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黑双簧》酒盏深浅

7、旧识

　　“高队，”小刘跟个□□似的把自己发射进了高裘的办公室，在看清高裘的一脸菜色后骤然停步，像个受了惊吓的龟一般缩了缩脖子，连带着声音都降了个八度：“一二十碎尸案的嫌疑人找到了。”
　　高裘紧蹙的眉目舒展开来：终于有一个好消息了。
　　“人呢？”他把电脑上正在播放的监控视频暂停了，用食指顶了顶眉骨，利落地站起身就要亲自去查看。
　　“2号审讯室呢，”小刘机灵地在前面引路，只是眉宇间隐着愁绪，看了眼队长欲言又止：“高队......”
　　高裘敏感地察觉到不对：“怎么？”
　　“那人......”小刘头疼地皱了皱鼻尖，拿手指了指前方的走廊，压低声音道：“那人大概率是精神病患者，只会乐呵呵地看着人笑，问什么都没用。”
　　高裘脚步一顿：“只会笑？”
　　小刘挠了挠头，也是一副很烦恼的样子：“对，人刚一抓来我们就去审了，问不出什么，”他脸上露出一个傻兮兮的笑容：“喏，就只会这样笑。”
　　高裘一转头就对上队员脸上神经质的笑容，冷肃的眉目中嵌了细微的嫌弃：“明白了。”
　　说话间两人已经站到了审讯室门口，小刘立马收了脸上的笑，抓住门把轻轻一推。
　　审讯室内漆满了铁灰色的光，一面宽大的落地镜镶在一侧的墙板上，把天花板上的冷光反射到铁质桌面上，衬出一室冷寂。
　　审讯室中央摆了一张桌子，没被钉死在地板上的桌板被桌前的某个人拱得歪歪斜斜的，配合着不锈钢材质椅子的拉拽声，在隔音良好的室内回响。
　　高裘看着桌前耷拉着脑袋的人，右手下意识扣住了左手手腕。
　　犯罪嫌疑人看上去和他们估计的差不多，像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他不知道多久没洗头了，黑灰色的发丝纠缠在一块，一绺垂在耳边一绺搭在额前，把他的脸盖得严严实实；这人似乎对周遭的环境无甚知觉，坐在空旷的审讯室跟坐天桥底似的，悠悠闲闲地抖着腿，间或哼着没人听得懂的小调。
　　高裘并不急着上前询问，只是倚在门边观察。
　　以静制动。
　　第二支队的三名队员识相地没有打扰自家队长，此时正团团圆圆地齐站单面玻璃前，身体笔直，嘴上也没闲着。
　　“哎，”话唠小刘率先开口：“我去叫高队的时候他说话没？”
　　“没，”小韩接过话头，神色中有些微鄙夷：“这神经病就搁那儿哼歌，你叫他他就冲你傻笑，笑得我瘆得慌......”他撩起衣袖，把胳膊举给旁边的队友看：“看我的鸡皮疙瘩。”
　　和啰嗦刘皓轩完全相反的寡言许熠无视了韩煜荏递过来的手，神色凝重。
　　“怎么了？”刘皓轩察觉出不对来。若论整个队里谁的观察力最强，这个平时不怎么说话的许熠应当是座上之王：“你觉得有什么问题吗？”
　　许熠眉头拧得紧紧的，深棕色的眸子里倒映着镜中景象。他沉吟片刻方才开口：“我觉得他是装的。”
　　韩煜荏有些不认同地轻嗤一声：“要真是装的，这人应该也不会沦落到住天桥底吧？去演戏就够他赚一笔了。”
　　许熠没在意队友的冷嘲热讽，他只是专注地凝着室内的人，数秒钟后说出了一句让在场人都毛骨悚然的话：“真假暂且不论，但他是故意留下线索的。”
