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黑双簧》酒盏深浅

9、对峙

　　刘皓轩这下连卧槽都骂不出来了。
　　能让刑警二队全体队员呆若木鸡的情况不是没有发生过，但像这种雾里看花看得懵得要死的情况还是第一回。
　　高裘神色一凛，骤然伏下身子，鼻尖几乎顶上李铁柱的额头，原本古井无波的漆黑眼眸里像掷了一颗石子一般一圈一圈漾开来：“说清楚一点。”
　　李铁柱迷迷茫茫地盯着高裘，眼睛里那束火光慢慢弱下去，最后藏进了雾色深处。
　　“嘿嘿嘿，”他突然毫无预兆地冲高裘笑起来，笑了一会后似乎觉得没什么意思，垂下头开始哼那曲小调，没有起伏的声音低低的弥漫在二十平米的审讯室内，悄寂无声地钻进众人的耳朵里：“哥哥问我为什么不回家，我告诉他大雁要南飞啦......”
　　“妈的！打什么哑谜呢！”刘皓轩炸了：“他奶奶的前面给他那么多时间屁都不放一个，现在他妈的跟我玩没电是吧？当我们傻子呢！”
　　他大概是气极了，走到角落后蓦地把拳头砸在了墙上，发出了沉闷的撞击声，被罩着一层特殊材质的隔音墙吸收了剩余的动静。
　　“刘皓轩！”许熠沉声喊道，两步上前制住了刘皓轩的动作，紧紧攥住了他的手腕：“你冷静一点！”
　　“我冷静一点？”刘皓轩倏然抬起头，眼角微红，冲许熠大声吼道：“那个王八羔子满嘴跑火车，把队长一并扯了进去，你我都跟了队长两年了，队长是什么人我们不比他更清楚？你让我怎么冷静？”
　　“刘皓轩！”怀里的人挣扎的力气有点大，几乎要挣脱他的桎梏，许熠不得不借了点巧劲狠心把刘皓轩的双手反剪在他身后，同时在他耳边低声道：“别怕。”
　　原本还在挣扎的人突然僵住了，浑身像卸了千斤重的水泥一般蓦地软了下来，似乎是突然察觉到自己处于弱势，他猛然挣开许熠的手，嘴上还想着扳回一城：“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害怕了！”
　　许熠闷声笑了笑，垂在身侧的右手不动声色地紧了紧，又抬起，安抚性地拍了两下刘皓轩的背：“都没看见，我嘴欠。”
　　刘皓轩瞪他一眼：“下次再胡说八道当心我揍你。”
　　和室外温馨氛围完全不同的是审讯室内的十里冰封。
　　一个疑似痴傻的嫌疑人还在无意识地哼着无甚意义的小调，把好好的一个句子哼得分分散散零零落落：“我的家，在腊八，别人问我你谁呀，着急回家找妈妈......”
