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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拾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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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尘在放榜的前一晚同许多人一样失眠了,他在卧榻上翻来覆去,一直醒到三更。
回想起数日考前,本次主考的官员设新举筵席款待他们,席间每人单独禀礼时,那考官对他颇有拉拢之意。
由于对官场涉世未深,洛尘不敢一口应下。
散席后,考官虽未明着表现出不悦,却不似一开始那般热络,洛尘只得有些悻悻地往回走。
他原本想再向考官致表下歉意,一转头却看见金钰追了上去,便直接回了住处,没再打扰,心里却还是有些不安。
四更声起,洛尘翻了个身。
同屋的另一位考生自觉高中无望,索性放开了性子离了太学,游山玩水去了。
洛尘原先也想看看北城城首是如何繁华的一派景象,无奈自家中携来的盘缠食宿有余娱乐不足,便打算等中了进士领到赏银再说。
思忖良久,他总算浅浅眠着,兴许是这些日子太累了,难得的一夜无梦。
午时放榜,他挤在人群中从第一位往下搜寻自己的名字。第一眼便看见了金钰的姓名。
金钰会元
一侧目便是金钰被众人簇拥而过。他抬头继续看榜,却并未在上面看见自己的名字。
他浑身僵硬,紧锁着眉一直看到最后三十名。榜上无他,俨然是名落孙山:“这、这怎么会……”
“洛兄。”有人轻拍他肩膀。
金钰一副新晋状元郎的模样,分明还未殿试,却已经有了做官的排场。
“金兄……见过金贡生,恭贺您高中了。”
他有些干巴巴地道喜,眼中却满是落寞。两人的差距就此拉开,以后怕是不能同以前那般要好了。
金钰赶忙笑着去拉他衣袖:“落榜本常事,洛兄不必过分忧愁,愚弟刚在酒楼设了宴,还想请洛兄赏个脸。”
洛尘有几分呆愣,话未听清便稀里糊涂地被拉到了离太学不远的一处酒楼。
刚一在大堂坐下便有人呈了酒来,他望着樽中琼浆玉液,只觉郁结于心。
洛尘抬头,看着台上人头攒动,金钰拱手一一回礼。
玉盘珍馐了无滋味,唯有一醉方能停休。
头脑昏沉的过分,洛尘自嘲地叹了一句,栽倒在酒桌中不省人事。
不知过了多久,他睁开眼睛缓缓坐起,望着和大堂完全不一样的陈设,他有些茫然。
屋里除了他还有另一人,竟也是和他刚醒时一样倒在地上,身边是滚落的杯盏。
门忽然被推开,紧接着闯进一队官兵,他努力睁大眼睛端详他们,发现引路的是方才接待他的大堂伙计。
一名衙役冲到那倒下之人身边,低声一句:“冒犯了。”随即用力拍了拍他的身子,又伸手探向他鼻息,随后无奈地摇了摇头。
“禀大人,严大人已断气了。”
洛尘愣了愣,接着被一左一右两个大汉架了起来。
“方才本官听楼下的伙计说找不到严大人,原来是在洛举人房中。”
洛尘的心里咯噔一声,酒乍然醒了大半,现在的形势,显然是他的嫌疑最大。
他抬头,慌忙辩解道:“在下不知发生了何事,也未邀约严大人前来,在下方才一直于大堂中饮酒,金贡生可以作证。在下醉酒失仪有错,但万万不敢犯下如此滔天罪行,请大人明鉴!”
官兵的首领沉吟片刻,向左右道:“去将金贡生传来。”
洛尘闭上眼眸,深吸一口气,心道此事大约只是一个误会,想来他们问清楚原委,便不会再为难自己了。
不时,金钰走进包间俯身见礼:“晚生今日设宴款待友人,不知是哪里做的不周全,惊动了大人您?”
旁边已有人凑到他耳边,小声地向他大致讲了刚才的情况,金钰面上一惊,佯装惊讶道:“这……晚生方才只顾结交新朋,竟对此事一无所知。”他顿了顿,接着道,“至于洛兄,晚生今日来酒楼后一直没有见过他。”
他一句话便把自己择得干净。
洛尘猛然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金鈺避开他目光,表面悲痛的微微垂头,实则向旁边的人使了个眼色。
在一旁候着的大堂伙计随即扑通跪地,叩起头来:“严大人今日也是来赴宴的,方才洛举人让小的请严大人上雅间一叙,小的只当二位有事相商,待他们见面就去别处做活了,请大人饶恕小人疏忽之罪!”
