯曲,脸上出现了少见的困扰,好一会他问:“要纸巾吗?”

      如果说,先前肖煦的眼睛一直都是焦无定向,待到王星阑终于说话这时,看着对方,才如同把灯碰亮了一般,渐渐聚了光。

      他再看自己的鞋面,对着王星阑晃了晃头,觉得水已经渗进去了,拿纸巾擦也没什么用,治标不治本。

      气氛又凝固了几秒。

      “你刚刚……都看到了是吗?”他仰头问王星阑,想知道对方是否有看到他疾言厉色的模样。

      王星阑的脸低垂着,敛住了流畅至极的下颌线,轻轻地回了一声嗯。

      也不说看到了多少,也许是一点儿,又或者是全部。

      肖煦抱紧了米白色的风衣,嘴角虽是翘起,然而冷漠占据了面部的总体趋向。声音里没有落寞,反是过度的冷静:“我小时候特别喜欢粘着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我居然会很害怕遇见他。”

      “你……还好吗?”王星阑的视线往上,移到肖煦带点苍白的面颊,难得说话的音有着拖泥带水的迟疑。

      “我也不知道这状态算好不好,大概是不好的吧?毕竟我外婆说生气是很不好的,损己又伤人。”肖煦情绪并不高涨,小指缠着衣服,来来回回的转圈儿。

      “并没有啊。”王星阑嘴快的回答,等肖煦望进他眼睛,不知何故,语速竟又缓了下来,字字诚恳:“我是说,生气未必就是不好,人对于在意的事情,终归会鲜活一点,不用苛刻自己去平静。”

      有血有肉是人类最低配的标准之一,所以,苦闷、恼怒、不快,又哪来应不应该,得当与否。

      肖煦小鸡啄米的点头,两相对望,各自静默。雨悄无声息的下,人也似雨。

      好一会,肖煦拿眼睛对着周遭的环境绕了一圈,才开启新的话题:“你大学在这里读书吗?我在这遇见你两次了。”

      “嗯,在这读的法学系。”王星阑越过马路瞭望对面,目光落在树梢上的灰雀。

      肖煦弯起眉目有着无迹可寻的活跃,他甚至都不看王星阑,完全自顾自的说着:“啊,那我就是你师哥了。不过你知道吗?我之前还在A科大上过大学,大二的时候退学重新参加高考进的这里,身边的人都以为我疯了哈哈。其实那段时间的生活有点可笑,总让我感觉自己像一颗散发着腐臭气味的烂苹果,周围每时每刻都跟着一群苍蝇,嗡嗡的吵个不停。“

      你永远不知道,那些亲人、师长、同学,寥寥几面的陌生人是从哪儿钻出来的。他们好奇的不得了,也无法理解,为什么放着好好的A科大不读,非要一波三折的跑去学法。

      肖煦从来都没告诉过他们是为了什么,只有每个夜晚处在崩溃边缘惊醒过来的他,才知道心悸到要窒息是怎么样的状态。他知道,那种感觉你无法形容啊,哪怕跟至亲之人都描述不了。就像快乐,哪怕能感染其他人,可更具体的终究只能自己感同身受。

      藏了多年的少年时期秘密,开启在一场雨的午后,肖煦对着王星阑说的轻描淡写:“我总困在一个梦境。梦里有十九岁的女孩,喜欢穿红色的裙子,爱用粉格子蝴蝶结扎马尾,笑起来有浅浅的梨涡……”

      他的音色本不沙哑,说出口仿佛于时光之中穿梭了千年。

      每个夜色沉黑的晚上,肖煦的梦中都会端起一盏刺眼的黄灯,灯下的光线昏暗晦涩。他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两双截然不同的手,同时把来不及惊慌失措的女孩,从学院的一座高楼推下。

      栏杆的灰白铁皮斑驳,年久失修起不了保护的作用。柔软的身体遭受恶意的袭击,离心的往下掉,红裙子包裹的肢体在残虐的风中扑腾,姿态一点都不优雅。女孩往下掉,背向的大地是坚硬到挫骨的水泥地,根本不可能如陷入绵软的奶油蛋糕那样。她面向天空含出的一滴泪,最后被分割成细碎的水分子,化作了地上微乎其微的阴影。

      梦是没有尽头的,也根本不能为人所控。它带着主观的臆想与巨大程度的希翼,还有仓皇难逃的悲凄,编织成一个无法拒绝的境遇。无数次地被推下,无数次的于空中降落,直至红裙子的色泽披了尘灰,她还是无法着地。

