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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鹏海风波(三) ...

  •   7.3

      大概是我和杨服山的队伍离开洛阳后的第二早上,有人报东都方向有十余轻骑正快马追赶而来,是从洛阳跑来的人。再加上远望过去,人和马皆仿佛行伍出身,且目标明确,杨服山便干脆决定原地修整,等人过来。

      塞北有军,云骁军分出的人也只是在半途与我们会和,再共同前往太原、以及突厥牙帐。所以这支从洛阳出发、轻装简行的队伍,一眼掠过去,大概是三百余人。

      因这次事关重大,我从东都养的护院、武师、家仆中挑了三十九人护卫,皆是成年壮汉,其中几个更是我亲手指点过,可以一当五。

      说来好笑,因为最近府里来了外人,兼父亲要久居,故我原先养的许多护院、家仆都被送去了隔壁小觉观。
      ——希望我回来的时候,他们不要和杨诚一样都准备出家了。

      父亲安国公知我北上,特地私分了我八十精兵,领队的是一个团云军的副将,姓岳。临走的时候父亲说,塞北如有战事,可以用他。

      精兵易得,一将难求
      只可惜这些将军,都不愿意从我。

      ……暂且按下心下愤懑不表。

      单从父亲派兵之事上来看,我觉得父亲应该并不知道杨服山他们的具体谋划,起码应该不知道有和亲这一环——我从不怀疑淑妃在皇城内宫的掌控力,而她的特殊位置也才能知道内外命妇之变——父亲估计只当我是受命随杨服山安抚突厥。

      以往西巡,我也曾多次替舅舅与西域诸国、突厥打过交道。虽然多隐在暗处,但大部分高层的臣子都知道,云平县主不是一个安于室的性子。若在前朝,该拜为女侍中,到本朝没有这职位,也有效仿平阳公主,以宠幸影响帝王决断之嫌——只差找个舞姬扶成皇后,然后嫁个大将军了。

      时至今日,我依旧不知道慕容申究竟是如何说动我舅舅的,也不知道杨服山究竟准备怎么离间突厥,毕竟这些都属于国之机密。

      大概只有记录帝王起居言行的史官最清楚,不知道他们又是怎么评价,会不会记下又删去。毕竟,能在正史上留名的女人很少,而能进到帝王本纪的就更少了。

      我很操心这些身后虚名……

      都是排面。

      杨服山里里外外忙完部署,也没冷落我,特地通过软芳递话求见。

      “……北上之行干系重大,刚出东都,一切小心为上。我等正甲执戈以待,如此,是敌是友,皆不至于仓皇应对。”好好说完一大通道理,他才开口问我这里人手够不够,需不需要再派人过来。

      有礼有节,很是妥帖。

      杨服山是典型的谋臣,眉目清秀、文质彬彬,对我的态度也非常礼貌和尊敬,丝毫看不出手上偷拿空白的和亲文书,准备把我卖……嫁到突厥去。

      他不说,我也乐得装不知道,

      反正谁也不知道。

      正如我和淑妃说的,既然还没有定,那就还有余地。

      突厥有很多头目可以称呼“可汗”,但老大、或者说大梁承认的可汗却只有一个,叫布利可汗,牙帐现设在白道川。

      布利可汗是启民可汗之子,先帝之时,突厥强盛,当时最厉害的一个可汗是堵白可汗,其妻为前朝端成公主,与大梁有灭国之恨,于是在端成公主的怂恿下,堵白可汗与大梁不睦,甚至多次帮助端成公主南下复国。

      彼时先帝时的重臣,裴世矩自荐北上,联合突厥第二大势力的启民可汗共同对付堵白可汗。三年之后,堵白可汗为启民可汗与大梁军队包围,于阵前杀死端成公主献给大梁,后为部下杀死。

      堵白大败之后,启民可汗南下归附先帝,执臣子礼,甚至效仿大梁建立了官职制度,突厥与大梁进入了关系最好的一段时期。后大梁宗室女义城公主和亲突厥。②

      杨服山是前朝裴世钜的忠诚拥趸,认为能通过外交手段实现政治目的,尤其是在国与国之间,纵横捭阖为上谋。在梁帝倾全力再征高句丽之际,也唯有他才会打包票,且叫梁帝相信,能够以最少的代价保突厥不乱。

      但到布利可汗的时代,突厥是一家独大,哪里找得到第二个启民可汗,联弱抗强呢?哦,对了。布利可汗还有弟弟,叫明罗、毕利。

      我扬起一个笑,道:“杨郎君所言甚有道理。”

      杨服山于是笑,伸手道:“县主请。”

      “报——”

      有士兵掀帘入,“杨郎将,那支轻骑队伍只有二里之距,共十三人,旗上画团云。”

      杨服山与我对视一眼,“县主——”

      我微微蹙眉,心里却好似已经知道了答案,问:“为首之人看上去多大?”