　　高裘无声地盯住了李铁柱的脸，半晌后支起身子，走出了审讯室。
　　“许熠，”高裘的声音并没有异样，很难听出他的情绪：“结论。”
　　许熠松开了虚搂住刘皓轩的手，正儿八经地回复道：“真话。”
　　高裘把眼镜摘下来，随手扔在了不远处的桌面上，直到这时才显露出压抑着的疲态：“一致。”他瞥了眼墙上的挂钟，复又开口道：“小刘把审讯监控调到我电脑上，许熠随我来一下，小韩去通知一下可以下班了。”
　　队员们交换了一个眼神，各自领了命去了。

　　长长的走廊两侧是长相极为相似的审讯室，铁灰色材质的厚重大门背后掩住的是沉默的叹息，撕心的吼叫和警察低沉的质问。
　　不知道是不是天气太冷的缘故，原本这条错落有致的长廊突然就生出一丝拘束和压抑来。
　　“许熠，”尹寒舟走到半路突然开口：“你了解我吗？”
　　跟在后方的队员步子顿了一顿，被尹寒舟的余光扫到。走在前方的队长拐了个弯，抬手撑开了办公室的门，两人步调一致地踏进干净整洁的房间。
　　“队长，”许熠正视着高裘递过来的眼神，眸色不变：“我们信你。”
　　队员表忠心的一番话被高裘嗤之以鼻：“你们不该信我。”
　　“大学四年学的你们都忘了吗？”他眼神凌厉，有若实质般落到跟了自己两年的队员身上：“作为刑警应该相信什么？”
　　许熠抿了抿唇，垂眸，不应声。
　　“说！相信什么？”高裘腰背板得笔直，双手微微后倾扶住了背后的办公桌，骨节分明的手指在队员看不到的角落微微用力扒住厚重的木质桌板，指甲盖边缘泛起病白。
　　“证据。”许熠抬眸，神色中已抹去了先前藏起的慌乱，只余下单调的坚毅：“证据。”他重复了一遍，似是提醒。
　　“很好。”高裘绕过了长条的办公桌，脚步平稳。他从办公室角落处提了一把塑料椅子出来，放在了办公桌前：“坐。”
　　许熠倔强地站在原地，指尖贴紧警服的裤缝。他强迫自己别开眼，冬天的冷气渗透性有点强，把他的鼻尖冻得有些酸麻。
　　“坐吧，”高裘甚至还有心情笑了笑：“要是李铁柱说的是实话，你就是我的接班人了。”
　　许熠蓦地一僵，强行压下喉咙口的哽咽，开口的时候声音沉得像灌了十公斤重的铅：“李铁柱神智不清，口供效力不足。”
　　“但他神志清晰时说的都是真话。”高裘从电脑旁边的笔筒里抽出一支钢笔夹在指尖，笨拙迟钝地转悠着：“从一开始的惊喜，到后面的难过，都是真的，你知道。”
　　许熠眼色微变，舔了舔干裂的唇缝，吃力且缓慢地挤出一个“嗯”字来。
　　“把多余的感情收一收，”高裘从手边堆积如山的文件里面抽出一张白纸来递到许熠面前：“根据李铁柱的证词，犯罪嫌疑人高裘侧写，三分钟时间。”
　　这种感觉仿佛回到了两年前他和刘皓轩初见高裘的时候。那个时候的高裘还没有当上第二支队大队长，但是由于进队时间比他们早上一年的时间，再加上进队一年就已经破获了不少命案，立了不少功，所以理所应当地更受队长的重视。
　　和现在的低调内敛不同，两年前的许熠在学校可是风云人物，不说受万众追捧，但也是众星拱月般的存在。
　　所以他对于这个小自己半岁有多的二队新星原先本着的是瞧不起的态度。在他看来，自己首都公安大学毕业的背景就已经能甩高裘这个某二线城市警校出来的家伙十八条街了。
　　青少年时期总是和年轻气盛有扯不断的关系，刘皓轩那个人缘好得上天和谁都聊得来的家伙莫名其妙地不大喜欢高裘，原因无非是类似于“不爱说话”“摆臭脸”“经常玩失踪”“无组织无纪律”等鸡毛蒜皮的小事儿，许熠听他说了两次，没放在心上。
　　谁能想到这俩人居然在警局走廊里干起架来了。
　　起因是什么许熠已经记不清晰，只记得前队长怒气冲冲地把两人分开后勒令两人回去每人写三千字的检讨交上去。
　　两人的梁子就这么结下了。
　　而真正让许熠和刘皓轩侧目的是他们进队一个月后进行的年度考核。