      真实又虚幻。

      因为所有的一切都是道听途说。很突然的在某一天,他照常早起吃早餐,准备出门时,鞋子都穿好了一只,便被爸爸拦住说在家呆几天,先不用去上学。云里雾里的在家过了几天,待到去上学,学校还是那个学校,只是琐碎的风言风语中,肖煦还是抿出了些什么。

      听说有人跳楼自杀了,是那个递过印有小熊的纸巾给肖煦擦手的小雪师姐。就在偏角的7号旧楼那儿,尽管现场已清理,仍还有警戒线围着。

      肖煦在实验楼的三楼阳台,隔得远远地眺望过那围着旧楼的警戒线。一块黄一块白的线段拉得很长,组合起来的颜色虽鲜艳,却给人束缚的压抑。从他的角度看过去,被包围的地方没有边界。不仅圈了一栋大楼,连那块养得绿油油的大草地,包括地上堆砌地亮光发滑的石块。统统都围上了。不允许人走动、出入的地方,宛若骨烧成灰。那些昔日的光彩熠熠,好似被一条长长的警戒线给夺舍了,生的气息悠悠然的败阵了下来。

      不过那一天晚上,肖煦睡得沉稳,一夜无梦。

      记不大清到底是十二天过后,还是十三天。估计偏向后者多一点。是以日薄西山,一栋大楼的师生早已走得没影了,肖煦才捧着刚做完的几张试题走向熟悉的去处。那时的门是轻掩着的,声音穿过细细的缝隙泄露出,这就证明来者并非是故意的窃听行为。

      如果可以,他真想回到那刻,赶在听到声音之前,飞快的扔掉手中的试卷,然后双手捂住双耳跑掉。

      可惜,人并不具备回溯光阴的能力。

      “唐老师,我真的不是故意推小雪下去……”有一男生焦急的辩解着,声音很有特点,粗糙松弛、嘶哑的如公鸭子在叫。

      另一人估计是想截住往下的话头,立马打断,带着严厉的苛责:“胡闹,我不是跟你说了,这事儿与你无关!案子既然结了,就应当尊重警方调查出来的结果。你记着啊,小雪是自杀的,若是……若是有谁怀疑到你,我能给你做不在场证明。可往后与这相关的,你一字都不能再提,清楚了没有!”

      听到“推小雪、警方、结案……”之类的词语,肖煦脑子转得飞快,难以自抑的自发了串连。恍惚了几秒,他怀疑听错了,支棱着耳朵往门边侧去,可是里面沉默了。

      门外木楞站着的少年,不用凑近门缝去看里面对话的人是谁,答案都在他心中呼之欲出。

      偏西而落的那点昏黄,比丢进壁炉内即将烧灭的火光还要渺茫。立成雕塑的少年在走廊的地面留下了瘦削的黑影。他手心的汗渍润湿了淡绿色的试题。在不知所措的抬起头时,鬓边蓄满的水珠连三接二的濡到了白色的短衬衫,还有几滴缓慢的滑过背脊。

      他是逃亡式的离开的,带着无法求证的预感,静悄悄的走了,跟来时一样。

      应该就是自那天晚上开始,他做梦了。断断续续的梦见一些充斥着阴霾片段。比如7号旧楼倒塌了,变成了满目苍夷的废墟。旁边的大草地却依旧的平整,只不过颜色不再鲜绿,是黑色的。光滑的石头棱角崎岖,尖锐的部分还会长出丑陋的眼睛。

      梦里的世界光怪陆离,那些幻象一一从眼前掠过,配合着奇异的怪调,真实的悚惧让人恨不得蜷缩成一粒不打眼的砂砾。可以随意的躲藏到任何一个灰扑扑的角落,没有虎视眈眈的窒息感幽禁着他。

      肖煦根本没见到□□从高楼坠落那支离破碎的一面。因此,梦永远不会由因得果。那红裙子的身影一次次地在顶楼被推落,连抗争都显得那么无谓。他始终梦不到年轻女孩的身体着地的景象,到底是地下有救援的设备,还是最终接近死亡,连个爽快的结果都没有。

      肖煦只知道,他和她好像都活在了一个不断往下掉的时空中,一次次的等待被救赎,然后又一再而再的困在了无望的梦中。

      “我想为她布一张蜘蛛网,可我不会吐丝。”想兜售住无限在高空中坠落的身影,让她平安的着落一次地,不要每一次都心惊胆战她会脑袋开花,躯体残败。哪怕是假的,梦境始终区别于现实,可在梦里求个圆满,都难上加难。

