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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使女日记(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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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又四个月后
十二月七日初雪
辍笔两年,只因我已无法续写千惟,也还不知晓凉宫命途的基调。
直到今日被告知公子袭生死未卜,我赶去见他的路上,才开始回顾这段主仆关系。
最开始,我恨他对我的束缚,为了每日换取解药,面上臣服,但心下不甘。
有次伺机逃跑,蛊毒发作,才明白什么是真正的生不如死。
夜里我回去找他求解药,城门紧锁,我跪倒在城门口,敲到双手鲜血淋漓。
他最终还是放我进去,只是从那以后,每两日才给我一次解药。
每隔一天我就要经历一次百虫噬心的毒发,有手段的人会叫你觉得你的果是你自己种的因。
不出一月,我已被折磨得没了人形,我问他为什么偏偏要选我,他避而不答。
我说:你好狠的心肠。
他说:你早知道的好。
日子也不尽是如此,多数时候我觉得自己不过是重复着从前的生活。
在我练功有长进的日子他带我骑马看日落,和从前师父带我看戏并没有什么两样。
在我完成他的指令时给我奖赏,和公子华也如出一辙。
我偶尔会把他错叫成师父或是公子,他不高兴,逼我叫他主子。
就在我以为自己被他消磨成一个废人的时候,曾经不可一世的狠气回光返照般回来了。
我终于还是对他再起杀心。
在他的训练下,我的左手已经和他一般快,我也开始用“银梭”作为暗器。
他时常在身后把着我的左手教我怎么使力才能更快击中目标。
那天我故意踩空,旋落在地时他托住了我,我盯着他出神。
他的瞳孔从细微的紧缩到放大,随着我将手中没入他心脏的银梭继续放大。
是你的教我的,眼里不可以有杀意。是你教我的,要切中要害,绝不手软。
我感觉到粘稠温热的液体流到我的手上,我放在唇边贪婪地舔干净。
像是小时候师父在市集上给我买的糖葫芦,我要他舔一口,要我的糖上有他的味道。
公子袭丝毫没有濒死的惊惶,他朝天放了一个信号弹,转而怜悯地问我: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我说:等你杀了我。
他拭干我嘴角的血迹,笑得那样温柔:下次,不要幼稚了。
三天后,他托人把从体内取出来的银梭还给我,顺便告诉我塞河开战,他归期不定。
如果我还能再见到他,他就告诉我为什么选我。一起送来的还有三十粒解药。
他在逼我熬下去,如果说师父是哄我,公子是算计我,那他便是明目张胆地操控我。
我依然两日吃一粒,把毒发当作一种历练。我要活着看到他回来,听这个解释。
两个月后,听说塞河之战还在打,双方死伤无数,尸横遍野。割城,夺城,你死我活。
大局如此,我这样一个无关紧要的人想必早就被他抛在脑后。
前日已经吃完了最后一粒解药,我想我是等不到他了。
毒发前四肢麻痹的熟悉感觉袭来,我强撑着骑马到沙漠里看落日。
好像在回应宿命的召唤,在生命始末回到用同一个原点。即便我没有最初的记忆。
到的时候已经晚了,天边只有淡红的余晕。
后来我渐渐丧失了意识,只觉得满天放着烟花,绚丽短暂。
不知过了多久,公子袭出现在我面前,紧紧抱着我:为什么要离开,就料定了我不救你吗?
我神思昏聩:主子,你回来了。这次好像没有再叫错了。
他竟不知道接什么话,往我嘴里放解药,可我已经吞咽不下去了。
我嗫嚅: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还是会杀了你。
他明明白白听到了,却把解药放在自己嘴中,覆上我的唇.
那一刻,风沙大作,将我心里对他的恨吹得不留一丝痕迹。
深夜时候,我醒过来。
听说他算好了时间,骑了半天马特地赶回来送解药,发现我不在。
他心知午夜前如果找不到我,我们这场主奴关系也就此了断。
于是不顾事态轻重,燃尽了满城信号弹寻人,上次这样,还是都城被叛军包围,险些覆灭。
等我恢复过来,他也恢复了冷酷模样,只字不提找我时的失态。
我问:为什么是我?