　　刘皓轩脖子上的寒毛瞬间就竖了起来，像一只被惹毛了的猫。他转过头死死地盯住审讯室里面的流浪汉，眼珠子都要从眼眶里瞪出来了，开口时声音里带着轻颤：“什么叫做......故意留下线索？”
　　许熠似乎也并没有十成十的把握，他上前一步，鼻尖几乎要贴上玻璃板，喷洒出的热气氤氲了一方镜面，又很快消散。他踌躇了半晌，食指点扣在了玻璃上：“你还记得我们去拿他的时候吗？”
　　捉拿行动是清晨展开的，过程也是九曲十八弯，弯弯闹心。
　　原本捉拿的对象是一名拾荒者，因为报案民众称自己赶早班车去实验室的时候发现拾荒者扯着一柄斧子在大马路上晃荡，全身上下沾满了泥点，看着就像警局前几天通缉的犯罪嫌疑人，于是这名热心民众也不赶早班车了，反而是颇有正义感地缀在疑似犯罪嫌疑人的后头，顺便报了个警，最后帮助警方顺利捉到了这位拾荒者。
　　拾荒的老人被抓住的时候一脸懵逼，一副“我是好人你们为什么要捉我”的困惑模样。老人家略微倾斜的腰背和缩水缩成了鸡爪的手掌让小刘他们无论如何都无法相信这样年纪的老人有足够的力气碎尸，于是乎这班年轻力壮的青年人像结群打架的小混混一般堵在老人家门前把前因后果解释了一番，最后颇费功夫地从拾荒老人带着乡音的普通话里翻译出了事情的原委。
　　据说这把斧头是老人家在一条渠里捡到的。至于为什么寒冬腊月要踩进脏兮兮的河沟里，起因是他捡拾的一整袋塑料瓶失手掉了进去。老人家不愿意自己忙活了一早上至少能卖个三两块钱的塑料瓶就这样被糟蹋了，自然就只能下水捞。还好水不算深，刚没过膝盖，就在老人家抖抖索索费了好半天的劲终于把散在水面上的塑料瓶子捞干净了准备上岸的时候蹭到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差点没被剐下一层皮来。老人家虽然老了但年轻时候的暴脾气还是在的，本来腿脚不利索丢了战利品要下河捞就已经让他感到分外恼火，这下子碰上个铁钉子就更是火上浇油，于是乎老人家骂骂咧咧地扒拉着厚重的淤泥，翻找出来后才发现是一柄沉甸甸的斧子。
　　拾荒者本来烧得贼旺的心火一下子就被这柄死沉的斧子砸灭了，甚至生出一股子欣喜来。毕竟斧子可比塑料瓶金贵多啦，卖的价钱也更高，指不定拿去哪家五金店变卖一下就能是一笔好价钱。
　　斧子看上去新得很，感觉像是没用过一两次的样子。老人家提在手里掂了掂分量，再次感叹了一番这年头年轻人浪费的病态心理，开开心心地拽着斧子就回家了，只不过还没进家门就被堵住了。
　　谁能想到这玩意还可能是凶器呢。
　　老人了解了前因后果，本来就黄的脸色更是黄得发黑，弄得小刘心里一阵发慌，生怕这个真相把原本还能活上几年的老人搞出个心理障碍，直接提前归西了。
　　老人家忙不迭地把手上死沉的斧子哐当一下仍在家门口的水泥地上，还把自己脏兮兮的手在脏兮兮的裤腿上抹了一把，嘴里还神神叨叨地念了一串经文一般的东西，像是害怕沾上什么霉运一般。
　　跟在小刘后头的刑警很有经验地带着手套上前，把掉在地上的斧子拾掇走拿去做基因提取了。
　　数小时后，从斧头柄上提取出来的两枚有效指纹，一枚指向了拾荒者，另一枚则和流浪人口登记处的一名流浪汉对上了。
　　而这位流浪汉，在正午时分被二队成员从天桥底下的被窝里捞出来的时候，只轻轻地“啧”了一声。
　　许熠就是在那时看到了他嘴角边一闪即逝的冷笑。