      “那这跟方才的人有什么关系呢?他是帮凶还是主谋?”王星阑指了指人行横道那空无一人的一边,不久前,正是肖煦和一中年男子站过的地方。

      “方才的人……对很久以前的我来说,是重要的人。之于我曾是亦师、亦友、亦父的存在。因为信任,我也一直在猜,反复的琢磨他在此次的事件中到底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不知道肖煦说时的感受如何,但他的语气极缓慢,眸里的星光愈加稀廖。

      少年时期的肖煦相当于玻璃罩子长出的玫瑰花,阻隔了风霜雨雪,他是幼嫩的。因为被保护的太好了,空有着不符合当下年纪的聪明,情感上总慢别人好多拍,一旦玻璃罩子开一小口,他就不知该如何伸展花叶了。

      一间学校里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但凡一两人知情,都不会多快消停下来。肖煦就是从那开始察言观色的,许多的事情他不懂得如何开门询问,于是便只能通过看的方式来揣摩。

      中午,他不再一个人在教室里吃带来的便当。硬着头皮去了人挤人的食堂。绿色的三角吊扇下的人头涌动,他咬着勺子,时不时的偷看坐在一群学生中,眉飞色舞的师兄。是长得高瘦的男孩子,头发自然卷,笑起来有酒窝,说话的声音与相貌很违和,有点儿公鸭嗓。

      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啊,师兄无论到了什么地方仍旧还是众星拱月的代名词。因着比肖煦大了几岁,在其顶着天才儿童的名号时,日日埋头公式与试验之间,师兄为A科大挣到的风光伟绩,早已人尽皆知。

      十几来岁的孩子总是固执,肖煦的现状跟攻克一道不在自己范围内的难题不相上下,那种拼了命想要答案,寻个水落石出的安心,对他来说尤为重要。一边是父亲一般的师长,一边是崇拜已久的师兄,无论是凶手或帮凶这样的身份,他一点儿都不想这两人与这扯上干系。

      谁能想到,想找证据洗清他们的嫌疑,洗着洗着,相反会让肖煦生出一丝洞若观火的通明。

      作恶者心不实,大抵是呼应了俗话的做贼心虚。有好几次,在私底下的学生像小鸟叽叽喳喳,没完没了的谈论那自杀的女孩子,师兄在旁听脸色虽无什么大波动,然而他捏了捏耳垂。这是只有在撒谎才会做的小动作。譬如没完成课业,却骗老师说完成了的时候常做。

      包括敬爱的师长,当肖煦问他:“唐叔叔,小雪师姐真的是自杀的吗?”

      他那时就坐在肖煦旁边的书桌改作业,低垂着头,半边的侧脸看起来平静,听到肖煦提起自杀的师姐。还抽空抬头看了看肖煦,眼里有些许疑惑,像是想不明白为何肖煦会突然说起这话题。并没有任何的惊慌失措,应答一如既往的镇定,表现的也合乎情理之中。尽管这样,肖煦还是在他身上看到了不自然的痕迹。

      一个近视八百多度的人,在昏黄的夕阳光下批改作业,怎么做到摘下眼镜,还可以快速的批改作业的?肖煦不动声色的靠近了一点,作业上清一色的红勾。他在回答肖煦的时候,摘下了眼睛,后忘了戴上,作业部的第二小题的答案是错的,他打了勾。

      不知风是由哪儿出来的,偶有听说的传言都是稀碎的,至于肖煦是怎么知道这些细节,甚至判定为真,主要是因为他接触的本就是暴风的风眼。

      也许是他太年幼,看起来人畜无害。最怀疑的人根本就对他不设防。哪怕肖煦是试探,他们也会认为他只是小孩子的好奇。

      所以,当一个穿着便衣的警察来拜访唐艺,却没有刻意避开肖煦,那些藏得极好的细枝末节便明晃晃的现出端倪。

      通过他们的交谈,肖煦知道了给警方提供日记本的人,就是唐艺,可以说之前警方一直没找到关键性能证明他杀,因此在自杀与他杀中徘徊良久,那么这日记本的出现,使得警方更倾向于女孩是自杀的可能性非常大,继而排除他杀的可能性。

      日记本描述了因父母亲离婚,女生产生的阴暗抑郁的心理。后几页多含有轻生的语句,特别是最后一页,写得极其的露骨,直截了当表明想死的意图,还有用力至深划下的破折线,仿佛死意决然。经警察对照了多方笔迹,确认是小雪写的,宿舍的人也作证其确有写日记的习惯,那也是她的日记本。