他如约答我:第一次见你就看到你腰上有一块像鱼鳞一样的胎记。
我幼年时认识一个女孩,她也有一个一模一样的,后来听说她死了。
我对她有个无法弥补的亏欠,你让我想起了她,于是我跟着你去了郦江。
看到你戾气过重,做事不留余地,是个做暗客的好苗子。
但你固执,我本不想强求,只是没想到在塞北再次遇到你。
我决定救下你这条命,但不只是让你还有一口气活着。
从前你厉害,不知道怕,才能无敌,如今你不同,知道怕,才能保命。
我想过一万种解释,唯独没有想过这个。
他不似公子华,要把话说得漂亮体面,便是把我当了替代品也实话实说。
因此我也信了他后面的话,他不是要我战无不胜,只是真的“救”我。
不知为何,他的背影看起来有些落寞,当夜又回战场去了。
从那以后,公子袭不再禁足我,偶尔让我替他在塞北杀人,我照做不误。
我们之间形成了某种默契,又或者说他对我的管束弥补了我无依无靠的状态。
我从故人身上剥离出来的欲,以另一种形态攀附在他身上。
有了出门的机会,我暗中打听师父在塞南塞北两地游走行踪,有些事情,我要明白。
他当年离开是为了公子华在塞南塞北两地打下根基,成立了“荣锡会”。
手下养了数十个暗客,散落各地,收集消息网络,那日我见到的女孩,是他的亲信。
塞北也小,有次执行任务,不巧遇到了她,她到底年少气盛,看出我只能使左手而出言嘲讽。
换做以前,我眨眼之间要了她性命,而现在,我早已被公子袭驯服地狠而不戾。
我不理会,她以为我轻视她,提刀便从我身后砍来。
我转身抽出银梭暗器,她避之不及,一只白袖将她掩住,等我看清来人,心绪难平。
我的师父,护在他的爱徒身前,问她有无恙。
转头又嘲我:行走江湖,靠暗器可算不得英雄。抽了银梭便掷回给我。
我将脸藏在斗篷里,一时间愣了神,银梭扎进我的肩头。
他还是那样有风骨,有原则,只是我变成他看不起的江湖流士。
忽然身后传来一阵声音:师徒二人欺负人家一个,更算不得是英雄吧。
公子袭!他怎么会在这儿?
师父游走各地,见他衣着华贵便知不是寻常人,话也客气:不知是府上养的家奴,冒犯了。
公子袭说:误会了,是我白捡的徒弟,天上地下只这一个。
说着已经带着我离开,走时听见三声钝响,愣了片刻才意识到他是用暗器钉废了那女孩的刀。
回到府中,他替我拔出肩膀上的银梭。
他说疼就叫,才想起不久之前,他也拜我所赐经历过一回。
我说他出手暗算那女孩失了身份。
他说:你那师父是接了铁器铺的生意吧,徒弟人手一把刀,亏你还那么在意。
我问:你怎么知道那是我师父?
他猛地拔出我肩上的银梭,我疼得龇牙,顺势问他我的刀在哪儿?
他这才说清原委,刀当晚被扔进了郦江,是我又误会了他。
那日当铺一无所获,但他看出伙计紧张,仓库里还有些滥竽充数的废品。
便推测是那伙计经常干些鱼目混珠的勾当,刀恰好被他藏起来了。
后来在赌场,端茶倒水的伙计知道他们要找刀,下去了一趟。
本事满脸喜庆,上来看到被剥了皮的人吓得面如死灰,身上沾了酒气。
观察地形,当铺和赌场相邻,可能小厮串通,偷运到酒窖里,帮酒徒洗钱变现。
他看得明白,却只字不提,最后眼睁睁看着刀被怕引火烧身的人毁掉。
公子袭你好会做人。
我嘲讽:你给我这银梭,难不成还是天上地下只我有?
