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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番外·念旧 ...

  •   北疆的秋夜总是带着冷意,无论多厚的毛毡搭起的营帐,也始终杜绝不了丝丝缕缕的冷气。
      无孔不入,就像尖针一般,要扎在皮肤上,将一缕寒冷送入血液,提醒你时令已至深秋。
      秋天是开始死亡的季节,等到冬天,尸体会被冻的僵硬,透彻,或许能在寒风中倔强存在,却在温柔的触碰下化为齑粉。
      燕小乙止步下马,脚边的蒿草草叶尖长而枯黄,发出细碎的哀鸣。
      “将军,前面二十里,就是大东山了。”属下匆匆向他报告,说完后恭敬地站在一边,等待他的指令。
      “很好。”他淡淡地说,“就在这里扎营,明日便是功成之日。”
      “有将军率领我们,定然是战无不胜。”本该退下的下属,此刻却多说了一句。长戍北境的军人,北境的苦寒与粗粝也融到了他们骨血之中,那双仿佛嵌在岩石之上的眼睛里有一种完全不符的狂热在涌动,似是熔岩熔穿地壳迸射而出。
      刺王杀驾大逆不道之举,抵不过对统帅抛却死生的信任。
      燕小乙不是经常笑的人,事实上追随他十余年的心腹也未曾见他笑过,他们认为自家将军可能天生缺乏这种情绪表达的能力,但这时候他忽然笑了。
      那笑容便如凛冽的寒风,带着死亡的杀意,慢慢在那张冷漠而英俊的脸上浮现,似是讽刺又似是自嘲,庆国征北大都督燕小乙,望着远处耸立的山峰,道:“明日我不在军中,有人代我指挥。军中大小事宜皆听他指令,违令者,杀无赦。”
      “是。”没有质疑也没有犹豫,属下躬身行礼。
      沧州征北大营向来狂妄跋扈,但主帅之言,便是无可动摇的圣谕。
      属下正要转身退下,却听见向来不喜多言的燕小乙又说了一句话。
      他的声音很低沉,每个字都带着新鲜的血腥气,像是自语,又像是说给虚空中的某个人听,他说:“你在看着吗……看着我,我一定会杀了他。”

      月亮无声无息地升起,枯草丛生的平原在风中酝酿出起伏的银色波浪。
      军营很安静,除了守夜的兵士,所有人都在养精蓄锐,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伏击,一把横在那位高高在上的陛下头顶的斩首刀。
      他们必须快、准而凶狠,直插入禁卫军的胸膛,放尽鲜血之后,斩下那决绝一刀,以成就不世伟业。
      所有人都知道,这场战斗是谋逆,是反抗,更是……复仇!