      肖煦花了好长的时间才弄清楚了个中门窍,真相滑稽的似一幅拼图,眼见着要拼完了,真正契合的那两三块,偏生躲得大老远。

      他抬头望王星阑,眼里湿漉漉的,那股若有似无的脆弱感又冒了出来:“人对于已知的事情是很片面的,至少当时的可供视角不会全盘托出的让你看到全部真实,恰如冰山,我们看到水面上那么大的一块,然而浮出水面的只有八分之一,还有八分之七藏在水下。真相也是一样,单凭水面上的八分之一,看到的是很显浅的,它组合不成一块巨大的冰山的原型。”

      也就是说,时间一刻不缓的走了老久,蝉鸣嘶喊的夏季离了又快要到来。隔得这么长的日与夜,连光怪陆离又无望的梦也不常出现了,可见人的忘性就是大。

      是某天的下午,肖煦顶着汗津津的脑袋,在灼热的大太阳下招摇过市,去往唐艺的办公室找他交代的那版试卷。

      不在桌面,不在抽屉。就那么点大的桌子,能翻得几乎都翻了,试卷没找着。肖煦摸不着头脑的以为漏掉了哪里没看,将抽屉的东西一点点搬出来,打算重新找一遍。没想到在这期间,不该看得东西倒是找着了。

      被手肘碰落在地的黑皮本子,犹如封禁了良久的黑匣子。磕磕碰碰的掉在地上,随即夹于其中的好多张单行线的纸,也经风吹的飞散凌乱。应该是在黑匣子里困了很漫长的日子,一见光,就纷纷跟暗夜出逃的蝴蝶般寻求光明。

      肖煦就近捡起了第一张纸,上面写着:死是什么滋味啊?

      连着捡了三张,写的都是这句话,只不过字体的个人特色越来越明显,胖胖圆圆的,十足的可爱少女的字体。

      第四张,写的是:我不想活了。

      闷热的风在室内席卷,带起了躺在地上的纸张,又毫无感情的让它轻飘飘的降落。有一少年跪在地上,像乌龟爬行的慢慢挪,将一张一张纸拾起,渐渐地,满后背的汗水让他看起来仿佛永恒的浸泡在了春末夏初。

      记不清是第几张了,纸上的字由我不想活了,变成了我不活了。一字之差,千差万别。

      “我去死了。”是所有纸张中最终传递的信息。

      肖煦软塌塌的跪在地上,面前叠放着一小沓随时都可能再被风吹的漫天飞舞的纸。可他木木的动都不动,双手无力的垂在身体两侧,亦不使力去按住纸张。

      他看懂了,却满脸的茫然。

      那是几张手稿,出自于本有一身好本事,临摹画作,笔迹模仿的好手上。从前肖煦只听爸爸说过这位好手不愧姓唐,临摹起唐寅的《落霞孤鹜图》惟妙惟肖。现下看来,这简简单单的字迹的仿写简直就不在话下。

      开始肖煦还以为,唐艺只是在整理小雪师姐遗物时发现了那本日记,继而提供给警方。殊不知,他是在原有的基础上,加工改造了那一本日记。

      决定离开A科大的那天,肖煦又去了人挤人的食堂用了一餐晚饭,坐对面的男生头发卷卷的,操着一口鸭公嗓跟肖煦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饭毕,肖煦说要去走走。行了一大半,许是已推敲出路径,男生先是摸了两下微卷的毛发,再朝着边沿顺势捏了捏耳垂,面带抱歉的跟肖煦说,还有点急事要忙。

      肖煦说有点急事也要跟男生聊,手适时的扯住了男生想要逃离的心,他用劲了全部的力量,快步的拖着对方往前。待到七号旧楼下的石椅坐下,那股强蛮的力气才如泄气了的气球,呜呼两下没了。

      时至今日,围着的警戒线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当一片土地还存在着,没什么会永远不变的。

      肖煦的目光毫不避违的从一楼层层向上移到顶楼,他仰着头,颅底弯到触及颈椎骨,久了,脖子酥麻到晕困。

      他睁着眼睛,恍惚的出了重影,语气寻常的问:“师兄,你说小雪师姐,从那么高的楼掉下来得多痛啊?我昨晚梦见她了,穿着红裙子终于落了到了地面,可是地上没有一滴血,好像红的只是她的裙子。”

      等了好几分钟都没有听到回答,肖煦转过头,看热风吹湿了那一头的自然卷,突然说不出那种尘埃落定的难过。

      他回想了一番事情的全因后果,恍惚惊觉到至今为止,仍是无法得知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可对于所谓的真相,肖煦的求知欲已是磨得半点都不剩。

