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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荒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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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着真假柯先生的案子还在审理中,泗溪坊不仅不敢兜售《家国情》这样的话本,也再不像以往大肆宣传如今的柯先生的话本。
而狂热的书迷们竟寻着时间线扒出了背后所有的隐情。
柯老先生死去那年,正是与常年合作的石荆阁掰了的那年。
从《家国情》开始,柯尹笙便冒充柯老先生开始写话本,而最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她写话本的这些年,从没有一个人质疑过她不是柯老先生,也没人说过这话本差劲到像背后人换了的。
拖这一次真假柯先生案的福气,众人都知道了长安城近几年卖的越来来越火的话本,它是个毛头丫头写的。
有些人便因此生了些嫌弃,平日里躺在榻上捧书细读时又笑又哭的桥段如今怎么看怎么别扭恶心。
而有些人,比如闺阁中的宋晓婧反而变得更加狂热,甚至时常霸占她哥的书房,还总在书案前提着毛笔。
要说她有心想学柯尹笙代父写文,那倒不至于,毕竟宋父宋忆还能识得两个字,且能赏玩几幅画的。
霸占竹园的书房一整天里,她时常提着毛笔干站许久也只动过几笔。
宋堂偶有一次好奇,捧着书过去瞄了一眼,再被甩一身墨时,看清了上面的字。
话说。
‘话说’两字是用簪花小楷写的,因为常年多病气力不足,宋晓婧一手字只有在写前两个字时还能凑合。
“写得不错,再不落笔墨要干了。”宋堂用空着的那只手接过宋晓婧手里的毛笔,帮着蘸墨。
他把笔重新塞进宋晓婧手里,把书卷合上后,他捏起一张被揉的皱皱巴巴可又被人展平的纸,开口念道:“千百年前的洛河边,霖城战无不胜的战神便战陨在那,时至今日,战神潇惊的传奇一生早已被转述了不下千万次,可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无人知晓,因为没人真正亲眼见过。”
“不许念我的废手稿!”
宋晓婧一只手去抢,她哪里拗得过宋堂,没多长时间,便累的气喘吁吁,扶着书案休息。
自宋堂去了疆北,宋府里已经没有人能这样和宋晓婧闹着玩了,宋晓婧吐了口气,坐进座椅里看着宋堂。
“哥。”
宋堂把废手稿平铺在桌面,应道:“何事?”
宋晓婧支着下巴,她看向窗外的风景,话说的不明不白:“如果有人想你留下,你会留在长安吗?”
“留在长安?”宋堂抱臂靠着窗沿,手中卷起的军法书有规律地敲着,他和宋晓婧看的是一处,“它们落败前,我会回疆北。”
再之后,宋晓婧很长时间没有理会她哥宋堂,哪怕霸占着竹园的每天都能看见宋堂,她也装看不见。
“阿野?”书房外的杂音很多,宋晓婧有些嫌吵,她反扣毛笔敲了两下书案案面。
书房外并没有传出动静,有些反常,宋晓婧丢下毛笔,一手拽住衣裙,一手推开了书房门。
刚从宫里回来的宋堂端坐在长廊前,像是在等什么人,可宋晓婧靠近些后发现他哥一身官服还没脱下。
“这么大的案子,你怎么回来这么早?”
宋堂依然是端坐着的姿势,他平视前方,动也不动地看着爬满小红灯笼和绿叶的长廊。
“宋戒之!”宋晓婧心里还因为前几日宋堂说不愿留下别扭生气,尊称也不叫了,抱着臂就直呼连性带字地直呼她哥。
宋堂像是才缓过神,他双手撑住额角,骨节分明的手掌遮住了整张脸,窥不见丝毫情绪,可微微弯曲的脊背却轻颤着。
宋晓婧的脸上漫上一层尴尬,她蹭了蹭鼻子,张嘴想说什么可又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哥宋堂,她学着幼时蹲下,蹭到宋堂膝前,怯生生喊:“哥哥别哭,阿婧在这陪着你。”
曾经的小姑娘已经长成大姑娘,她伏在宋堂膝前也不再只会说这一句话,她轻声说道:“你不在的这八年里,长安变了很多。”
“朝中的势力被陛下分成了明面上的两派,但其实并不是,”宋晓婧眨了眨眼睛,她捻着宋堂的朝服,继续说道,“我第一次见他时,他坡着脚问我可不可以把榻上的花拿开让他歇一歇。”
“哥,他从八年前便不会这样做了。长安这两年见到的离谱事太多了。”
似是想到母亲坟前宋父红着脸跟她和母亲吐槽的那些事,宋晓婧挑了一件事说道:“继位后的第一个月,许多大臣都进言让陛下充实后宫,每隔一段时间他便会每日早朝都会提一句自己昨晚纠结后宫人选之事,就这么纠结了近五年,长安中各适龄的闺阁少女再没一个人是适合进宫的年纪。”
“父亲看不过,便提出可适当放宽年岁,陛下直接下旨给长安里每位适龄婚假的少女许配了人家,导致那一年圣上赐婚都不是什么光宗耀祖的事。”
“父亲说,从古至今从没有这样的天子,他以戏弄朝中大臣为乐,更爱看他们那群老头在他面前红着脸争辩。”
宋堂的肩发僵,他耳边仿佛还有大臣们的惊呼和疾医的哑声喊救,从李默身上流出的汩汩血痕让他清醒地知道他坐在距离李默不足八尺的地方,眼睁睁看着他的同窗在他面前慢性死去。
哪怕是在战场厮杀这些年,战死的将士不在少数,曾有位士兵死在他的背上,可那时候他觉得血是凉的,可李默的血顺着砖石沾染他衣摆时,宋堂觉得他浑身发热,胸腔中没有无力的挫败,只有顶在心口的怒意和不甘。
“李默,”宋堂嗓音略哑,他低头闷咳了一声,剪裁合身的朝服把他的脊背压得更弯,再开口时他几近无声,“……死了。”
“死了?!”宋晓婧猛然间站起来,她的眼眶跟着便蓄满了泪水,眨两下便已泪流满面。
宋堂的情绪已经稳定,他的双手重新搭上石桌,他低声道:“我在这里等陛下召我进宫的旨意,你回沐园,半个时辰后让阿野和绿竹送你去见李夫人。”
宋晓婧一股脑门的火,她咬牙道:“他怎么敢的!”
