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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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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元帝太熙二十七年,腊月二十九。
天灰蒙蒙的,鹅毛大雪夹在北风中乱飘。从华阳公主所居的飞霞宫到含元殿之间要经过长长的千步廊,萧宜光捧着手炉慢慢走着,廊外玉树琼花,冰雪晶莹的一个世界甚是美丽。
“再这么下下去,今年该冻死人了啊。”萧宜光感叹道。身后两名侍女低垂着眉眼,一声不吭。
待到了含元殿,萧宜光将手炉递给侍女破烟,又脱下了华美的黑狐裘,一个人进入殿内。十五岁的少女,身姿袅娜,不施粉黛,鸦发垂于脑后,竟穿着一身石青色道袍。她踏入正殿,里面炭火烧得正旺,中间一顶绣着三千字道德经的流苏帐,底下靠着一个同样道袍装扮的中年人,便是魏元帝萧守成了。他面前一边站着司礼监掌印和秉笔太监们,另一边是诸位内阁大臣,正在争论些什么。
这些人对于萧宜光的到来并没有什么反应,仿佛早已见怪不怪了,只是略微行礼,便继续打口水仗。萧宜光走到魏元帝身旁,见他还是闭着眼睛,面色红润,似乎睡着了一般。
只听底下都御史王燮义正严辞地说道:“裴仁表扣着军需不发,害得我二十万将士饥寒交迫,他到底是何居心?总算辅国大将军治军有方,才没发生哗变。可瓜州到底还是丢了,裴仁表若不重惩,岂不是寒了那些将士们的心?苏阁老,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裴仁表是现任陇右道节度使,太傅兼内阁次辅苏祐的门生。只听苏祐沉声道:“现在情况还没查实,王大人就想做实了裴仁表的罪名不成?就算裴仁表在后方反应慢了一些,难道柳将军丢了瓜洲的事就能轻轻放下?”
如今北狄新君潞重白继位,潞重白此人野心勃勃,对锦绣中原虎视眈眈,这一年终于大举进犯西北。陇右道受袭严重,辅国大将军柳延祚奉旨守边,却不想跟节度使裴仁表起了冲突,导致他在后方使了绊子,扣了些军需物资,让柳延祚一个不小心丢了瓜洲。
裴仁表大概也没想到威名显赫的辅国大将军竟会因为自己一点小小的绊子就吃了大败仗,这时也该是焦心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了。王燮虽然说得严重了些,但抗御外敌的关键时刻出了这种事,又闹得这么大,实在是败坏风气,不杀不足以平民心。苏祐明显是知道自己这个门生保不住了,想要拉柳延祚下水。
兵部尚书崔时禄冷哼一声,说道:“有罪没罪,圣上定有明论。只是西北战事吃紧,裴仁表此人用不得了,该派谁去稳定后方,行使监军之职?”
几位大臣议论不休,争来争去,不是永王的人就是景王的人,场面十分精彩。萧宜光兴致勃勃地听着,他们读书人的机锋就是打得好,骂人也各有各的精彩,不像现代社会那样直白露骨,竟还值得细细咀嚼的。
突然,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燕洙说道:“我看各位大人举荐的人选,不是这有问题就是那有问题,不如让咱家说一个人来,诸位大人瞧瞧合不合适?”
燕洙虽是太监,但身材颀长,容貌昳丽,是在场除了萧宜光外最年轻的一位。萧宜光有时怀疑这人真不是靠美貌才当上首席秉笔的?他虽貌美,但长袖善舞,并非花瓶草包,也不站派,因此几方大臣都停下声来,问他举荐什么人。
燕洙笑道:“此人大家也都认识,就是那显国公林宣的亲弟,左翊卫中郎将林重华。”
殿中沉默片刻,又是一番议论。显国公为人懦弱,身子骨又不好,在朝中向来是个边缘化的人物。他弟弟林重华年少失祜,人又沉默罕言,一开始谁都不看好,却没想到刚入左翊卫一年,就带兵荡平了让朝廷头疼已久的山南道十三大匪寨,不到十八岁就升了正四品中郎将,可谓是一鸣惊人。
如今魏元帝的几位成年皇子中,已逝的敬哀皇后苏氏之子永王,和柳贵妃之子景王二人是默认的储君竞争人选,朝中各派系也隐隐都有战队的趋势。林重华平日里形单影只,既未娶妻,连个亲近的朋友也没有,两边都没机会拉拢,也两边都不得罪,让他去西北,永王党和景王党都可以放心。
崔时禄见苏祐等人都没了话,说道:“林重华倒是个人才,可是否太年轻了些?”
