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墨洪月如歌》断梦残香

83、八槽会

　　黄昏尽然，圆月悄升。
　　石头湾码头结束了一天的繁忙，人影渐疏。
　　一个穿件背心褂子的后生蹲在江边抽烟，见一条小货船自西向东而来，眼色一闪，将烟蒂扔进江中，起身朝码头货仓跑去。
　　“月哥！来了！”后生朝里头的十一二个人喊道。
　　在货仓点货的正是阿月与一众手下。
　　其中一个人并不面生，正是与阿月同下南洋的白小宝，一些日子不见，白小宝似乎长高了些，胖呼呼的脸也有了棱角。而那个在门口喊的人，正是“小扒手”陈云生。
　　除开这二人，其余都是年纪都不过二十出头的后生，个个孔武有力的模样，一看都是练家子。
　　且说阿月领着众人来到江边，适才那条船已在眼前。
　　船靠岸，扔下缆绳，白小宝跑到前头将绳子套在码头的木桩子上。
　　这时，船上出现一个人影，站在背光处对岸上的人说：“上水路，下水路，水路不淹打鱼人。”
　　阿月嘴角轻挑，回道：“东有金，西有银，金银不缺生意人。”
　　一来一往，暗号算是对上了。
　　“卸货。”
　　阿月一声令下，几个人便上船搬货。
　　不一会儿，三十个木箱子被搬上岸，陈云生用褂子擦擦汗，问阿月说：“现在咋办？”
　　阿月沉声道：“东西不能在码头过夜，你们五个，”阿月指向其中五名手下，“拉十箱货，送东边档口。你们两个，”阿月指向陈云生和白小宝，“带两个人，拉十箱，送西边档口。剩下的两个跟我，送北边。”
　　陈云生说：“月哥，北边的情况最难搞，你只带两个兄弟行吗？不是说还有个兄弟过来？”
　　淳墨岚没有依言到码头来，阿月心中本就不爽，此时听陈云生这么一说，不禁脸色一绷，斥道：“办好你该办的事！我能不能送，心里有数！”
　　“总得有人搭把手吧。”有人在身后幽幽地说话。
　　众人回头一看，只见一位外貌文雅的男士正对他们微笑。
　　“淳哥！”陈云生又惊又喜，”你咋来了？”
　　还是白小宝脑子快，猜道：“淳哥，该不会你就是差的那人吧？”
　　淳墨岚见到共患难的老朋友，心下也是喜悦的，他朝阿月的方向抬抬下巴，笑道：“我这不是被别人赶鸭子上架么！”
　　借着码头的灯光，陈云生看到淳墨岚脸上的淤青，啧啧道：“淳哥，你这被揍得不轻啊！哦，你别见怪啊，帮会里的事情传得快！不过你放心，不管你是红门白门的，你在我心里，永远是这个!”阿月说着竖起一根拇指。
　　啪！一个巴掌拍在后生头顶。
　　阿月看似嫌恶地将陈云生推到一旁，正色道：“去办事！”
　　白小宝拉着陈云生说：“走吧，先办事，回头再叙旧。”
　　说毕，众人便按照阿月的安排，将货物清点了搬上事先准备好的骡车，各奔东西去了。
　　阿月吩咐手下将剩下的十箱搬上骡车。码放稳当，阿月用一块厚帆布从前到后，将货箱遮了个严实。
　　“拿着。”阿月将骡子的缰绳递给淳墨岚。
　　淳墨岚怔了怔，方才接过。
　　阿月看了看对方衬衣西裤的打扮，不满道：“叫你来办事，你看戏来了？”
　　淳墨岚低头看了看一身衣服，又看看阿月穿的深色短打唐衫，打趣道：“要不你给我发一身同你一样的？”
　　阿月蔑他一眼，在骡子屁股上拍了一计，骡子嗷了一声便拉动了板车出了码头往北走。
　　马路上，岚月二人各走一边，中间隔着骡子，畜生身上的骚臭味不时扑入鼻中，淳墨岚颇不适应。
　　“箱子里装的是什么？”淳墨岚忍不住问。
　　“大烟。”阿月淡然地回答。
　　淳墨岚回头看了看板车上的货物，好奇道：“我们要送去哪里？”
　　“租界里的烟馆。”
　　“要送这么多？”
　　阿月冷笑，“你没打听过叶老板在公共租界内的烟馆，有多少数目？”
　　阿月说的这个，淳墨岚心里还真没数。
　　这位洪门杀手此行上海的目的本与青帮无关，与叶君晗在一起也不方便谈论叶启山生意的事情，到达上海的几个月内，他主要掌握了青帮内组织架构的一些基本情况，对各个大佬的背景并没有深入的了解。是以，阿月不经意的一句话，淳墨岚无言以对。
　　阿月续道：“车上的一箱货，足够三家烟馆分，你有学问，可以自己算算。”
　　淳墨岚当然听出对方讽刺的味道，却说：“就凭我们两个人，今天晚上能送完？”
　　阿月转头看那男人，怀疑他没将自己的话听懂，于是只得又再解释一回，说：“八槽会干的是护送的买卖，不是送货上门。到地方，我们只要把货交给那儿的堂口蝇子就行了。”
　　“蝇子？”这称呼让淳墨岚想笑。
　　阿月像看怪物一样瞧着那男人，“洪门的人，连这都不懂？”
　　淳墨岚心道，洪门又不是□□。
　　“那你懂什么是堂口？”阿月似乎发现了淳墨岚的弱点想让他出丑一般，故意追问。
　　龙三和葛天都来自不同的堂口，“思远号”上打发无聊时光的闲谈中，淳墨岚知道了堂口是青帮大佬地盘上某片区域的管理组织，而盘口，就是管理一块地盘上所有堂口的组织。
　　阿月现在正是叶启山地盘上最大盘口的三号人物，在他之上，还有两个人物，盘口把子和监视，两个都是年过花甲的老头子，活不了几年了。
　　叶启山安排阿月组织八槽会的事情，表面上看认为打乱了各大盘口之间的管理秩序，实则是让阿月以此立威，今后顺利接下锦程盘口，帮中才能服众，否则以他的年纪，想要顺利上位，起码还得等上个七八年。