黄冕不仅敢,还大张旗鼓地派了廖公公用御赐轿撵把穿着朝服的宋堂迎进了宫。
宋堂进御书房时,黄冕正哼着小曲自己动手写新的谕旨。
“微臣宋堂,参见陛下。”宋堂撩起袖袍,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正拿着毛笔纠结措辞的黄冕被吓了一跳,他重新蘸墨,看着笔尖再次一点点被浸染成墨黑色,不咸不淡地说道:“跪这么远做什么?”
“微臣身染脏污,恐脏了陛下的眼睛。”面见陛下需沐浴更衣焚香,宋堂不仅没换衣物,更是袖角还有一片深色的污渍。
这么大不敬的事足以令陛下恼怒怪罪,黄冕又直直看着砚台里空了的墨滩,过了片刻后他丢掉毛笔,状似恍然大悟道:“原来是因为李默……李默,前太学仆射,曾与宋将军是同窗旧友。”
宋堂并未答话,黄冕也没开口唤他起来,两人就这么默声僵持着。
“这八年,宋将军可真是一点都没变。”新谕旨已经被黄冕拟好,他卷起圣旨,背着双手向宋堂走去。
“陛下止步。”宋堂本就垂眸看着自己衣摆深色的部分,此时更是整个人伏在地上。
黄冕因为着急拟写新的谕旨,身上也是一身早朝上的黄袍,他应宋堂的话停下,面无表情看向伏在地上的宋堂,一直好脾气的他突然沉声吼道:“放肆!”
可一句“放肆”之后,黄冕的眉蹙得更紧,他在原地转了一圈,拿在手里的谕旨更是被他捏得很紧。
宋堂依然伏跪在地上,在黄冕几步远的地方。
黄冕眼中闪过一抹慌乱,他的食指和大拇指下意识轻捻谕旨的绸面,许久后,他所有的情愫退回面目之下,“爱卿何必因一个死去的嫌疑犯来惹朕不快活呢?”
“平白与朕生出嫌隙,宋将军当真要如此吗?”
黄冕知道他心中有气,曾经总为他分析说明朝中现状、笑他脑子里只有吃食和玩闹的宋堂,骨子里的骄傲并不会让他真的甘愿在一次算计中忍气吞声。
这一次的算计能这么顺利使因为宋堂离开他八年,他所有的被迫成长他都没曾亲眼见过,可这八年里,宋堂也离开他八年,在缺失的这段时光里,他也失去了更了解宋堂的机会。
都说军中生活最能磨炼人的心性,更何况是疆北那样偏远的地方。
屏住呼吸等着宋堂给出反应,让黄冕意料之外的是在,宋堂连“微臣不敢”都不开口说了。
意识到宋堂是根本不愿与他说一句话,曾被压下的烦躁和慌乱彻底在黄冕身上乱了套,他迈开步子两步走到宋堂身前,半跪在地后猛地掐按住宋堂的脖颈,强迫宋堂抬头看他。
“这般默声是觉得朕如今也没法子撬开你的嘴吗?”
被迫仰头的宋堂突然笑了,这些年在疆北的风吹日晒似乎只在他眼中留下过痕迹,因为在宋府刚刚哭过,眼尾的殷红倒像是给他染上了一层疯狂的意味。
“陛下如今的性子果真还是需要磨炼。”
宋堂边说边一点点掰开黄冕的手,他此时再无温润的外表,主动踏过了从他回长安后给自己和黄冕设立的楚河汉界。
他探身拿过黄冕攥在手里的谕旨,在黄冕愣神间打开谕旨一目十行。
“还给朕!”待反应过来,黄冕当即拉下脸拿身份吓唬人,但碍于身份他并没有上前抢。
“南北军群龙无首,重新组编是好事,我一个八年未曾沾过长安的野将军,”宋堂仍跪在地上,只是挺直的脊背如松柏,他把手中谕旨砸向黄冕,无情的话也跟着砸过去,“陛下当真觉得合适?”
没想到宋堂能跪着训他,这还是黄冕认识宋堂以来的头一遭,他内心的情绪纷杂,一时之间根本理不清,只好把谕旨又丢了回去,起身往回走;“朕觉得合适就是合适!”
自以为成功兜住面子的黄冕稳坐在书案后,示威一般看向跪在前方的宋堂。
过了许久,宋堂偏开头,喉间滚了又滚。
“荒唐。”
见宋堂没开口继续怼他,黄冕一挑眉,接着耍无赖。
“宋将军回去多哭几天,朕等着看你红着眼睛出现在武举比武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