　　“而且，”许熠目光如炬，在队友寒毛炸起的时分又补充道：“我们怎么找到他的？”
　　刘皓轩目光呆滞，下意识回道：“流浪人口登记中心的工作人员告诉我们的，他露宿天桥底下。”
　　韩煜荏也很快反应过来：“除了数年前登记的指纹，他之前从来没有在流浪人口登记处留下过痕迹。”
　　“对。”许熠眼底闪过一丝光：“登记中心的员工说他没去过几次，为什么偏偏这个关头去，还留下了自己的踪迹呢？”
　　刘皓轩挪动了一下嘴唇，支吾着吐出一个假设：“也许他是无意的呢？那个前台小姐姐也说当时他神志不太清晰啊？”
　　“也许吧。”许熠并没有否认这个假设，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喑哑：“但我向来不相信巧合。”

　　审讯室里的灯光把空间分隔成两块，流浪汉在明处，高裘在暗处。
　　坐在桌前的人抖着腿，身体时不时撞一下桌子，发出锁链清脆的碰撞声。他身子不闲着，嘴上也没闲着，旁若无人地哼着不成调的词句，夹杂着一两声闷在调中的轻笑，听起来异常瘆人。
　　高裘垂着头盯着光滑的地面，表情隐在黑暗中，辨不明晰。他今天来得急，看监控时戴上的眼镜还没来得及摘下，此时随着他低头的动作缓慢地滑向他的鼻尖，被他伸手摘了下来捏在指间。
　　小小的审讯室里仿佛藏了两个永不交汇的世界。
　　二队的三名成员站在玻璃前腿都要站酸了，他们的队长还没有一点表示。
　　“哎哟，”刘皓轩率先扶了扶自己的腰，呲牙咧嘴地看了眼时间：“这都差不多四点了，队长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说完他看向审讯室角落里的几乎要冻成一座冰雕的高裘，神情里满是困惑。
　　韩煜荏耐心本来就不怎么好，这盯了大半小时都没盯出个所以然来，也是有些着急了：“队长这老僧入定呢？”
　　只有许熠一言不发，眸色深沉。
　　就在室外的两人即将跳脚之际，高裘动了。
　　他顺着光影分割线从门边走到角落，再从黑与白交融处现出身形。
　　刘皓轩被他这一番走位走懵了，转头看向旁边的两位队友寻求支援：“高队这蛇形走位，走T台呢？”
　　许熠摇了摇头，视线在角落处虚晃一下：“门边一下子走出去的话光影反差太大，”他手指挪了个位，指向了角落处：“冷光和黑暗交融的灰色区域，从那边走出去会显得更柔和，不易引发警觉。”
　　韩煜荏似乎感觉没什么必要，不屑的撇撇嘴：“这神经病头都没抬过，就算这时候把一个人放桌板上他都不一定知道。”
　　许熠转回视线，没有搭腔，只关注着高裘的下一步动作。
　　高裘步子很慢很稳，不急不缓的像是丝毫不在意桌前人的态度。他鞋子踩在铁质地板上几乎没有发出响声，被冷光拖长的视线距离他两步路就跨过了。
　　他轻巧地把两张纸放在了桌上，动作很轻，似乎是担心惊扰了桌上的尘埃。
　　“抬头。”高裘轻声道。
　　单向玻璃前的三人均懵了一下。
　　“队长吃错药了吗？这么温柔？”小刘憋不住话，没一会功夫就破功了。
　　韩煜荏显然也没料到队长的这一波骚操作：“队长这是想......出其不意以制胜？”
　　许熠抿了抿唇，没有吭声。
　　然而让外面三人都没有预料到的局面发生了。
　　那位流浪汉在听到高裘的声音后突然顿了声音，垂着的头以细微的幅度抖了两抖，旋即缓缓抬头。
　　映入高裘眼帘的是一副苍白清秀的面孔。
　　外边的三个人更愣了。
　　虽然抓捕的时候他们也在场，但当时对方一直低着头，视线所及之处也只有一个窄窄的下巴。
　　至于后来到了审讯室，对方也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他们总不能扒着人家的脑袋硬让人抬头吧？
　　所以这也是他们第一次清清楚楚地看到犯罪嫌疑人的脸。
　　高裘同时以审视的目光打量着眼前这个......二十四岁的少年。
　　流浪人口登记中心的资料显示，该人名为李铁柱，年龄二十四，来源地不详，家庭情况不详，其他情况均不详。
　　收集信息的刑警没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突破口只能在李铁柱身上。
　　这也是为什么小刘一开始找高裘时一脸愁绪的原因。
　　要是对方一直发疯，他们的线索就到头了，再追查下去就要另辟蹊径了，那样又要消耗大量的人力物力，案子年前能不能结都是个未知数。
　　受害者家属最近天天来警局催，死者母亲看到缝好的尸体的一瞬间就晕在了警局，死者父亲架着半晕的妻子，本来挺直的腰杆被压弯下去不少，像是瞬间老了二十岁。
　　家属们的绝望像一座大山一般压得他们喘气都艰难。
　　马上年关，好歹让死者家属过个明白年吧？
　　所以这几天二队的人几乎不眠不休，十几名队员从繁复的线索中默默找找，已经有人开始自觉倒班了。

　　审讯室内。
　　高裘一言不发，目光清冷，和先前温和的语调形成强烈反差。
　　对方盯着自己看了半晌，露出了一个笑容，牙齿整洁干净，一点都不像天桥底的流浪汉。
　　他嘿嘿嘿地傻笑了两下，就在玻璃外的刘韩许三人以为这次和前几次无甚不同的时候，李铁柱眼里突然亮了一下，像是黑暗中点亮了一根蜡烛，眸中有了一丝正常人的人气。
　　盯着他的高裘感受最为强烈。
　　他不知道如何形容李铁柱眼神的变化，有点像一片大雾里突然出现了一撮火光。
　　一下子把整个眼睛都点亮了。
　　李铁柱脸上的傻笑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脸漠然，但这种漠然在看到高裘的一瞬间堙灭。
　　他几乎是有点欣喜地冲高裘露出一个孩子气的笑。
　　少年的明眸皓齿莫名让刘皓轩想起了在学校碰上的那个眸光带水的男孩。
　　高裘显然也出于不知名的原因愣怔了一下。
　　然而他们没能一直怔下去，因为少年的下一句话让整个空间陷入一片死寂。
　　“你来啦？”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