他回:是啊。
转眼入冬,他突然回来地愈加频繁。
有时只是得了一张好狐皮,有时只是说回来看看府里天气好不好。
他给我讲战场残酷,生死无常,我看得出来,他打得疲惫厌倦了。
相处久了才知道,他在人前总是一副放浪公子模样,实际上不喜女色。
我这样的人,最懂每个伪装的人,都是因为这世间容不下自己的真。
放浪形骸不过是他的一种欲解,就像不渴的人偏偏去找水喝。
他或许早就在女孩逝世时渴死了,余生要先骗过自己,还会渴,于是还能解。
那日厨子新做了杏花糕,他甚是喜欢,连夜带了赶回来。
没想到路上赶得紧,拿出来时都碎成了粉末。
我还是倒在手心全部吃掉,不能作践了那位姑娘的好福气。
第二天醒来,他又已经走了。
几日后,我听说他旧伤未愈,操劳过度,战场上刀剑无眼,他被重伤。
虞城里慌作一团,妇人日日诵经,私下里已经准备白事。
我忽然又有种被抛弃的气恼,他要管我便管,说不管就要这样走了。
喝了许多酒,不知道哪儿来的胆量,竟踏马去找他。
我闯到前线军营被军士拦下,好在他身边一个近卫认识我,放我进去。
但他以为我是来杀公子袭的,苦口婆心劝我:
他身上的旧伤就是拜我所赐,经常几夜才能睡一觉,醒了总要问解药有没有给我送了去。
我酒气未消,就问他能不能让我看他一眼,就看一眼。
近卫不知如何是好,终于还是放了我进去。
公子袭躺在软榻上,脸上骨骼分明,我掀开他的外衣,胸口又渗出血来。
拆开绷带,里面血肉模糊,我这样看惯打打杀杀的人看了也不禁心疼。
前线来报,塞南得知公子袭重病,趁机袭蛮城。
蛮城为要塞,一旦被攻下后面三城也不保。
塞北军士无主,乱作一团。
我看着病榻上的公子袭:你救我的命,我还给你。
近卫传令下去,公子袭已无大碍,即率三千军士去蛮城支援。
公子袭的蓝缨再次立于马上,一时士气大振。
赶到蛮城时,半座城已被攻下,三千军士和城中守卫拼死一战,战火烧到天明。
死伤上万,才将这座城守下。
十二月八日小雪
这场仗打得塞南塞北都疲惫不堪,据说塞南公子弥已经和敦都谈判,要组成联共抗塞北。
敦都还在观望,塞北唯有先发制人才有胜算。
近卫找我商议,他想安排三日之后,约见敦都公子华,然而公子袭没有半点醒来的迹象。
我问近卫,如果公子袭离世,谁是接管塞北的人?
近卫说:几股势力已经蠢蠢欲动,各方势必会为私利自伤残杀。
如果公子离世,可以说塞北气数已尽。
我也只能看着病榻上的人,感叹一城一池也和人一样有命数。
近卫许久后才说:你带兵守城时我已心生悔意,输了无妨,但赢了,塞北失的怕不只是蛮城。
他说的不错,我是敦都人,即便让塞北陷入龙虎斗,也不能交付给我。
我会意,告诉他如果三日后公子袭再不醒来,我自行离开,绝不干涉塞北事。
近卫:你不能走,如果公子赶不上会见,烦请你替他前往。
我: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让我冒充公子袭是万不得已的缓兵之计,但代替公子袭和公子华谈判岂能儿戏。
近卫:我不能看着塞北被塞南的铁骑踏平,请您考虑。
他一个七尺男儿,跪在我面前。
我只冷冷说了四个字:与我何干?
感情是一种极易被操控和绑架的东西,别人越是知道你在乎什么,越是用什么牵绊你。
但他看错了,我对公子袭,不是当年对公子华那般情深义重,远远未到为他挑起塞北的地步。
近卫:公子昏迷前,交代我给解药的配方,说是日后你离开,还可以嫁个好人家享俗世清福。
我将脸埋在阴影里,不去思量这句话。
近卫继续说:眼下兵荒马乱,我竟想不起来配方放在哪儿了。
我倏地抬眼看他,眼中杀气化作迷雾,腾开朵朵戏谑妖花。
公子袭身边的人岂是等闲之辈,怕是他一早算好,公子袭死后做我的新主子。
日后就算龙虎斗,他可居功,可自保。
索性我没告诉他我和公子华的那一层关系,作为解药的交换条件去了。
十二月十一 大雨
再回敦都,又是大雨倾盆,我在街上买了两块杏花糕,先往牙儿庄的方向去了。
庚虞见了我,跟活见了鬼似的:要什么托个梦就好,还专门上来一趟干啥。
我默不作声地把他锅里炖的药膳一脚踹翻,他才信了是我。
先是泫然欲泣,被我打住后,又一副拉着我要三天三夜共话巴山夜雨的架势。
近年他看似落魄了些,以前屋里摆饰都是奇珍异兽,现在竟是山水壁画。
美其名曰修身养性,最后还是说了实话。
开战后,用暗客解决私人恩怨的少了,金主不付钱,他生活也艰难了许多。
虎落平阳势必被犬欺,一年前,以后结怨的仇家上门来烧杀抢劫。
他有两本集毕生所成的药毒记载都被烧掉,手上现在还有抢火里纸灰留下的烧伤痕迹。
从那以后闭门不出,再不问乱世。
他说得那样轻松,等我深问,又话锋一转,问我都干什么去了。
我说:你记住,千惟已经死了,站在你面前的,是公子袭。
他说:玩角色扮演,好,我现在是塞南公子弥,不知阁下今日登门造访有何贵干?
我把腰牌给他看,告诉他:来请贤士出山,从今天开始,你是我的暗客。
庚虞知道并非儿戏,严肃起来:请我出山,你做了几成准备?