燕洙笑道:“林将军虽然年轻,但为人稳重,能力又强。况且他也只是去做监军,真正行军打仗还是要听柳将军的,若不然,崔大人可有更好的人选?”
崔时禄也没了话。旁边掌印太监贝哲抬头往魏元帝的方向望去,上前行礼,问道:“主子万岁爷,可否给个明示?”
魏元帝总算睁开了眼睛,却也不回答贝哲,反对一旁有些站不住的萧宜光问道:“我儿,你觉得如何?”
萧宜光正偷摸摸地把玩自己才得的一把玳瑁柄绸面明月合欢扇,冷不防被问话,连忙端了端姿态,正色道:“儿臣以为,林将军很合适。”
魏元帝不甚在意地挥了挥手,说道:“那就这么着吧,宣林重华进宫。”
贝哲连忙称是,让一旁的内侍出去传旨。萧宜光不经意往下首瞟了一眼,看见燕洙垂手侍立,在一群老黄瓜中间鹤立鸡群,十分养眼。
萧宜光出了会儿神,又听见户部尚书范弘道:“今年南方大雪,岭南道百越蛮族冻死了好些人,官府的救济物资又不足,梧州的县衙都被那些蛮子们给砸了。曾知县给朝廷上了好几道奏疏,说是想要调职。这人是个不堪事的,但雪灾的事不处理好,我怕百越会生乱。”
工部侍郎柳灏道:“那就让户部调一批物资,加急送到岭南道,再把梧州知县换个能顶事儿的人去。”
贝哲摇摇头,道:“难啊!百越蛮族向来不听管教,梧州那地方穷山恶水,知县少有干过一年以上的,眼下又是受灾。柳大人说的能顶事儿,又愿意去梧州的人,难找啊!”
苏祐道:“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南方雪灾要赈,户部得出多少银子才是关键。又是打仗,又要赈灾,明年还要修魁星楼和万寿宫,范大人,前日送往户部的票,可都签了?”
范弘脸色有些难看,他说道:“有些签了,有些我签不了,还想着同诸位大人商议。西北战况吃紧,银子不能少,岭南受灾严重,也不能忽视。只是工部那块儿……预算过大,若是真签了,明年若再有个什么灾情险况,那户部就难拿出银钱了。”
柳灏不满道:“范大人,工部修宫建观,那都是为皇上积功德,莫非你是说圣上铺张浪费,魁星楼和万寿宫不该修不成?”
范弘冷声说道:“我可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柳大人这开出的票比户部能承受的多出了三百万两银子,再说工部向来贪墨严重,我怕这多出来的三百万,最后也不过是进了那些个蠹虫的肚子里,这才想请柳大人重新拟票。”
柳灏脸涨得通红,气道:“范大人莫要血口喷人!我柳灏清清白白,一心只为陛下效力,从未多拿过陛下一文银钱。再说了,怎么别的衙门拟的票你签,偏偏为陛下办事你却推三阻四,把一些子虚乌有的事扯出来,到底是何居心?”
贝哲见两人脸红脖子粗的越发失态,忙出来打圆场,劝大家莫伤了和气,都是为陛下效力,有什么难处说出来大家商量着办就是了。
萧宜光悄悄撇了魏元帝一眼,只见他不知什么时候坐端正了,双眼神色冰冷,心里不禁一突。却听内阁首揆顾思安道:“今年江南大旱,陛下仁德,减免了他们三成盐税。当初说是暂免,却也不是不能补上,不如让柳文远任巡盐御史,去江南征收盐税,以补国库空虚。”
柳文远是大将军柳延祚之子,柳灏之侄,现也在户部任职。贝哲道:“就算如此,多征的盐税也不过一百万两左右,还有那二百万两该如何是好?”