捕快略微一颔首:“不妄闻他人议事是你的本分,本官自是不能怪罪于你。”
一旁仵作呈上一根泛黑的银针:“桌上酒里尚存有余毒。”
早有人承令进了太学,在洛尘住处的枕头下搜出了半包砒霜。
“据太学居的下人说,与洛举人同室的另一位公子因觉无望高中,已与三日前便收拾包袱离开太学了。”衙役抱拳朗声道。
好一个“人赃并获,证据确凿”。
洛尘身型晃了晃,被接二连三的“证据”打击的险些站不稳。
“先将洛举人带下去,今日是进士科放榜之日,若是出了祸事传到陛下耳中,在座的人怕是都要被治罪。”捕快一挥手,示意身后的下属上前来。
“在下从未有过弑师的想法,今日也未与严大人见过面,这是十足的污蔑啊!”洛尘咬着牙徒劳地解释,心知自己怕是已经被定为凶手了。
“今日事已结,不得再出什么乱子了,金贡生,将筵席都撤了吧。”
事情闹成这样子,宴会肯定是办不下去了,洛尘被押送出门,他直直望向一旁的金鈺,对上了一双满含笑意的眸子。
他蓦地瞪大了双眼,瞳孔骤然缩紧。
在这一瞬间,他突然忆起了自己妹妹写的那行字:
「他是坏人,我讨厌他。」
他是坏人,她讨厌他。
由于人证物证皆在,洛尘的判决很快就下来了。
弑师之罪,无疑是死罪。
明日午后问斩。
洛尘的断头饭是金鈺亲自送去的。风光无限的金贡生那干净齐整的穿着与黑暗肮脏的地牢格格不入
金鈺装模作样地摇摇头,嘴角的笑意却是压都压不住:“洛兄怎么能因为落选便心生愤恨杀了严大人呢,实在是糊涂啊。”
洛尘的衣着经过几天的磨砺,已是凌乱破旧,显得他愈发有几分狼狈。惨白的囚服铺在一边,墙角油灯苟延残喘地摇曳着。
他靠坐在墙上,半眯着眼睛透过牢门看着金鈺,语气平静了下来:“是你吧。”杀人也好陷害也好,甚至,他的落榜也好。
洛尘生的聪慧,不过因为善良便落的如此下场。
虽说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但事到如今他也想明白了,这些事究竟是谁的手笔。
金鈺做讶异状:“洛兄,话可不能乱说啊。我不过是看在同窗友谊的份上来送你一程罢了。”
洛尘颇有几分讥讽地嗤笑一声,看向别处,眸中不带一丝光亮。
是自己识人不清,他认了。
他认命了。
金鈺沉了脸色:“我好心来为洛兄送饭,看来洛兄是不准备领情了?”他顿了顿,接着道,“事到如今,你还连囚衣都不肯换上,倒真是还端的一副清白模样,只可惜这高风亮节,明日便要同你一起归于黄土了。”
“终于懒得装了?”洛尘移回目光看着他,目光憎恶,像是在看地上的垃圾、臭水沟里的老鼠。
他好似第一天认识这位被他当作至交好友的人一般。
金鈺对上了他的眼神,反倒是突然平静下来了,他抬手,理了理自己的衣袖,意味不明的笑笑:“提前祝你明日过得开心。”
洛尘这个天之骄子,终于还是被他踩在了脚下。
想到明日行刑的血腥场面,金鈺眼中划过一丝快意。
他头也不回的离开了这阴暗狭窄的牢房。
终于,金鈺走过长廊,出了大门。
他站在阳光下,看着湛蓝的天空,语气温柔粘腻,带着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母亲,你看到了吗?我也出人头地了。”
金鈺的母亲是个寡妇,从小到大围绕着他的,便是别人饱含恶意的闲话。
母亲要做活养家,没时间管金鈺,他就在这种忽视中逐渐变得敏感自卑又多疑。
虐待动物、陷害同学,他沉浸于这种施暴的扭曲快意中。偶尔缺钱时他还会去偷点东西来。
但他很谨慎,没让任何一个人知道他的真面目。
他的母亲辛辛苦苦的供他读了书,他却没学来半分圣人的高尚品格。
人,就要为自己而活,不择手段。
母亲年纪大了,治病需要很多银子,他出不起,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她闷死了。
“原谅儿子,儿子也是想让您解脱啊。”
至于洛尘,他的家庭幸福,比金鈺更加饱读诗书,对世事也颇有自己独到的见解。
不像他,身处黑暗当中,像是一滩污泥。
洛尘,是令金鈺可望不可及又嫉妒不已的存在。
洛尘对他好,他一边厌恶地想着不要洛尘怜悯的施舍,一边又离不开这份温暖。
他只觉得,洛尘在看不起他。
种种复杂的情绪让金鈺近乎疯狂的厌恶着洛尘。
当洛尘拒绝考官的拉拢时,他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
原本,他只想要抄走洛尘笔记中的观点,而现在,他改变主意了。
他要让洛尘跌落尘埃,再也爬不起来。
他和考官严梓彻夜长谈,终于说服了严梓透露考题给他,并且内定了洛尘落选的结果。
代价便是等到金鈺做了官为严考官做事。
严梓虽说不太满意金鈺的本事,但更优秀的洛尘拒绝了他。再加上金鈺识相又会说话,严考官便和他达成了协议。
江漆城腐败成风,总要有一个人来替他遮掩。
金鈺有野心,在他的支持下肯定能往上爬,又本事平平翻不了天,是个合适的人选。
不过他没想到,金鈺是个疯子。
为了灭口,金鈺把严梓约了出来,一杯加了剧毒的酒便进了严考官的肚子。
然后顺水推舟地把罪推给了他所憎恨的洛尘。
一举两得。
金鈺就是这样里子都坏透了的人,他自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