　　许熠在大学期间几乎各项指标都稳居榜首，刘皓轩虽然学术方面不思进取，但在射击单项上有很强的天赋，每每都能压许熠一头。
　　能上首都公安大学的人本来就已经是万里挑一，许熠并不认为这小小的考核能难倒自己。
　　直到高裘的出现。
　　射击十发99.8环，比神射手刘皓轩还高上0.2环；4x10米往返跑只用了九秒二一；纵跳摸高超过三米的高度把同年龄段选手远远地甩在身后。
　　许熠看着高裘的考核成绩，居然有好几项把自己挤下了神坛，难得。
　　但这时候的许熠并不认为高裘能对自己构成威胁，他很自信，自己在心理学上的造诣是高裘比不上的。
　　然而现实狠狠地把他掌掴出了楚门的世界。
　　当年的考核不再仅限于体能测试，首次加上了心理侧写。
　　一个考场二十名警员，同时根据受害者的描述对犯罪嫌疑人进行心理侧写，限时三分钟，十个关键词，二队前队长黄军负责计时。
　　高裘只用了两分钟，他放下笔的同时许熠也摔了笔，像是闷了一口气要比出个高下来。
　　最后许熠以一个关键词的差距落后于高裘，成为了这场比试中的败者。
　　这项考核瞬间击垮了许熠所有的自负。
　　也让嚣张的幼兽彻底敛了自己还没长全的獠牙。
　　如果说进入首都公安大学肯定了他们天赋的上限，那么高裘的存在则是鞭策他们努力的下限。
　　若把许熠比做高傲的游隼，高裘则是低调的幼狼，他在黑暗中蛰伏，踩在泥泞锋利的岩石上磨亮自己的利爪，隔着深不见底的崖涧冲山沟咆哮，并以惊人的速度迅速成长为一匹能独当一面的头狼。
　　他是真正的首领。
　　许熠默默接过纸笔，把会影响自己判断的因素都隔绝在脑海之外，飞快地在纸上写下关键词。
　　高裘在旁边掐着表。
　　两人对坐着，均是神情严肃。
　　两年间，许熠的棱角已经被尽数磨平，再加上这次心理侧写关乎高裘，他不敢马虎大意。
　　满打满算三分钟的时间，十个关键词零散地分布在纸张上，构成了一个独特的画面布局。
　　高裘笑了：“习惯还是和两年前一样。”
　　尽管许熠的性子已经变得低调内敛，但他的笔锋仍是刚烈遒劲，竖勾出一道锋利的笔刃，文字洋洋洒洒地遍布纸张的各个角落。
　　两年前的习惯，一直没改过来。
　　许熠笑不出来，只能勉强牵起嘴角，无奈地勾了勾。
　　“不要哭丧着脸的，”高裘抽过写满字的白纸，老神在在地看着上面的词，也不知道是真的心大还是故作冷静：“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帮你们高队奔丧呢。”
　　其实两人都非常清楚，若李铁柱的说辞是真实的，高裘身上的警服，将不可避免地染上脏污。

　　高裘单手执着写满黑字的白纸，脸上露出一丝轻挑与散漫。
　　许熠下意识去拨弄架在鼻梁上的眼镜框，在摸了个空后才发现数年前矫正手术后自己早已不需要佩戴眼镜了。
　　两年了。
　　才骤然发现也许自己从来没真正认识过身边人。
　　“思路。”高裘把纸放在手边，抽过一支笔抵在下巴处，和脸上的轻慢不一样，他的眼里端的是一派肃穆，沉在漆黑的眸子底部，潋滟着头顶的灯光。
　　许熠挑了挑手中的笔，指尖一转抵住了纸上的第一个关键词：“记忆缺失，情况分为两种，神经病变与心理障碍。”他用笔在树状图分支上勾了一个圈：“两种情况我更倾向于后一种，因为从李铁柱的叙述中我们可以推断高裘在遇见李铁柱时精神状况良好，与神经性病变表征不相符。”
　　高裘指尖的笔抵上了鼻尖，把冷白的皮肤折出一道细纹，突兀地横贯在平整的肌肤上：“所以你引出第二个关键词，人格障碍。”
　　“对，”许熠搭在膝头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了，大拇指紧扣住手心，在掌心中不轻不重地压下一道红痕：“假如我的推断无误，会引起记忆缺失的人格障碍的最常见类型是......解离性身份识别障碍。”