      士兵道:“约十八九岁。”

      我与杨服山遂掀帘而出,一刻不到,便有十三匹骏马飞驰而来,马蹄践踏,土路上的飞尘最高要飘到一丈。我微眯着眼睛,等灰尘全部落下,才上前。

      “大郎。”

      “阿姐!”赵抚翻身下马,飞快迎过来。

      我顺着就两手环在他的肩膀上方,想摸摸他的脸抱着亲一亲,最后却只是垂下手,用力拍抚着他身上的灰尘,小声骂他:“傻雉奴……”说着说着,又难免动容。

      他本可以不来,舅舅征高句丽是功劳,而留守亦是功劳,尤其是在如今大梁内里起义不断的情况下,赵抚留在洛阳能做的、能得到的,远比北上好。

      他是要做将军的人。

      大概是赶了一夜的路,他脸上难掩风尘仆仆。不过年纪小怎么都熬得住,并不见怎么疲累不堪,甚至看到我眼睛还小小地亮了一下。

      “父亲说阿姐你要去突厥,我心里放心不下,所以请命也跟着来了。文书废了些功夫,这才来得晚了。”

      说着,身后的康双全递出文书,杨服山点着逐字看了一遍,心态稳如磐石,甚至看到最后,还故意带出些许欣喜:“将门无犬子,有赵家郎同行,我心大安。”

      回视顾眄,只见文书上写着遣赵抚等一行北上运粮,从太原运到五源镇——与突厥牙帐遥相对峙的军事重镇,也是我和杨服山此行的第一个落脚点。

      父亲留守、二皇子监国,但都不可能动摇皇命,于是只发一个运粮的任务。晋阳到五源镇,赵抚正好可以与我们同行。若接下来没有别的调动,他还可以和我们一道前往突厥牙帐。

      一切尽在不言中。

      杨服山将文书递还,笑着问道:“安公可好?”

      赵抚笑道:“父亲甚好,并叫我请杨郎将多多关照。”

      杨服山客气道:“自然自然,不知大郎可有字?”

      赵抚说:“还未及冠,不过父亲有说过,叫靖绥。先帝在世时,有‘靖绥定边’之志。父亲说,帝仙驾已去,伤心百年,但为臣不敢忘却先帝遗志。”

      杨服山感慨:“安公有心了。”

      我眼皮跳了一下,似乎隐约抓着了什么一直没有注意到的事,但那莫名的预感只烫了一下脑袋,就疏忽滑走了。

      杨服山摸了摸胡子,“靖绥一路赶来估计也累了,不如稍事休息,再继续赶路。某还有一些事要办,县主与赵郎自便。”

      我知道他是给我和弟弟留了说话的时间,于是冲他感激笑了笑。

      等杨服山走远了,赵抚才单问我:“姐,你怎么突然就要随杨服山出使突厥去了?我从江都回来,睡了一觉去找你没找到,父亲才告诉我。好不容易想到了这个办法,能跟着你一起……”

      我说:“这是舅舅的命令。”

      赵抚还待再说些什么,我接过软芳递来的水囊,一把就直接堵住他的嘴。赵抚“呜呜”两声,这才发现自己一夜都没喝水,正渴得要死,于是顺从地抓着水囊自己大口大口地吞咽起来。

      另一头,素君也将水囊和休息的地方都让出来,给随着赵抚的十二人调整。我远远瞟了一眼,这些人穿得都是团云军的衣服,再加上为首的几人都十分面熟,于是便不再去管,只专心给弟弟拍干净衣服。

      这一刻,我对同胞弟弟的爱怜之情达到了出生以来的最高峰。

      赵抚抓住我的手,嘿嘿笑了一下:“不过姐——”他故意拉长了调,脸上露出怪笑,“我怎么不知道,你和青云观的临平道长,竟有如此私交。”

      我不明所以,“你说什么?”

      他眼睛往后,努了努嘴,“我这刚出洛阳,这位道长就等着我了,说要跟着我一起来,连衣服也自己备好了。”

      我一愣,这才顺着望过去。

      只见杨诚长身玉立,立在兵士最后,正客气地从素君手里接过水囊,感受到我这边的瞩目,微微一顿,随即颔首致意。他行止间是极尽淡然沉毅的姿态,因用的是若波的外貌,天壤难寻、千载特生①,即便尘秽沾满,亦叹绝世。

      即使,

      尘。秽。沾。满。

      杨诚看不懂我的目光,但久了,还是对我露出一个清浅的的笑,出入风尘,摧残鬓容。

      即使知道他不是,我的心也骤然狠狠跳了两下。

      ——

      “难得见殿下如此狼狈,”司命啧啧称奇,“这么一看,倒还真有点像个凡人了。”

      吃喝拉撒睡、五谷轮回、老病伤残、乏疲体累……一应俱全,可不是凡人吗

      “……”

      司命警醒:“说笑,说笑。”

      他尴尬笑了两声,等对上若波清透冷淡的眼,只觉心胸气短,于是不由纳了闷。

      这明明变心的不是他,怎么他就这么心虚呢?他只就亮了个相,哪晓得一下夺去了神族若波太子的光芒,叫人家一眼就看见了他。

      惭愧,惭愧!得意又惭愧。

      若波不知司命未尽的心语,只问道:“招宝此行可能安然无虞?”

