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奴》胖妞儿

1、第 1 章

　　阿福并不喜欢黄昏，阳光从院子与大树间的缝隙塞入，细细密密地延展着消失，叫天空也那么不知不觉地发红发蓝，直至将青天白日都吞没。
　　他腰肢很酸，身后也痛得发软，他一件件地捡起衣裳来，将老旧的棉裤提好，在肚脐下面拿棉绳系一个死结，等到穿戴整齐了，他便到主子跟前跪下，照例，领上一点主人零钱罐里的碎银，他双手朝上接下来，又嚅喏一句谢主子，就连忙低着头起身要出去，接着却叫人一把揽了本就酸软的腰。
　　主子的声音沉静极了，叫他总想起乡下田园里默不作声瞪着他的水蛇。
　　“灶上炖着银耳莲子羹，时辰差不多了，去叫王嬷嬷拿给画儿，记着，务必盯着她喝下。”
　　阿福点点头，刚应了一声，脖颈就被轻咬一口，耳边嘈杂着主子轻笑的夸赞：“真懂事儿。”
　　他喜欢不争宠不多话的玩伴，这种人识人眼色，有自知之明，可是要比那些烟花柳巷要哄来度日的主儿轻省许多，不过便是唯一一个弊病——无趣。
　　就像阿福这样的，欢好时也紧咬着牙并不发出叫声，换个姿势便如同灭顶之灾一样抖如筛一般，可不是没劲儿透了？
　　总归还是算下等货罢了。
　　他瞧着走路有些像初生牛犊般站不稳的少年的背影，心中便不再存些其他想法了。
　　灶上的莲子羹果然好了，一开了锅盖便是阵阵白雾升腾，香甜的味儿灌满了阿福的鼻腔，他刚将那盅从锅里拿出来，就忽而听到边上一声若有若无、细碎的谩骂：“不要脸！”
　　他肩膀一缩，险些将那羹汤洒掉，提了提气，最终还是稳稳搁在台子上，而后又红着脸逃一样出去了。
　　他是知道的，那是骂他跟主子有勾当的。
　　他是做奴的，又不是妾，不是小倌，主子只当他偶然拿来用的。
　　旁的人不知道，可他是知道的，主子与小姐的感情好得不得了，他可不算得什么插足的。
　　夜里阿福到池塘边刨出自己的小木盒来，将白日里主子赏赐的碎银搁进去，他又仔细而欢快地点了一遍盒子里的银两与铜板，这才心满意足地将木盒又埋好。
　　拢共一十二两白银，是他进府里三年攒下的银钱。光是主子近来打赏的，便足足占了一半多。
　　他心里是畅快的，也并不为自己感到不齿。
　　阿福知道，做奴才要做满五年，五年后便可自己决定去留了，那时他便是自由身了。
　　阿福有个小梦想，他要拿这钱在东街租个铺子，开个小茶馆，待到钱再攒的多一些了，他还要再开一所私塾来，叫先生来教小孩子读书。
　　他要买许多书来，像主子屋里那样多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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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是许多事并不如阿福所愿。
　　深夜里如画小姐闹了肚子疼，缘故是一碗冷掉的莲子羹。
　　主子大发脾气，彻查下人，一个准儿便查到了阿福身上，他哆哆嗦嗦叫两个侍卫拖到主子寝殿，如破烂一般将他丢到地上后，他便马上懂事得龟缩成一团，额头抵在地板上。
　　他心想是他置办错了事，他将那一碗莲子羹丢到灶台上忘了个精光，只是，究竟又是谁将那东西送进了小姐屋中呢？
　　“还拖过来扰人？丢池塘淹死便罢了。”主子此时的声音不同于往日的疏离漠然，如今竟多几分不耐烦来，一句话下了，便是将他生死加了个定数。
　　阿福怕了，再一个哆嗦眼泪就下来了，他抬起头露出一张惊缩的脸，嗓子哑得像敲碎了棒槌的破锣：“主子饶命……”
　　那翩翩站着的人这才舍得回头瞥他一眼，这厢瞥了，才皱眉道：“哦，你啊。”
　　思索一会儿，阿福的命运又变了。
　　“算了，拉去打五十板子罢。”
　　——那人宛然勾起一抹璀璨皎洁的笑：“只打左腿。”
　　阿福被拖到沾着陈旧血迹的木板上时，一阵紧张后虚脱似的无力，他莫名地想起家乡的娘和妹妹，还有稻田和狗。
　　他脸朝下，双手被绑到木板下面，腰上也被死死扣在那板子上，一开始打下去还好，他咬咬牙也叫不出声来，后来不知哪一下打重了，他耳边听见一声骨髓中的咔嚓声，痛得一下眼泪鼻涕齐流，大叫起来：“断啦！断掉了！不要再打了！”
　　只是这惨叫声却也换不得半点同情，倒是惹得行刑的人与同伴窸窸窣窣地笑起来，宛如肿胀的魔咒，钻在阿福的脑海中。
　　那一夜里阿福只顾着流泪。
　　静谧里墙角的小花开了，风儿一吹，便轻轻摇摆。
　　主子与小姐在另一个院，阿福鼻尖闻得到，那飘来的干燥的烟火气，余光也多了些许火光，他甚至还在无法停歇的惨叫声中分辨出些许那头嘈杂的聊天拌嘴声。
　　阿福重重呼吸几下，后来便是一片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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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福是被罚的，所以只允许在屋中歇躺两天，第三日便要一瘸一拐地去做事了。
　　他脚踝肿得像馒头，踩在地上时也像在踩馒头，不算得多痛，只是无法像原本一样正常走路，他却也感到庆幸，起码还站得起身子，不然真瘫了可是要被赶出去做乞丐的。
　　黄昏时他又被叫去了主子屋里。
　　潦草地被扯下衣裳后，便被按倒在了桌案上。
　　那时他才想了个明白，为何主子不打他屁股，而是打左腿。
　　原来他还是要被拿来用的。