　　高裘眼眸危险地眯了起来，像一只盯紧了猎物的猎豹：“你的意思是......”他指了指自己的身体，嘴角勾起一个冷笑：“这里面住了另一个人？”
　　许熠眼角扫过高裘的表情，脊背一凉。
　　心中不可控地升腾起一丝怪异的感觉。
　　他迎上高裘的目光，点点头，神色如常地肯定了队长的猜测。
　　高裘后背倚上宽敞的办公椅，白炽灯带出的惨白的光洒在他脸上，把他的唇色一并映得雪白。
　　他揉了揉眉峰，似乎想把眉宇间的郁结化开，却南辕北辙地加深了浓稠得如雨后清明的愁绪。
　　“所以，你的推测是，我的......另一个人格，认识李铁柱？”高裘淡声抛出了下一个问题，略显飘渺的嗓音游荡在空旷的室内，绕出一线回响。
　　许熠垂下的眸中一道微光闪过，他抬头对上高裘的目光，神色严肃，低沉的声音里带着两年刑警生涯培养出的独有的果断：“是。”
　　高裘静静地回望他，似乎在审度许熠写下的诸多推断的可信度与准确性。
　　许熠的手心逐渐浮出一层细密的汗。
　　原本空旷宽敞的办公室好像一下子变得狭仄起来，连带着阻滞了流动的空气，把冷清的寒气冻结成搅不开的泥污。
　　不知缠绕徘徊着的是忧心还是别的什么。
　　就在这时，门被粗暴地推开，小刘的声音隔着厚重的门传来：“队长！刚才的审讯片段！”
　　从门缝中漏进来的空气堪堪地带动了室内冰封般的气流涌动。
　　许熠不动声色地松开了攥紧的拳头，汗湿的指尖轻轻触在粗糙的裤面上，被一角棉絮吸干了微潮。
　　高裘的目光从许熠身上转移到了刘皓轩身上，冲他勾起一个笑：“毛毛躁躁的，这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
　　刘皓轩大咧咧地摆摆手，和半小时前红着眼眶的毛头小子完全不是一个人：“高队，我打出生就这性格，改不了的，你们委屈一下习惯习惯。”
　　许熠和高裘相视一笑。
　　“许熠，”高裘甩了甩手里的纸片，带着笑开口点名：“你的杰作我就带走了，回去拜读一下。”
　　许熠抿了抿唇，白色的唇泛起一丝血色：“剩下六个关键词，留着明天再给队长解释。”
　　高裘冲他眨了眨眼，气死人不偿命地道：“不用你解释了，九十分的人就坐这儿呢。”
　　闻言许熠都还没来得及反将一军，刘皓轩就跳起脚来：“高队！这本旧账都要被你翻烂了！许熠当年也就差一个关键词，他现在指不定比你强了呢！”
　　说完气鼓鼓地看着高裘，真心诚意地帮许熠打抱不平。
　　许熠揉了揉刘皓轩的脑袋，把他的一头杂毛揉得更乱了些，回头对上高裘的目光，挑了挑眉，神采间不自觉地泄出两分少年意气：“队长，许某自然是愿赌服输的。”
　　高裘一哂，指尖轻敲桌面：“什么时候再来比试一场，好封住某人的嘴。”
　　要被高裘封嘴的刘皓轩完全没有自觉，一听这话眼睛一瞪就想上来揍人。
　　许熠好笑地把刘皓轩掩到自己身后，接下了高裘的请战书：“求之不得。”

　　“叮......”指针踩在十二点的数字上，挂在墙上的古老挂钟发出不堪重负的报时声。
　　窗外寂寞的乌鸦偶尔发出两声低鸣，尖锐的喙不时敲击在铁栅栏上，带起清脆的嗡鸣。
　　远处街角有猫发了情，隔三差五地发出婴儿般的嚎叫，尖细的嗓音中带着两分求而不得的凄凉。
　　室内的布局干净整洁，角落处的一个塑料垃圾桶内升腾起残余的两缕细烟，轻轻巧巧地绕过上方的遮挡物，游戏在一方角落，最后乖巧地融进了干净的墙面。
　　垃圾桶的底部沉着一小撮烧焦的纸片，一个“裘”字以极慢的速度泯灭在带着余温的红灰色残火中。
　　一室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