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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入局 ...

  •   “文山兄,我家中是否着人送信来?”
      “文山兄,可否先寻家父的书信?”
      “文山兄……”
      “文山兄……”
      太学近几日像极了囚笼,哭喊和叫骂已经失去了意义,而一直令人心惊和萦绕身侧的是每一日都有人在你面前或者在你耳边挣扎吐血,痛苦离世。

      铁锈味的淤血几乎染遍了整座太学,死亡迫切的临近,仿佛下一秒倒在同窗怀里的就是你。

      督学每一日都命人清扫整座太学,但那探至骨髓的战栗和惊惧却洗刷不干净,反而一日浓稠于前一日。

      直面死亡和生命骤停的每一天让这群儒生渐渐失去了骨子里的傲慢和酸腐,迫切的需要一丝爱和关心来证明自己还活着,证明自己还会有明天和再一个明天。

      京城大大小小的世家不下百家,一位学子背后所拥有的旁系、旁旁系的亲戚临友杂如牛毛,因着这样情愫的催化,那些平日里他们瞧不上眼的旁系递进来的书信在当下也被这群世家公子哥们从头到尾反复看着读者念着,而嫡系主家递进来的书信,更是能让这些家世优渥,平日惯会卖弄风雅的太学生哽咽感慨上小半日。

      这时候的太学俨然成了书信往来最频繁之地。在众人期待着家书的时候便是孟文山到处跑的时候,从太学学生的东边跑到西边,午时至酉时,他可赚一两银子。

      对于孟文山来说这是笔不小的买卖。这一两银子足以抵去他家中半年的开销,只是近几日对于攒钱寄回家中这件事,他变得有些不上心。

      平日里酉时一刻便可结束的送信,今日被他硬生生拖到了戌时一刻,这半天下来,他送错信的次数快赶上他这一日说的话了,其中以太学西苑对面的东苑最为糟糕。思及此,孟文山抬起头看向了不远处的东苑,他看得越久,手心里的银两轮廓便越发清晰。

      一两银子。

      一两银子……这是能养活他们家上下五口的一两银子,他握着这一次便想再握第二次,第三次……如果他能早点入仕,早点做一方小官,只要能早点入仕,只要能早点做官,只要那东苑里的人也跟着……

      根据当朝立法,大宥官学之中大多数是贵族子弟,而作为官学中的最高学府太学拥有一项招生方面的特权,在接收贵族子弟之外还会接收由县级以下所举荐上来的贫寒才子 。

      太学在今年的设科射策中更是在阮相的默许之下,打破了以往小成方可入仕的制度,给予太学可额外举荐甲科子弟中的前三名入朝为官的特权。

      上百的太学生为此殊荣可谓是挤破了头,张榜时,甲科前三甲花落姜凡清、储盛和一位贫寒刻苦的平民弟子孟文山身上。

      名额定下之后,按照新律法,甲科前三甲分别可以直接入仕、免去官吏选拔、免去官吏荐举。

      孟文山停在早日的榜下良久未能回神,他的目光定在甲科前三甲处长久未离开,可旁人并不知晓的是他家信中的话在他耳边已经回响了整整一昼。

      过了戌时,天幕之下只剩月光,他把一两银子塞进胸前后才半抬着头一步步去了东苑。

      东苑是新入太学的子弟居住之所,而孟文山是过了小成的博士弟子,若是平日他这样大喇喇进平苑可能会接收到众多师弟的招呼,可今日的东苑庭院内只留了一盏只够照明眼前路的油灯。

      这场突如其来的不知名的病太过凶恶,对于这群涉世未深的儒生来说,光是熬过每一日就颇费心神,哪里还有心思做些别的。

      姜凡清的住处在东苑最东的拐角处,算是十分不好找了,孟文山拐了几处才长呼了口气停在门前。敲门的手有些微微颤栗,屋内的油灯亮时,孟文山后退了一步,似是想逃。
      “何人?”