我把包裹递给他:十成。
他打开,看到是杏花糕的时候笑了。
十二月十二日天寒
入锡城,进府邸。我端坐堂中,饮茶待主。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今儿有贵人驾临,院中鸟雀都比平时叫嚣地厉害些了哈哈哈。
我正抬袖喝茶,手上羊脂玉镶成的扳指显露人前。
待我抬眼扫过,对上门口踏风而来的公子华。
我们二人,已是朝有晓风暮有雨的蹉跎光景。
他依然丰姿朗俊,眉目灼灼。
直到此刻我才明白,我等这一刻已经两年之久。
我要知道他是惊是吓,是喜是忧。
看他三步之内,神色如灰,五步开外,又恢复神采奕奕。
若不是算好我死,怎么不敢认,不敢问。
公子华客套:敦都三岁少儿,无不知公子袭,今日虽然初识,却一见如故啊。
他将“如故”说得极重,我回道:世道莫测,总是颜面如故,人不如故。
公子华看到立于我身侧的庚虞,随口打趣:
从你的事情后,敦都暗客怕被仇家寻见,纷纷销声匿迹,我可是损失好多人才。
庚虞:寻仇的毁了东西却留我一条性命,那时走投无路,差点就要应了公子的邀约了。
我坐在二人中间,霎那间空气里绷紧了无数根弦。
忽然下人来报,夫人腹痛,怕是要早产了。
公子华叫我们稍作歇息,火急火燎朝内院赶去。
我问庚虞:你确定是他?
庚虞:知道我藏身之处的,除了你只有我送你的那只鸽子,它可是在火里烧得焦香四溢呢。
我捏碎了桌上的茶杯,又是自导自演的一场火,公子华你就没有别的招数了吗?
我:为什么昨天不告诉我?
庚虞:告诉你,你还会带我来吗?
我思忖片刻:会。我认识的庚虞,有仇必报,他毁你毕生所学,你要毁的,是他终年基业。
入夜,夫人玥没有脱险,我和庚虞找了家客栈暂住,同睡一屋照应。
我准备吃下蛊毒解药,庚虞眼疾手快拦住,嗅过后神色凝重,却也知道此毒无解,多说无益。
庚虞:是谁?
我:庚虞,你有过很遗憾的事吗?无法挽回,永久失去那种遗憾?
庚虞:杀了我父亲算是吧,当时那么恨他,现在却还留着他一个药杵。
我:是了,下毒的人也因那份遗憾,留我做他身边的药杵。
庚虞:我原以为你离开了,会过得好些的。
我:我这人对未来没什么想象力,对现在又缺了些掌控力,所以总是浪里浮沉,不知所为。
我打开窗子,看着敦都街市繁华:你猜,是个男孩还是女孩?
庚虞:猜什么,去看看便是。
寒夜,我们身着黑袍,行走于屋脊。
恍如隔世的暗客生涯,原来是这般潇洒畅快。
又一次,我伏在夫人玥的屋脊上。
然而眼睁睁看到产婆用布把孩子裹得严严实实,夫人侧卧软榻啜泣。
不久,一侍女行色匆匆,提一篮子进殿。
产婆麻利调换孩子,打发人将包裹里的死婴快送出去。
没想到撞见这种狸猫换太子的事,我和庚虞赶紧离开。
只是不知这从一开始就透露着古怪的塞南牧族女子到底为什么要瞒着公子华。
庚虞说:你还记得她身上的香味吗?有一味是麝香,久用之后不育,她必是知道这胎保不住。
我一时想不明白,既然想要给公子华留有后代,停用便是,难道是有人操控她不可孕有子嗣?
眼下这孩子不知是谁家的,入了富贵门第,到底是福是祸?
