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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茫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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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升月落,星辰隐没,金光从东方突兀地破开晨雾,照亮了错落无致的一片灰白色石碑。
毫无生气的粗壮树干冲着四周伸展着枝桠,在温和阳光的照耀下宕出诡谲的漆黑,从石头缝中奋力挣出脑袋的倔强小草迎着朝阳舒展身子。
这似乎只是一座平平无奇的小山包,即便它有一个略显血腥的名字,焚血山。
山下的村庄流传着一个散播得极广的传说:一年前有一个无辜的年轻人在午夜上山祭拜亲人,结果因为不小心误入鬼地,被厉鬼从前至后用一把长刀贯穿心脏,血尽而亡;雷神为了惩治大开杀戒的恶鬼,天降凶雷,将此前郁郁葱葱的山林劈成了一座冒烟的焦炭,从此万物沉寂,穹天极尽苍白。
于是此山名为焚血。
自那之后,便很少有人来了。
只是今天似乎略有不同。
太阳刚冒头的功夫,路的尽头便出现了两道暗淡的身影,在高山掩住的角落,慢慢朝这边走来。
前一天刚下过雨,路上有些湿滑,稍矮的身影似乎踩在了不太结实的泥泞里,被旁边的那人眼疾手快地扶住了胳膊。
“能不能小心点,”高个儿的声音顺着风飘来,低沉中带着沙哑的恼:“都多大的人了还毛毛躁躁的。”
矮个儿有些不满地揉揉被拽疼了的胳膊,似乎想反驳又没那个胆子,梗了一会脖子才弱声道:“我这鞋滑,不怪我。”
两人一路拌着嘴走过来,哈出的热气夹在两人中间,又向上飘升,最后融在了空气里。
他们暴露在逐渐强盛的阳光下,冬日暖融融的阳光把他们的身影拉得很长。
某一个时刻,两人同时停住了脚步。
他们的面前有交织相拥着的两个墓碑。
一个上面的名字是“高裘”,另一个是“言弗谖”。
这片墓地管理不善,几乎成了乱葬岗,值班人在一年前发生那件事后便像见了鬼一般急匆匆地跑了,留下一个无人看管的山头,营养不良地伫立在重山之间。所以后来言弗谖的墓碑也是许熠按照他的遗言,在高裘旁边的空地上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栽下的,现在看上去有些歪了。
高裘的倒还是横平竖直板得整整齐齐。
刘皓轩的表情看上去挺想把高裘的墓碑给一脚踢飞,虽然这个想法还没付诸实践就被许熠用眼神制止了。
许熠把手里捧着的一束小白菊被放在两人的墓碑中间。
他毫无预兆地开口,说出来的话也挺让人摸不清头脑:“陈媛嫣的父母过得挺好的,虽然他们没收你那套房子的钱,但我觉得他们也慢慢放下了,你可以稍微放心一些。”
刘皓轩低着脑袋,在许熠身后颇感无趣地揉了揉犯困的眼睛。
“那些钱我按照你的遗嘱帮你捐给了W市的一所希望小学,”许熠的声音平缓,听得身后的刘皓轩更加昏昏欲睡:“你倒是考虑得周到。”
身后的人第三次压下涌到嘴边的哈欠,憋了满眼泪花。
许熠看着水泥板上开得正艳的那一捧小雏菊,垂着头沉默半晌,似乎没什么别的要交代了,便换了说话的目标,把目光转到高裘的墓碑上,眼神黯了黯:“高裘。”
刘皓轩听到这个称呼后瞬间不困了,往前疾走一步,似乎想和许熠一起针对前队长来一场口伐笔诛,被许熠一句淡淡的“慎言”把滑到嘴边的谩骂给堵了回去。
被堵的人很是不服,用鼻孔对着高裘的墓碑重重地哼了一声。
许熠轻轻在刘皓轩肩头拍了一下,对着墓碑开了口,却是一句牛头不对马嘴的道谢:“多谢。”
刘皓轩别过头去,抿紧了唇不说话。
许熠只自顾自地继续道:“四年了,当时的事情也终于有了一个交代,你放在口袋里的录音器为我们提供了很多线索,黑桔梗也被一锅端了,谢谢。”
刘皓轩从兜里掏出个自封口塑料袋来放在墓前,里面装着的是一枚淡黄色的脚环,像是养殖场里给禽类编号的那种,谁能想到这居然是一个录音装置。
等刘皓轩重新站直身体,许熠才继续道:“其实我们之间也没什么好说的,就几条短信和几份文件的交情,真说不了那么久,但我猜你挺想知道言弗谖的情况的,我便来与你说上一说,也算还了我承了你的那些义,如何?”