　　棉裤被褪到脚踝，他的左脚那么别扭地翘在一侧，谨慎地蜷着，叫他不由得觉得自己成了路边撒尿的野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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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过些时节，柳树抽芽了，阿福的脚便好多了，只是走路仍跛脚，他近来总是分不到好活什，日当中间儿那会儿粪车进了城，阿福从屋后的茅房挑了两担大粪往后门送。
　　今日发了饷银，怀里藏着三钱碎银，他倒是欢快的，备好了这些钱码，盘算着去镇上要买几本书来，晚间便抽了空去池塘边读。
　　他心急，进了后院便抄小道，走了后花园蜿蜒的石子路上，后花园建得早，是主子搬进来之前再之前的主子布置的，原本高高矮矮的，有些杂乱，绿意盎然里也见不得几点红，后来主子又重新修过，如今便有条理多了，绿意盎然里一丝不苟地挺拔着，甚是有些像主子的为人。
　　粪担子一晃又一晃，压得阿福左脚憋涨得很，他低着头走得飞快，脑袋前头忽而爆发一声大喝：“不长眼的！走哪条路哇你？”
　　他吓了一跳，粪水便打从木盖子里洒出几滴到路上，黄褐色的水渍在烈日下蔓延着恶臭，阿福抬了头才瞧见前头站得许多人，主子站在最前头，身侧伴着一位与他年纪相仿的少年郎，生得却比他好上许多，那皮肤像刚剥了皮的鸡蛋般白嫩，阳伞下的脸连斑驳都好看极了。
　　眼见着主子眉头嫌恶地褶皱起来，阿福便犹感害怕，一时愣住，便见主子修长的指头绕过那少年的腰间，微微一揽，语气温柔：“站远些，小心溅到身上。”
　　一旁长了一把长而浓密的胡子的管家再喝一声：“还不快滚！”
　　阿福听了，这才如同大赦一般转头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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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到傍晚他回来了，才听得人讲，主子从醉香楼请了唱曲儿的回来，是个少年，听闻长得好极了，是面若桃花的长相，城里都是闻名的。
　　阿福这便晓得了，待到微微入夜了，他才敢捧着今日买来的书与煤油灯往池塘边走，凉风嗖嗖的，路过主子的屋，望见里面灯火通明一片，心中便知道，那主儿才是晚上进得去的，像他这般，便是被捉进去，又轰出来的营生。
　　不过阿福还是多想了一个弯儿——也不知这一位过一晚领多少银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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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莫今儿兴致好得厉害。
　　哄得这醉香楼的头牌进了屋，几曲唱罢，那少年郎便立着眼睛笑起来，怎么摆弄，怎么服帖。
　　待到入夜了，那小倌睡下，魏莫却热着脑仁睡不着了。
　　只觉得浑身滚烫，做得总不尽兴。
　　也不知怎的想起沿路那惊鸟般的小奴才，春日了，那人穿得不比以前厚重，今日外头只披一件灰色的短褂，露着白皙的脖颈，淌着汗。
　　他记得那痴子的名字——也不知是什么猫猫狗狗的贱名，叫个阿福。
　　他是几个月前拎着阿福进屋的，一开始那家伙怕得很，两股战战，后来调教好了便好多了，有时还顺从地哼唧几声。
　　之前犯了事叫打断了腿还老老实实服侍他，瞧样子要么是太爱财，要么是贱了几辈子的家生子，早忘了生为人是何故。
　　如是想着，魏莫却越发勾出瘾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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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福睡得是大通铺的角落，昼夜是两极的，这时候盖起了毛球的厚棉被也是合适的，他身侧七七八八躺着些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小奴才，白日里都是做足了活儿的，于是睡起觉来呼噜一个比一个响。
　　他正睡得香甜，却叫人忽而拎了领子捂着嘴拖拽，他以为进了贼，吓得直挥着拳头乱打，耳边这才沉闷地响起了熟悉的嗓音：“是我。”
　　是主子！
　　这才虚软地松了口气，不一会儿却又将担心提上嗓子眼，主子深夜来寻他作甚？他又犯怎样的罪过了？
　　主子力气很大，阿福连穿鞋的机会都未曾有，头晕目眩地叫拖进了味道呛烈的马厩。
　　转眼便被摔在稻草上，再抬眼便看见主子转身利索地锁好了马厩的木门。
　　“主子……”他刚叫了一声，便被魏莫欺身上来压制。
　　阿福心里难受——这下，他与主子都成牲畜了！
　　魏莫这一回办事多了些急躁和粗鲁，他凑近阿福时又嗅到隐隐约约的臭味儿来，也不知如何地有些厌恶，他伏下身咬着阿福的肩膀骂道：“既然这样喜欢脏，将来日日都赏你去挑粪得了。”
　　阿福痛得叫了一小声，听见主子不乐意，又连忙捂紧了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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