      “……徐逸夔师弟,是我。”过了良久,孟文山才道明身份和来意,“孟文山,叨扰片刻即离开。”

      “若是什么之乎者也就罢了,凡清已经睡了……明日待他精神好些你再来不迟。”徐逸夔的声音有些沙哑和倦意,似是很久未睡,过了片刻,他打开了门,衣帽穿戴还是前一日的模样,只是乌青的眼底是深深的无奈,他瞥了一眼门外的人,“他允你进来。”

      两人话语间,姜凡清已经起了身,披了件白色的外衫坐在灯下等着,他咳了一声之后便对着落座的孟文山道:“文山兄可是还在想那日你我探讨的家国之重?”

      在孟文山身后的徐逸夔默默翻了个白眼,他步至两人身侧,给两人分别倒了杯茶,靠坐在卧榻处听两人论道。

      “上次文山兄提到魏文侯的典故来辟论,故而可知:国之不存,何以家为?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国之不兴,必有外患。然至家齐方可治国,治国方能平天下……”
      姜凡清虽然入太学晚了很多人,但学识和见解在太学中十分出名,又加上他平日里温良恭俭,主动把原来十分舒适的住处让给了一位师兄后,全太学的师弟和师兄都很爱找他论道。

      顺带着这次额外入仕的机会中榜首是他,哪怕他在太学中只是刚入学还没到小成的弟子,可也没有一个人对此提出异议。

      只是……孟文山越论越论不下去了,他眉宇间的愁绪开始上涌,顺着姜凡清的思路也不能再另辟蹊径,几次落了下风后,一旁眯眼小憩的徐逸夔睁开了眼。

      姜凡清又何尝感知不到,他自醒后便喝着徐逸夔不知从哪里弄来的药吊着,虽不似其他太学生病发迅疾,但每一日还是能感觉到身体在衰竭。

      一日不如一日,这种感觉虽然可怕,可也让他每一日都过得十分舒心畅快。

      爱论道那就论个够,哪怕友人深夜来访也可论个痛快,这对姜凡清来说,是顶恣意的人生乐事。

      “文山兄,”姜凡清压住喉内翻涌的腥甜,低哑着声继续道,“你乘兴而来,再满载而回,乃是凡清最乐意见的,不若……咳咳等……咳咳!”

      话没说完,徐逸夔便探身递了方丝帕,姜凡清还没来得及道谢,平缓的肩部立即轻耸着微微发抖,瘦削包骨的后颈在光下看得更加清楚,随即低闷的咳嗽声被裹进了丝帕之中。

      丝丝缠绕的闷咳持续了很久,在屋内一波吹荡一波,像是没有终点。

      孟文山垂着眼睑,矮低的火烛在他眼底烫出一片水光。

      姜凡清身前的热茶倒了一盏,凉了一盏。徐逸夔倒没什么太大反应,这样机械地动作这几日他做了成千上万次,只是余光偶然滑过孟文山的衣袖一角时,他微皱起了眉。

      “叨扰了,明……明日,我再、再过来!”孟文山虽如此说着离开的话,人却坐着没动。

      姜凡清手中的丝帕已经被血润湿,粘稠的血顺着他的指骨和指缝一点点漫溢,等意识微微回笼,他硬是咽下口中即将溢出的一口血,闷咳一声后道:“文山兄,今日……见笑了。”

      “不不不!”孟文山慌乱得丢了仪态,他对着姜凡清一个劲直摆手。

      没等姜凡清再开口说话,忍耐了太久的徐逸夔突然上前一把薅过孟文山的衣领,十分粗鲁的把人往院外拖。

      没意料到会有如此情况的孟文山呆愣在徐逸夔手里,踉跄着随徐逸夔踏出了门。

      “阿夔。”姜凡清低着头用袖角擦了擦鼻尖和嘴角的热意,再抬头时,他的面目又恢复了干净,整个人还是往日清秀隽永的模样,“放开他。”

      “……把那杯茶喝了。”徐逸夔没回头,空着的手掰着孟文山的下颚,咬着牙恨道,“文山师兄,我们来论、论、道。”

      相较于明经等科目,徐逸夔更偏爱太学开设的武科,他本人更是宽肩阔背,身姿挺拔,又加上他鹰眼高鼻的不好惹样,所以一旦他阴着脸看谁时,效果属实厉害。

      孟文山一彻头彻尾的儒生,着实被吓得不轻,他被掼至屋外一处角落时咬着牙愣是没敢吭一声。

      “文山师兄。”徐逸夔冷笑了一声,他把孟文山论道时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国之不存,何以家为?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国之不兴,必有外患。”
      “古语有云:家齐方可治国,治国方可平天下?”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在师兄心中,到底何为何的基础呢?”
      “在师弟看来,太学的人都他娘的要死光了,你还在跟凡清说什么狗屁的齐家、治国?”
      “齐哪门子的家,治哪里的国?!”