十二月十三日天寒
这一日我同时得知两个消息:公子华喜得小公子,摆筵席三日;荆大夫丧子,秘不发丧。
我叫庚虞给我打掩护,悄悄去了荆大夫府中。
荆大夫身着丧服,守在夫人门前,刚生产完得知噩耗的夫人昏迷过去。
见我的一瞬间,荆大夫便红了眼眶。
我先开口:有些人看似死了,其实是活在不明显的地方,荆大夫还要多劝夫人节哀。
他知我深意,垂头懊恼,引我入室,将原委讲清。
与我推测相似,早在怀孕之时,荆大夫就知道这胎不保,但夫人玥不准他告知公子华。
荆大夫此前弄错了一批军需药材,不少人因此丧命,若是被公子知道要军法处置。
夫人玥替他压下这件事,从此也握有他的把柄。
荆大夫夫人生产后,夫人玥掐好时日引产,装作早产,换下荆大夫之子。
从荆大夫府中离开,我决定带着礼物去恭喜夫人玥。
听闻塞北公子袭前来贺礼,她出来迎见。
见到我的瞬间,脸白如纸,指尖颤抖不已。
我将礼物献上,她打开,里面是一套精致的婴儿衣物,只是内里纹了“寿”字。
她吓得将礼物摔在地上,又赶在侍女来之前哆嗦着把衣服装进盒子里,不能叫旁人看见。
我将当年那句话原封不动还给她:来日方长。
当晚,近卫从军营传来消息,公子华潜伏在塞北的眼线被尽数斩除。
我当即收拾东西离开敦都,庚虞不解。
谈判只是个名头,若敦都真助力塞南灭了塞北,塞南从此盘踞中部以北,来日敦都如何抗衡。
我的出现不过是为了让公子华乱了阵脚,派出所有眼线调查因果。
近卫在后方顺视收割这些眼线,且更重要的是,公子华一定会联络“荣锡会”获取消息。
师父他老人家得知我还活着,又会做出怎样的举动,我已经迫不及待回塞北看这场戏。
十二月十五日
回到塞北,公子袭去世的消息已经闹得沸沸扬扬,军营外各贵族轮番求见。
病榻上的他并无好转之色。
近卫说,消息是从荣锡会传出来的。
我了然,师父是要再次把我逼上绝路。
如今避无可避,只能会见大族,本想晓之以利弊,为塞北谋一线生机。
然而万万没想到,近卫为了自保,已然倒戈。
我被塞北第一大族齐塔族人拿下,关押在军营牢中。
齐塔族的二少齐塔科蓝亲自到牢中督促审问,连夜拷打,叫我说出受何人指使。
我自知时日不多,更担心他们为了夺权会如何处置病榻上的公子袭。
劝告他如果此时有心夺权,起萧墙之祸,只怕日后唇亡齿寒。
他见我倔强,叫人下手更重。
衣服被鞭子撕扯成布条,他也隐约看出了我原是女儿身。
忽然,齐塔二少目光聚焦在我腰间胎记。
我永远不会忘记他的眼神。
他说,这鱼鳞胎记泛红,唯有尾端闷青,我是他的妹妹,齐塔木熹。
我想,她可能就是公子袭口中的女子。
半个时辰后,我被从牢里放出,安置在一处照料。
军营传出消息,扰乱塞北军营的小人已被正法,只是他至死也没有说出解药配方。
从此以后,我也不是凉宫千惟,而是齐塔木熹。
十二月二十日
这五日之间,齐塔家恨不得把我七岁失踪后没有享受到的荣宠一并给我。
只是,我并不认为自己就是他们所说的齐塔木熹,认下这名号只是为了保命。
公子袭一日不醒来,我的性命就被悬在齐塔科蓝的刀柄上。
他知我怕他,总是想亲近又格外谨慎,前天晚上竟在我门口坐了一夜,时而痴傻而笑。
我不禁遗憾自己不是,日后他还要再尝得而复失之苦。
我换上塞北服饰,齐塔科蓝带着我去了塞北最大的牧场。
我骑马跟在他身后,齐塔长辈早逝,科蓝也不过二十来岁,却撑起了塞北大族。
他告诉我,这整个牧场都是我们家的,每年产出补给了塞北三分之一物资需求。
他说话时像个急于分享喜悦的孩子,而背影却有这个年纪不该有的刚毅和孤独。
齐塔科蓝:我一直不敢问你这些年过得好不好,怕你说不好,我又要自责许久。
齐塔科蓝:你放心,我已经重金聘请了塞北最好的药师,他一定会给你配出蛊毒解药。
齐塔科蓝:我还会给你找门最好的亲事,你是我齐塔科蓝的妹妹,没有人能随便欺负你。
我从来不搭他的话,而他说话中的真诚让我有几分动容:二哥,回去吧。
我调转马头,他还愣在原地,许久朝我高喊:你叫我什么?你叫我二哥是不是!哈哈哈!
塞北的基达牧场上,一前一后奔跑着两只骏马,可我这辈子,哪有福气是你的妹妹。
十二月二十二日
听闻公子袭终于醒来,刚下病榻就赶往齐塔府。
他求见齐塔科蓝,口口声声说要带回自己的人。
我躲在厅后,听他二人谈话。
齐塔科蓝:你当年和我妹妹情投意合,她失踪后你我都伤心欲绝,为何找到她却藏在身边?
公子袭:她不是齐塔木熹,是我的暗客凉宫。
齐塔科蓝:难道你不是认出了那个胎记才将她留在身边?你安的什么心?