      不是故意推她下去的,那便是真的推了她下去,对吗?有心和无意,根本改变不了决定结果的行为。

      在一片静默之中,他接着说:“师兄,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梦见过小雪师姐,如果没有,我真希望,你能梦见她一次。”

      一说完,肖煦就跑掉了,是横冲直撞的跑法。他没有回头看石椅上浑身湿淋淋的人惊愕的眼,只是跟一阵风似的冲出了A科大的校门,从此再也没踏进来过。

      回忆是一个陷阱,空洞与悲伤完全沉溺住了肖煦,使得他整个人在停了雨的天时里异常的潮湿。

      撑在上方的那把伞收了起来,带进了些阴天的光,也如同开启了一把开关,把肖煦的魂堪堪地拉回了一点。

      还是坐在人行横道口的石墩子,双手抱着风衣的角,肖煦的背脊弯着,如蜷曲的刺猬。无论是肤面上的,还是入骨的,都延及了深深的自嘲:“那年我多少岁啊?都快忘了,十六?还是十七?应该是十六岁。多傻啊!看到什么都是好的,吃进嘴里的棉花糖是甜的,一月的沃柑是甜的,就连喝口蜂蜜水都是甜的,我就以为,这个世界什么都是好的。没想到,每一天身边都有无数的苦楚在延续,罪恶在滋生。终使早有预感,却什么都不敢做,只能逃离那儿。有时候,我真的唾弃自己的胆小和懦弱,我怪他们,可自己的作为,又何曾不是推小雪师姐下楼的第三双手?”

      王星阑宽大的手捏着伞骨,无意识的皱起眉头,他看懂了肖煦神色下的唾弃。思考一番,逐低着头问:“现在还做那样的梦吗?那些可怕,恐怖,令你觉得害怕的梦。”

      肖煦摇了摇头,许是觉得不对,又点了点头。

      王星阑把黑伞放到地面,蹲了下来与肖煦平视,声音好比三月的风,轻柔而又有力量:“去跟十六岁的肖煦说一声好吗?就那么告诉他,当卑劣的行径被窳劣的人埋藏至泥土底下,那个锄地的小农民只是碰巧挖到了那块土,无意间发现的秘密,并不会让他成为帮凶。你一定要告诉他,后来,这个小农民成为了大花匠,他在那块贫瘠的土地播种了许多种子,花开的时候,芳香延绵十里。虽不能完全的掩盖一片土地曾充满罪恶的事实,但他从来都没有做错任何一步,他完成了一名花匠能做的所有。我想你应该夸一夸他,不要那么苛责,毕竟现在每一朵花盛放,都有他的功劳。”

      肖煦无声地张合着唇瓣,他原想要拥有流泪的眼睛,但对面的人漆黑的眼珠子里有大海一样的宽宥和沉静。于是,只能自以为偷偷地红了眼尾。

      他终究还是有心结的,曾几一度,觉得自己的行径,就像是撞伤人后逃逸的司机。长大了,也不能完全原谅当初不完美的自己,因为他是除了当事人与牵涉在内的人之外,唯一最接近真相的。

      这件事,是肖煦认为深埋在自己身上的劣根,他从不敢开口跟人讲,因此,这么多年他都没能达到与十六岁的肖煦握手言和的能力。现下说开,好似也并没想象中的那么难以接受。

      雨停了好一会,随着路上的行人增添,这片土地上的一切都热络了起来。

      “起来吧。”王星阑定定的看着肖煦说。

      那一团米色的布料在怀里磨蹭的皱巴了,肖煦还是舍不得撒手,他挪了挪屁股,大着胆子开口,却小声小气的说:“没力气。”

      王星阑手臂伸出,摊平了五指。不多时,瘦瘦软软,小了半圈的,一只属于肖煦的手攀附了上去。两掌相触皆发着灼,烫得人将近心火烧。

      肖煦用方寸大乱的那股热,借力站了起来,抚了抚额前的黑发。他原以为自己血燥得很,谁知竟眼睁睁的看着王星阑硕大的喉结染了红,一下子从脖子根蔓延到耳朵尖去了。

      春端、雨尽、水色入地,人来往于街头和巷角,无心留意他与他。

      肖煦学着王星阑挺直了身板,不再吝啬的,露出了彻头彻尾的笑。哪怕眼末处仍余消退不了的红霞,同天边阴沉沉的灰云,也一边是泾,一边是渭。

      古谚有语,泾河水清,渭河水浑。
      此而过后,故红霞跟灰云,类不及,怎以比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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