      “有禄存(赵抚)和我等的看护,必不至于叫她真留在突厥。”

      若波沉默了一会,问道:“她不喜欢薛乘,好像对杨诚有好感,但却说想嫁给刘裕……司命,你知道这是为什么?”

      司命一听来了劲:

      “这人嘛!喜欢是喜欢,但成婚又是另一回事了。大梁气运未尽,储位一定,刘裕头上的真龙之气已渐渐汇聚。赵娘子若嫁给刘裕,便是下一任的皇后。荣华富贵,人间无极。至于杨诚——”

      司命一顿,“他是个孤儿道士,身份地位皆无,又怎么能和未来的人间帝王相比的。即便……他是神造之人,世人也未必真能识其好处。故选刘裕而弃杨诚,也是人之常情、常理。”

      若波比着自己的脸亲手捏的人,自然达到了人身的完美。杨诚不过只有皮相之似,薛乘看了一眼,就自惭形秽,要不是他见机不妙现身安抚,只怕就要一蹶不振。

      但——他算是看明白了——杨诚本就是赵娘子供养着的道士,对他,赵娘子唾手可得,何必要再去嫁呢?

      一样嫁,自然是要名正言顺,母仪天下。

      若波一愣,“可她嫁给我的时候,我也……什么都没有。”他回味一遍这人情世故,才恍然有了几分迟到的甜蜜,“这样,她还是嫁给了我。”

      “……”司命,“但那时候,赵娘子也没机会遇上皇帝,做皇后啊。”

      一个村子里比着几个庄稼汉挑,能和县主选婿比吗……等等,这是神仙啊!

      若波默了一会,体会其中的区别,一瞬晴雨晦暗。

      良久方道:“我明白了。”

      “……其实若她喜欢,也可留在突厥做皇后,我只想她时时欢喜。”

      “不可不可!”司命疯狂摇头,“突厥民风大异中原,留在突厥不是好事,赵娘子不会欢喜的。”

      “……”若波难懂这其中的区别,只是微微蹙眉。

      司命感慨地看了神族太子一眼,真不晓得他和赵娘子以前做夫妻的时候究竟是怎么交流的。

      “风氏为天地共主,看顾三界运行。而斗斋独照应人世,我等对人世变迁有着更加强烈的感知,这是天生的本领。”

      “所以,我等一定是离人最近、也最懂人的神,殿下不必怀疑。”

      说道人世,感慨万千。

      “但人之千变万化,所引起的世事之变,有时候我等也难以尽数料到。百年大乱之后,人间本有大治。但自刘筍登基,性情大变,国运日衰,地运晦涩,又有大乱之兆。后来,斗数之主曾感应到人间有志之士预之成命,隐隐光辉,然不过多久,隐。”

      他长长叹一口气,斗姆之后,天生之神。斗斋诸星照耀人间,是天上离人间最近的神,他感应过太多太多的人杰智慧一次次地闪耀,又一次次地陨落,有些甚至来不及显露在世人面前显露声名,或者成书立传留下只言片语……而乱世尤甚。

      由此知,是人不屈争命也。

      寿短、体弱、无神力、多杂念,不知命而已。

      司命:“感应大梁国运会终于二世,我与禄存商议许久之后,决定由他入人间一世。后我们细细推演了一遍,最终禄存选择投为赵建之子。一方面,可以匡扶刘氏基业,另一方面,也能成全对赵娘子的看护之情。”

      “他入世之后,生辅政匡扶之心,大梁国运渐渐便有了生机;再加上有我在暗中帮扶,以禄存之才,四十三年寿尽之前,国无虞矣。”

      这些话,若波都过耳即忘。

      斗斋是照耀人间的星君,他却不同。风氏一族在开天辟地后、人族初生前就已经存在。后迁徙至九重天,大地逐渐为人族所主,但那也只是宇宙世界的一部分而已。

      “已见东海三为桑田。”

      人一生的荣辱、一个种族的兴衰与灭亡,对神,都只是一眼望过。若不是他的凡人妻子留在这里,若不是她生在这个时候,若不是人的性命如浮萍随世漂泊,这人世的兴亡与神又有何干。

      浩瀚稠密的人间,他只看到一个人。

      若波注意到她陌生又熟悉的脸庞,心想:“她好像瘦了一点。”

      同时,司命也注意到仿佛又胖了点的禄存,心里暗暗感叹。

      只是可惜。

      禄存——包括他们这群斗斋星君——即便生而不凡、人中龙凤,但也只能为人臣匡扶,而做不了人间帝王。

      无他,天性也。

      非人不可治人世。

      人间帝王业,当然只有人可以成。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7章 鹏海风波(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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