　　阿月继续说：“堂口蝇子，就是在堂口里专门分货的人。我们只需要将货交给他，货怎么分什么时候分给堂口内的烟馆，都依他们的规矩办。”
　　“堂口的人不能来码头接货？”
　　“我不是跟你讲过，最近有人动老板的货，从码头接货送货的人折了好几个，所以现在不让他们来人了，由我们八槽会的人送到堂口去。”
　　“知道是谁动的？”
　　阿月是清楚的，但淳墨岚毕竟不是青帮的人，他不想这男人知道太多，于是没有开口回答。
　　淳墨岚又说：“云生和小宝就是两小孩子，要是真遇上事情，能对付吗？”
　　阿月心里本就因为淳墨岚的迟到感到些许不快，立时讽道：“你要是能早到一刻钟，我就让陈云生跟你一起了！虽然你没什么优点，可跟他们比，你身手还算可以。”
　　淳墨岚回道：“刚才明明可以调换……”
　　讲到这里，淳墨岚忽然意识到什么，后头的话都梗在了喉咙里。
　　二人一阵沉默，只听见骡子沉重的喘息，与车轮古旧的转动声。
　　好一会儿，阿月才说：“说好的八点，为什么晚到？”
　　淳墨岚定下心神，接道：“同宋小姐聊天，没注意到时间……”
　　淳墨岚明知这么说，阿月一定有所误会，可他这会儿就像是控制不住自己的一般，故意要说些话来刺激阿月。
　　果然，阿月的不快都写在了脸上。
　　男人拉住骡子，从前绕到淳墨岚一侧，沉声道：“你想干什么？”
　　淳墨岚眸中含笑，淡然道：“邻里之间平常的谈天而已。”
　　看到对方的不以为然，阿月感到一股无名火涌上心头，逼近一步道：“忘了我今天怎么跟你说的？”
　　淳墨岚眸中的笑意淡了，转而却有一丝惆怅略过。
　　阿月敏锐的捕捉到了对方神情的变化，心间一紧。见到跟着的两个人显出些疑惑，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话音一转，解释说：“我不喜欢那个唱戏的。她同杜家有关联，你现在帮叶老板做事，要避嫌。”
　　阿月的语气明显弱了一些，似乎他自己知道这样的解释有些牵强，不经意间少了底气。
　　嗯……
　　淳墨岚答应着，心绪却是迷乱。
　　骡车继续前行，拐入蒲石路。
　　蒲石路，是由南向北贯穿公共租界西面的一条道路，街道因位置偏隅，不甚热闹，但两边的商铺仍是不少，欧美风格的建筑餐吧也能看到一些。
　　蒲石路虽不如位于中段的几条大街繁华，但却拥有全上海最大的鱼档——鲜鳞居。
　　这鲜鳞居中，不仅有黄浦江常见的鱼儿，还有外海奇异的鲜货，因而远近闻名。
　　经营这般规模的卖鱼档，上海滩现今仅有一人有此实力，那便是人称常爷的，常佩清。
　　不错，阿月一行人，已在常爷的地盘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