公子袭:不是,请齐塔二少将她还给我。
齐塔科蓝怒而上前推他,公子袭病中体弱,倒在殿中。
他不卑不亢重复:请齐塔二少将她还给我。
塞北公子袭权势再大,也抢不走齐塔家的人。
前线上,且不说带兵作战的将军有齐塔族人,有一半的军需都是齐塔家供给的。
这一次,是公子袭唐突了。
一月十五日
几日苦战,塞北守下了重要城池,塞南军营里流传着要息战的传闻,士气大伤。
齐塔家功不可没,公子袭既不敢忽视功臣,又不敢小觑齐塔家要取而代之的势头。
公子袭提出要迎娶齐塔木熹做正妻,从此和齐塔族代代交好,血脉流传。
他以奖赏形式颁下此令,已覆水难收。
齐塔科蓝拒不受赏,民众中传出他要篡位的流言,一时齐塔家难以自处。
公子袭借机将他扣在驿馆,不惜伤了情分也要定了这门亲事。
我乔装打扮,费了几番波折才见到齐塔科蓝。
齐塔科蓝:木熹,你愿意嫁给他吗?如果不是你本意,我如何也不会答应。
我知道他是为了我,可纵然齐塔家势大,如何对抗得过公子袭。
如果我不是齐塔木熹,公子袭可还会娶我?
想必不会,我是他用毒蛊就可以留在身边的杀人工具,是他养着的“药杵”。
十年前的齐塔木熹,在他心里种的蛊太深了。
我无法披着一身皮囊,和一个人白头偕老。
我和科蓝才刚说几句话,便有下人通传公子袭要见我。
他等在驿馆后院中,梅花飘落在他的狐裘上,转过身来,脸色似雪苍白。
他将三个月的解药递给我,那张配方成了他握在手里最后的王牌。
我:何苦为了一个无足轻重的人,撕破脸面呢。
公子袭:你怎知自己对我无足轻重?
我:公子怎得也糊涂了,我不是齐塔木熹。
公子袭:不管你是不是,都是我的人。
我:偏要我嫁给你之后呢?像从前一样把我禁足在府中一辈子,还是让我继续替你杀人?
公子袭:我知道这听起来很荒唐,但你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吗?
公子袭:也许你最想要的就是有一个人一辈子管束着你?
我:你胡说!
公子袭:难道不是吗?你厌恶玥夫人,是因为她的出现让你无法一辈子待在公子华身边。
即便你待在他身边也只是一辈子替他杀人。
我:所以呢,我只是错付过一两个人就该永远受困于这样的宿命吗?
正是因为公子华不是我的良人我才不要找和他一样的人托付终身,不是吗?
公子袭:你不知道自己有多特别,我没办法用正常的方法对你。
我冷笑:错在我了?
雪越下越大,我撑起雨伞往回走:帮忙带话给科蓝,我先回齐塔府等他回来。
一月十六日梅盛
科蓝回府,婚期定在下月初八。
聘礼已下,除了奇珍异宝,还有就是蛊毒的解药配方。
下人告知有人求见,我心里还想着公子袭的一番话,叫人打发他去。
那人已经绕到前厅:齐塔三小姐好大的气派。
我听到声音愣住,求见的是我那心系苍生的师父。
我披着一身桃红色牡丹绣塞北样式锦袍,第一次穿着女装也不用遮遮掩掩。
我笑靥如花:师父,五年了,您还和我记忆中一模一样。
师父说:千惟啊,十年了,你和我初见时穿得一模一样。
我以为先开口就会赢,没想到我输的一败涂地。
十年前,正是我十岁被收养之时,怎么可能和现在一样?
师父:人有时候就会这样,该是自己的还是自己的,兜兜转转一些年,你又成了你。
我快要看不清眼前这个人,他嘲讽勾起的嘴角让我无比陌生。
我:我当真是齐塔木熹?
我屏退旁人,带师父进暖阁。
他给我讲了许多事,我相信那是他此刻为了自己利益想让我知道的一部分。
十年前,局势并非三足鼎立,而是塞南一枝独大。
为争公子之位,内斗不断。
师父原是最有希望成为公子的,却遭人暗算,公子弥上位后,更是处境艰难。
不得已归顺到塞北齐塔族,然而塞北族系庞杂,相互庇佑。
师父一个外人屡遭排挤,他护送母亲和我出城上香,结果被族人动了手脚。
没想到马受惊,竟带着马车一起狂奔到悬崖,师父拼死救下了我,母亲却因此丧命。
族人恶人先告状,等师父想带着我回城时已经满城通缉令。
如果放我回去,势必会引来追杀,无奈之下只能带着我远走敦都。
我:为什么现在才把什么都告诉我,不怕我恨你吗?