      一句比一句冷嘲得厉害,满身怒意的徐逸夔看着眼前缩成一团、不敢吱一声的孟文山,他突然察觉到一丝无力的凉意顺着心口开始漫延。

      滔天的怒意随即熄成了一缕青丝般的轻烟。徐逸夔后退了一步又一步,他转身时恨铁不成钢地骂了句:“山野蝇蚋。”

      姜凡清的住处太过偏僻,东苑里唯一的一盏油灯根本照不到这里,更别说徐逸夔还选了最偏僻的一处。

      这里没有人,就连头顶的弯月也在两人谈话间拢藏进厚厚的云层里。

      轻飘飘的废物两个字顺着呼吸被吸进肺腑,孟文山把目光垂在脚边掉落出的银两上,再抬眼时,赤红的双目里是撕扯后露出的余光。
      “你懂什么?”

      徐逸夔脚步未停,根本没把这句话当回事。

      被再次忽略的孟文山睁大了眼睛,身体前倾着怒吼道:“你懂什么?!”

      这句话吼尽了孟文山积压太久的不甘,他俯身捡起脚边的银两,抖着的指尖轻轻拂去上面的灰尘,他冷笑了一声,长叹道:“徐逸夔,你可知你是何身份?我又是何身份?”

      “你和姜凡清是太学的博士弟子,对你们来说在太学不过是给家族锦上添花,而我不是,我一介平民有幸入太学是人生幸事。”

      “人生幸事……左右不过是个旁听生罢了,根本算不了什么……入朝做官?”孟文山摇了摇头轻笑一声接着道,“你可知上一个平民入朝做官的是谁?又是何年间?”

      孟文山把头低下,他把擦干净的银两重新放回胸前,抬眼看着不远处停下的徐逸夔再次开口:“当今御史大夫洪宇洪大人,宝元初年!”

      这些事情徐逸夔当然知晓,而他有太多事情想知道,背后那只手已经拨下了第一颗棋子,他就已经如此被动……那以后该如何?

      “那又怎样?”

      “你以学识入太学,当朝以学识取仕,更别论甲科前三甲,你已在列。”徐逸夔语调变慢了些,话语间是隐约露出了少年意气和铮铮傲骨:“你有何惧?”

      “谁说不是呢?前三甲明明有我……”孟文山把怀中的银两拿了出来,他拂干净身前的褶皱和灰尘,边走向徐逸夔边重复说道,“我又有何惧呢?”

      “路途不算远,宋将军再等半日便可。”廖公公把茶盏递向马车内的宋堂,他看了一眼对方手里的信件,憋着声没敢直问,只起了个由头引起宋堂的注意。

      宋堂既然敢当他的面看信,自是不怕他问,对着廖隆海抖了抖太尉府特有的信封和印,明说了自己的想法:“不出意外,明日此时,太学的蛊毒已全部解干净,李默也会入狱候审,提前押我回去是何用意?”

      廖隆海咽了口口水,攥着袖角擦了擦汗,他因为要说谎话便有些战战兢兢:“您也中了蛊毒,陛下焦急万分,特准许老奴前来护您安全。”

      没等宋堂刺破,廖隆海接着道:“宋将军,江暮的蛊医已经候你多时了。”

      宋堂:“候我多时,是吗?”

      廖隆海一闭眼,直接摆明了一切:“陛下这番苦心,您当了解才是啊!”

      江暮距离长安太近,近到可治蛊毒的疾医可以在太学蛊毒刚开始解时便候在江暮等着给他治病!
      很好!
      多年不见,奶团子长了不小的本事!