      燕小乙没有睡,他独自一人在营帐中喝酒。
      这是他的习惯,在军中无事可做的时候,他总是喝酒。
      月光从未掩的帐门照进来,落在他的碗中,他就着月光,一饮而尽。
      他的酒量很好,几乎从来没有喝醉过。
      除了那一次,他因为满心喜悦而喝到酩酊大醉,他的新娘子掀了盖头来寻他,只一声便将他从一群醉得东倒西歪的同袍中喊了起来。
      在众人的哄笑中,他乖乖地站起来听她的斥责。
      她是个读过很多书的小姑娘,说不了两句自己脸先红了,转身就要走,他追上去,一把将她抱起来,又在她的脸颊上亲了亲,道:“我的夫人真好看。”
      她什么也没说,将绯红的小脸藏在他的怀里。
      这是十八年前的事了,转眼已过了十八年。
      他们成婚不过短短三年,她就走了。
      一直守在她身旁的家仆对他絮絮叨叨地道:夫人临走前,还一直放心不下大人您啊。她病得那么重,还给您亲笔写了信,可是送信的人也没了消息……
      燕小乙忽然觉得胸口一滞,他必须用力才能重新呼吸。再一次,他在呼吸中闻到了血的气味,他知道,身体中的某处正在流血。
      或许他也活不久了吧,还好,他并不在乎。
      这是个很好的夜晚,他想起了很多事,他想到自己曾经发誓要让她过上好日子,她不嫌他穷又没地位,嫁给了他,还为他生了慎独。可那几年他四处征战,连陪在她身边的时间都没有。戈壁雪地毒瘴密林,艰难跋涉行军,在尸堆里厮杀,生死边缘挣扎的日子漫长又煎熬,仿佛永无尽头。曾经同桌喝酒的那些同伴早已死尽,他咬牙挺了过来。没有背景的人在军中只能以命换战功,他有自信,他定然能出人头地。他告诉自己,她相信他,他又岂能辜负她。
      但是有什么用呢?当他终于凯旋而归,受封为有名号的将军,成为军方崭露头角的一员时,她的尸骨早已冰冷。
      那时他已是九品上的武艺,从此再无寸进。
      但他身边还有慎独,这是他唯一的儿子,很多人劝他续弦开枝散叶,他从未理会。
      慎独的名字是她取的。他虽然读过不少兵书,但文学方面毫无天赋。她听他念给儿子准备的名字一二三四,忍不住踮起脚敲他的头,要么杀气太重,要么太过俗气,至于剩下的,你是对自己的名字太满意了,所以要给儿子起个差不多的吗?他老实闭上嘴,知道自家夫人定然是有了主意,夫人说的都对,他只要点头便好。
      我肯定不会把慎独教成他爹那样,要不然以后娶不到媳妇该如何是好。她嘟着嘴,当着他的面下决心。
      他不知该作何表情,只能将早已买好的他的夫人最爱吃的糖兔子拿了出来,她眼前一亮,终于是夸了他。
      可是慎独最后仍是和他很像,一样的寡言少语,对人冷淡。他不会教儿子,她早就知道。
      过刚则易折,她曾忧心忡忡地对他说过,像他这样的性子,易于树敌,怕是会在连他都不知晓的时候,与恶毒的人结下仇怨。
      他知道她是关心他,但他并没有放在心里,他就如一支箭矢,既然拉弓离弦,便再也无法回头。
      于是他只是笑了笑,道:“那只要比那人更强,令他无处下手便可。”
      “真自信。”她伸出手指轻轻戳了戳他的脸,“还是说,我的燕将军其实脸皮很厚。”
      “都是。”他不动声色,将她抱到了床上。

      他确实做到了那时所说,他比对方更强悍,但是恶毒之人并不会与他堂堂正正地一决胜负,那些阴谋和陷阱甚至没有胆子以他为直接目标。
      慎独死了,他死的很勇敢,令刺杀之人付出了代价,但剩下的债还有很多,身为父亲,他必须自己亲自去讨。
      他不会迁怒旁人,他不会愤怒之下去将范府上下杀个干净,他只是突然觉得,原来自己为庆国浴血奋战了二十年直至今日,立下功劳无数,也不过如此。
      不过如此。

      月渐西沉,原野上起了雾,湿润的雾气渐渐弥漫开来,将一切笼罩在迷茫的未知之中。
      燕小乙喝完最后一碗酒,慢慢站起身来。他喝了很多酒,但他觉得自己从未如此清醒过。
      终于走到了这一日,他终于下定了决心。
      她在看着他吗?她会怪他吗?
      他没有保护好他们的儿子,他已经三十有七,纵横沙场二十年,却在所谓皇家威严下迟疑不决,直到今日才去向仇人复仇。
      他俯身拿起长弓,缠金丝长弓冰冷如铁,握弓的手也冰冷。
      但他心头的血正在燃烧。

      戴着面具的男人已到了帐外,此时掀起门帘走入帐中。
      “燕大都督。”男人朝他一拱手,“这么近的距离,我们是第一次见面。”
      “一百丈之内,你当不起我一箭。”他冷冷道,“根据之前的约定,这里就交给你了。”
      “不考虑归顺北齐么?若能得到燕大都督相助,我北齐定然如虎添翼。”两人错身而过时,男人忽然道。
      “上杉虎,之前受天子猜忌,困守边疆之时,你为何不投南庆?”燕小乙没有回头,语气显而易见的嘲讽。
      “哈哈!既是如此,便不必再说了。”上杉虎大笑,“那么,就祝燕大都督得偿心愿,马到成功了。”

      燕小乙再未说话,一骑驰入浓雾中,前路混沌,他毫无犹豫,纵马驰向惨烈的终局。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番外·念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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