师父:你恨不到我。人最无奈的事,莫过于发现自己所有的苦归罪不到旁人身上。
我:你倒撇得干净,当日遣我去塞北送死,是不是你和公子华的主意?
师父:不是,我隐姓埋名辅佐公子华多年,还是被他发现我想借他之手重回塞南。
虽然这对他有利无弊,但终究我们之间不再同气一心,于是我回塞北布局时需留下你做人质。
后来荣锡会做大,又对敦都了如指掌,他心下忌惮,才想除了你。
我顿时明白,当年公子华说要带我去见师父完全是一个试探,他怀疑我没有和师父断了联系。
恰巧那日我是去找庚虞,但是,为什么我出城一次就被怀疑,必有人事先煽风点火。
我:我怀疑了许久玥夫人的来历,原来是师父安排的。
师父:你果然聪慧,你对公子华有情,我只能另安排一个信的过的在他身边。
师父原是塞南人,找一队假送亲队伍并对年伪造玥夫人和家人的通信不成问题。
玥夫人先发制人,与我处处作难,任谁也想不到她和师父有关系,手段不俗。
再细细想来,公子华后来会对庚虞下手,也许是她出卖消息后嫁祸出去的。
我:我还一直在想,师父知道我右手废了会如何,原来都在师父的算计之中。
师父:伤害你不是我本意,但刀剑无眼,戏需做足,正好右手废了你也不必再做杀手。
我:师父为我想得好生周全,你不杀我,我却因你而死,你可会有一点心疼。
师父:早在我明白成者为王,败者为寇的时候,我已经不会心疼了。
我:很好,那如今你来,又是为了什么?
师父:要卖你一个消息。
一月二十七日
塞南在大婚之日会攻城。
师父卖这个消息,换的是来日他和公子弥夺权时,齐塔家要助他一臂之力。
我犹豫了许久是否要告知公子袭,只因此事蹊跷。
玥夫人是师父的人,当年假山一事她和公子袭有勾连无疑。
那么师父和公子袭又是怎样的交情?我和师父亲信交手时他们的反应也像是早就认识。
师父来卖消息给我又是出于怎样的动机?
既然科蓝能一眼认出我,公子袭必然也能,那他对我的所作所为便更耐人寻味了。
他到底为什么不还我原来的身份,又是为什么要对自己所谓深爱的人下毒蛊?
长夜难寐,我悄无声息爬窗进了科蓝寝殿。
他也还没睡,坐在床边完完整整地欣赏了我翻墙入室的身手。
我被发现后不好意思地笑笑:晚上吃多了,我出来消食,不知怎么就进来了。
他扑哧一笑,朝我招手,我坐到他身边,忽然忍不住想笑,像他那夜坐在我门口一样。
科蓝:怎么啦?
我:你是我哥哥了。
科蓝:傻瓜,你怎地到今日才晓得开心?
我:有你在,我觉得踏实。
科蓝:你是真的愿意嫁给公子袭吗?
我:你觉得我不该嫁是吗?
科蓝:感情是多脆弱的东西,担不起政治,我怕他娶的是齐塔姓氏,不是你啊。
我:如果我嫁公子袭图的也不是他,而是日后齐塔家的名望呢?