萧宜光忙站出来笑道:“我方才都忘了。今年海上不太平,金玉满堂有几艘商船,我本以为是遭了海盗损失掉了,没想到今儿早上得了消息,是海上风暴延误了些时候,眼下都停在港口了。这下子金玉满堂的帐平了,还多出来快一百万两银子,等钱到了我就给户部送去。”
范弘向萧宜光深深一揖,说道:“公主仁善,是我朝之福。”
萧宜光拿扇子轻掩朱唇,笑道:“这都是父皇平日的功德福泽,才保佑金玉满堂的钱船无事,我也是为父皇办事,不敢白担了名声。”
底下一群位高权重之人又是一片歌功颂德,对萧氏父女拍了好一通彩虹屁。顾思安见魏元帝面色已缓,便说道:“范大人,这下子只差一百万两了。陛下修魁星楼、万寿宫,也是为了大魏的江山祈福积德,万万不可马虎。你还是再同柳大人商量商量,国库开支能挪的就挪一挪,如何?”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范弘柳灏两人只得妥协。众人拟票批红,贝哲盖了章,又将票呈给萧宜光。萧宜光代皇帝看过,方拿出一枚承天印盖上,这一次议会才算是结束。
萧宜光同众人一起出了含元殿,将范弘叫住,说道:“我在公主府里养了一些清客,有一个叫江正元的举子,是个肯实心办事的人,又刚中带柔,善于变通。我想着梧州的隐患不解,日后说不定要生大乱,必须要有个可靠的人去才行,一会儿我让他去范大人府上给大人瞧瞧,如何?”
范弘点头道:“公主的眼光自然是极好的,老夫这便回府静候消息。”说罢便告了退。
萧宜光的两个侍女连云和破烟都在宫檐下站着,见她出来,忙上前去伺候。萧宜光披上黑狐裘,转身看到燕洙在千步廊上直直地望着自己,以为他有什么事,便走了过去。
燕洙向她行了个礼,陪她走在廊上。他边走边道:“今年的雪下得太大,不仅是南方,恐怕京城都要受灾了。”
萧宜光抬眼望着廊外,白茫茫的世界安静得很,已经到掌灯时分了。她说道:“我看范大人的样子,今年雪灾他是有准备的,只是京兆府尹是景王的人,我真怕他会坏事。”
燕洙盯着萧宜光素净莹白的脸,突然笑道:“上次送来的扇子,殿下似乎十分喜欢。”
萧宜光抬起手来,明月合欢扇在昏黄的灯下泛着莹莹的光,玳瑁做的手柄刻着秋香枝。她抚了抚扇柄,说道:“这样式倒也精巧,面料也少见,你哪里弄来的?”
燕洙笑道:“这是江南道节度使夫人黄氏的家传心爱之物,我手下的人知道公主喜欢扇子,好说歹说让她出了手。这是旧朝宫制的样式,面料叫做月光绸,以前苏州产的,极为稀少,现在都已经失传了。”
萧宜光不悦道:“既是人家的心爱之物,我怎好用它,你这样让我于心何安?”
燕洙说道:“都出了手,黄夫人也没那个胆子收回去。再说了,她知道了是要将扇子献给公主,连钱都不要,只想着在公主面前挣个脸面,还要什么心爱之物?”
萧宜光叹道:“你们这真是诓人家,在我这儿的脸面有什么用?在这宫里,我哪一天不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别人说我玩弄权势,专会讨好父皇,做的事又不合礼法,又没个好名声,实在是没意思。”
燕洙正要说什么,突然萧宜光停下了脚步。两人前方几步外就是千步廊的尽头了,正对着萧宜光的飞霞宫。那漫天飞雪里站着一个身披铁甲的年轻男子。他眉目深邃,俊秀异常,竟不输于以貌美著称的燕洙,且身材高大,气场隐隐压过这位首席秉笔太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