      宋堂内心的火一旦积攒,整个人便会失去了往日的温和,边疆军营里通过刀剑舔血历练出来的威压和气势不是说出来吓人的,轻飘飘的一个眼刀就已经廖隆海缩得很厉害了。

      “将军注意身体啊!”身为忠主的奴才,廖隆海信仰着一句话,那就是主子下发的任务必须圆满完成,所以他抖着声音又说了句。

      “太学这样的地方怎可容他胡来?”宋堂拿过新里巾捂住口鼻闷咳了一声,既然被所有人知道,他也不再遮掩,甚至有些随意,沾血的里巾被他随丢在一边的里巾堆里,他整个人神色变得很淡,满身的怒火被这一丢似是被宋堂自己一点点消化干净,“廖公公,他年岁尚幼,先帝又护他太久,关系三公之事你为何不阻拦他?”

      大宥皇子夺权并未发生过骇人听闻的事件,所以制衡之术成了所有大宥皇子皇孙必学科目,黄冕年幼失母,顽劣程度不减反增,先帝对他的督导时常因此动摇,只是没想到安稳坐了几年帝王之位后,黄冕幼时那股子顽劣劲又冒了出来。

      “这……”廖隆海怎会不知,可他只是个太监啊,能左右顶头那位的人可不是他,“将军。”

      天子本就有随心所欲的能力,此时再和同僚发难已是徒劳,宋堂半低着头哑声道歉:“抱歉,廖公公,是宋某心急了。”

      一行人到达江暮时,候着的蛊医连药都已经命人煎了半柱香,只等手里插着鸡蛋的银叉入宋堂的嘴里试蛊了。

      宋堂躺进卧榻时已经昏迷不醒,多亏了周贺用蛊医教的法子拖延了七窍流血,昏睡过去的宋堂衣襟还算干净。

      葛根和韩宇因身份原因并未跟来,林松一个人糙手粗的正经人,除了应疾医要求让宋堂平正仰卧,把头垫高之外他连调节气氛都做的不是很得心应手,只会一个劲在一旁念叨“将军莫怕!”

      “若是鸡蛋和银叉变黑后,去后院端一碗药过来给这位将军服下,”疾医抚着胡须,颇有些仙风道骨的味道,眼底滑过一丝狡黠和好奇的他探身看了一眼床榻之上的宋堂,接着摆着手把热锅上的蚂蚁林松唤到自己身边,“切莫心焦,切莫心焦,一会儿的场面,你莫要怕才是!”

      林松不解,皱着眉看向这位奇奇怪怪的疾医:“您是宫里的人吗?”

      被盯着的疾医片刻后憋出一句:“……不是。”

      同样在一旁候着的廖隆海在长安时是见过这解蛊毒的阵仗的,又一想到几日后回长安的事,他额头上又开始冒出一层汗。

      林松在一旁也开始冒汗,因为他家将军开始吐血了!

      “这怎么回事?!将军他怎么又开始吐血了?”林松也不顾那古怪疾医是何反应,一个箭步冲到疾医身前,拽着对方衣领怒睁着眼睛低声吼道:“你是什么人?我家将军若是有半点闪失,我定取了你的狗命!”

      “咳咳……”疾医被抵在石柱上,衣领紧箍着脖颈,呼吸变得有些困难,他本就比不了军营里的兵,手上根本讨不了任何便宜,挣扎片刻后他抬脚讨了最屈辱的便宜,“给小爷我松开!”

      这一脚委实有些东西,林松面目狰狞,差点站不稳,最后扶着眼前的石柱小声吸了一口气。

      “宋将军!”

      这一嗓子起来,摸着胡须的疾医还没来得及扶正自己的衣襟就立马推开了床前碍事的廖隆海,待看清楚了宋堂并不如他所想的模样后,他皱着眉沉下了脸。

      喝了解蛊药之后本该在床榻之上翻腾痛苦又吐淤血的宋堂此时十分平和,四肢舒展,曾因忍耐痛苦而皱起的眉宇也渐渐平缓,嘴角的血更是不再流出,更细看过去发现,宋堂本微微起伏的胸膛似是不动了。

      “二、二爷,这蛊毒……是没解掉吗?”廖隆海这话刚一说完,他的后背就已经湿透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入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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