科蓝:齐塔家,有我就够了。公子袭悄悄将你养在身边也是不想齐塔家利用你掣肘他。
我:我受惊后,记不起从前的事,因此一直不明白公子袭对从前的我是什么样的感情。
科蓝:小时候我和他一起学射箭,有次你偷偷来找我们,他便教你学。
每每我赢了他,他都暗地里要下许多苦工超过我,而你超过他,他比自己好还高兴。
我好像有些明白,公子袭爱的,是他自己在我身上的投射,是他权力的控制。
就像他训练我左手使用暗器,比师父还要尽心尽力,他是要我成为活在他理想中的人。
二月十二日大雪
大婚当天,塞北异常寒冷。即便战时,婚事操办也格外体面。
我换上大红嫁衣,将丹纯涂抹地鲜红欲滴。在漫天大雪中,坐上花轿。
迎亲的鞭炮和塞南的战火同时打响。
我仿佛穿梭在平行的空间里,左边还是送嫁婢女欢声笑语,右边已是送信的守卫面带血渍。
眼前是茫茫一片婚嫁之路,身后是和上香母亲跌落悬崖的万丈深渊。
我从未如此迷失过,即便一切都在我的安排内。
科蓝知道攻城消息,已经带了人马守卫。
我要让他再立奇功,没有人敢轻易动他分毫,而我将在纷乱的战火中,和十年前一样消失。
我原不觉得人生该只如初见,但往往到了末了,还是初见的好。
初见师父,他让我伏在他背上睡觉,告诉我有他在,没事的。
初见公子华,他说千惟是个好名字,每每念来,都情韵悠长。
初见公子袭,他演了轻薄男儿郎,说是笛子碎了,日后要赔的。
所有的记忆跑马灯似的在脑海中流转……
直到,我从马车上纵身跳出……
直到,另一队人马出现将我截住……
我抬眼看到马上人爽飒的笑,有些笑,世无两样,有些人,举世无双。
他不是那日奴隶市场,我见到的公子袭那般冷傲。
他有种可废可贵的气质,游走在二者之间,让人捉摸不透。
偏偏始料未及的时候,已经忍不住去捉摸了。
他将身体朝前探:我怎觉得,今日你该是我的新娘。
我眨动睫羽,一缕阳光照在我的瞳孔里,在层层光晕里。
我抬头回道:惨了,我怎也觉得,今日要跟你走了。
不止因为,他身后还有我摆脱不掉的百十余同伙,更因为,那种初见的直觉。
我坐上他的马背,一路疾驰,他衣服上有好闻的檀木香气,让我晃神。
我:你可是公子弥?可知抢人新娘不对?
公子弥:你可是齐塔木熹?可知大婚当日当新娘逃跑不对?
我:明明你抢亲,还拿我开罪上了。
公子弥:公子袭派人去我军营里散布息战谣言,我原是想来闹一闹,没想到和你一见钟情。
我回头望着追兵越来越多,远远看到一个快速移动的红点,一直追到我当日逃跑的渡口。
我竟然觉得这情景好像在梦中发生过,而我怎么也看不清一袭红衣的公子袭的面容。
你看,留不住的人,蛊毒也无济于事。
过了河,便是塞南,公子袭再也追不到我了。
也许十年前,我过了河,他就已经没追上我了。
十年前带我过河的人,再次算计了我。
他故意散布了错误的消息,也算准了我私心里要助二哥一臂之力,才阴差阳错支走了他。
他还是有办法叫我服服贴贴听命于他,敦都有玥夫人,塞南该有个我呀。
师父啊,来日方长。你重回塞南的这盘棋,我奉陪到底。
我站在塞南的沙丘上,隔河遥望塞北。
公子弥:你不会在想怎么逃跑吧,我可是都托人回去传喜讯了。
我:我在想,没收你聘礼,就这样嫁了,委实太便宜了你。
公子弥:那你要怎么弥补。
我:我要你光明正大地娶我,要你向塞北下聘,说你娶了我齐塔木熹,愿和塞北停战五年。
明面上,我是替塞北来和亲的,塞北既示了弱,塞南厌战已久,也可顺势息战。
私心里,齐塔家和塞南联姻,科蓝在塞北便更有一分保障。
成年人的世界里,哪有那么多风花雪月,一见钟情。
公子弥:然后呢?
我:如果公子袭接了,我便嫁你,如果不接,你将我从这渡口送回。
他笑着允了,这样的笑,让我觉得我们之间的默契会让彼此轻松许多。
公子弥:想测试感情的人,从一开始就输了。
我也不是想赢,只是也叫他知道,自己的果全是自己种的因。
我要他自己选,要他日后也饱尝归罪不得旁人的无奈。
二月十三日
我穿戴着凤冠霞帔,端坐在塞南翼城的大殿之上,等两个消息。
庚虞按时赶到,取了一缕玥夫人的头发为证,孩子也已经送还给荆大夫了。
师父,一切都是有代价的,既然你算计了我做棋子,就别怪我除了她。
一刻之后,下人来报:塞北公子袭,接下聘礼,祝夫人和公子弥百年好合。
我在珠帘里笑靥如花,极乐生悲。
我让庚虞开始吧。
我终究是嫁给了塞南公子弥,做了他的易夫人。
公子弥揭开我的盖头,与我饮交杯酒。
看到我右手经脉里浸染的毒液,哑然失笑。
以体养毒,从此生人不近。
我举杯:敬百年好合。
公子弥横抱起我扔在床上:你休想!
我:你不要命了!
公子弥:那也先要了你。
这一夜,塞北再次燃尽满城烟弹。
这一夜,塞南的玉颈杨琴抚断弦,冬末的红梅染白雪。
敦都的小曲儿飘进了塞北牧林,长街的马蹄踏碎锡城的雨。
每个晦涩难唱的夜,仍透着一分皎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