朝阳越来越亮,带来了冬日里难能可贵的暖意。
“我发现你和高队比较相像的一点就是,你们都挺狠得下心来的,”许熠勾起唇,扫了一眼旁边言弗谖的墓:“真不知道被你们这种人放心上到底是恩赐还是罪过。”
“你在地下肯定是不太舒服的,只可惜了那孩子这几年,过得也不是很好,”旁观者许熠的这第一句话就和当事人言弗谖的说法大相径庭:“他不说,就以为我们都不知道,傻得可爱。”
“你死后的头两个月,他在这座城市浑浑噩噩,记不清楚事,也认不清楚人,只每天沿着一条路走,从头走到尾,又从尾走到头,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你们之前约会常去的地方。”
“心理医生的诊断是顺行性遗忘加轻度抑郁,说他有心结,问我知不知道怎么解开。”
“我大抵是知道的,于是带了他去了言卿薏的墓前。”
“所以他第二天和我辞行的时候我一点也不惊讶。”
许熠停了下来,似乎故事就这样突兀地断了,对这件事一直一知半解的刘皓轩插了一句嘴催促道:“然后呢?”
“然后啊......”许熠眯起眼睛看着蔚蓝的天:“然后他就走了一年,又在那年冬至回来,问我能不能把那把刀子给他。”
“哪把?”刘皓轩顺嘴问了一句,又在问出口的瞬间知道了答案,抿了抿唇,不说话了。
“我没应他,我本来以为他会挺失望的,结果并没有,”许熠皱起眉:“那是我第一次发现那孩子变了样。”
“我已经无法从他的表情或是眼神中琢磨出他的任何想法了。”
“再后来,他不主动联系我,我只能通过心理医生了解他的情况。”
“心理医生说他还好。”
“其实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一点都不好,只是还没死罢了。”
“后来他再找我要刀子,我给了。”
“那孩子惯常不愿向人讨要东西的,这么三番五次地来找我要那把刀子,想必是有些非同寻常的意义,既是如此,我便了他一个愿吧。”
许熠低下头,轻笑了一下,语气中满是无奈:“那孩子还是傻,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其实真正困于囫囵的也就他一人而已。”
许熠往后退了两步,让阳光把墓碑抱了个满怀。
“这三年里,他压根没攒下什么钱,基本上所有的工资都以匿名的方式寄给了陈媛嫣的父母。一年前他去拜访过他们家,以你家属的名义给陈媛嫣父母道了歉,被人家父母赶了出来。”许熠脸上没什么表情,深棕色的眼睛冷冰冰的:“高裘,你就是个懦夫。”
刘皓轩则是完全愣怔在了原地,连反应都没给一个。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后悔过遇见你,”许熠的语气和严冬的雪一般寒凉,他板着脸下了结论:“但你配不上他。”
“你的义我还完了,以后不会再来。”
话到了这里,似乎也没有什么说下去的必要了。
许熠侧身,对言弗谖的墓碑深深地弓下身,刘皓轩在他身后有样学样地鞠了个躬。
“至于高队,”许熠抬腿往回走,经过高裘墓碑时似乎想起什么,突然牵起一个带着讥诮与嘲讽的笑:“地狱千层,请务必万分保重。”
刘皓轩走在前头,听了这话突然扭过头来,目光很凶地瞪着高裘的墓碑,又把视线转到许熠肩头,愤愤道:“我当时就应该把他打在你肩上的那枪还回去。”
他永远无法忘记那柄刀子洞穿许熠肩头时在自己眼前绽开的血花。
许熠推了两下他的后背,把刘皓轩往前拱了两步才回道:“我放了枪。”
刘皓轩更生气了,语气中带了一种年级教导主任特有的恨铁不成钢:“那么近的距离你都能把枪放偏,还被一把小刀子放了血,都不知道你那四年的第一怎么拿的......”
许熠满头黑线,当时要不是为了护住这小子,那枪子早该洞穿高裘的眉心,结果现在罪魁祸首还搁这儿逼叨自己,简直太没良心。
他正准备让刘皓轩闭嘴,就见这小子仰着头看自己,满脸疑惑:“不过他当时说了什么你那么紧张,直接就放枪了?”
许熠的脸黑了一片,抿紧了唇推搡着走在前面的人:“废话那么多干嘛,赶紧往前走。”
刘皓轩被他推得一个趔趄,扯开了嗓子叫唤:“哎哎哎,路滑,别推我——”
许熠颇感无奈地揪住刘皓轩上下摆的胳膊,沉声道:“那里有积水你看不到吗?那么陡的坡,你要踩上去了摔不死你。”
“还不是你推我我才往那边走的!许熠我警告你哦,你欺负我欺负了十年了啊!你再这样,我就、我就——”
大概是当真踩上了一个沾着潮气的陡坡,“我就”俩字后面只跟了一声短促的惊叫,惊飞了枯木上栖着的一只麻雀。
片刻后,许熠的声音带着无可奈何的纵容响起:“你就怎样?”
刘皓轩揉着被摔疼了的屁股,狠狠瞪了一眼旁边明显憋着笑的人,怒气冲冲地哼了一声,不理他,径自往前走了。
许熠也不说话,不紧不慢地落了两步,恰好把两人的间隔掐在一伸出手便能扶住的距离。
他看着刘皓轩头顶翘起来的两根呆毛,阳光落在那人发顶,落了满头柔软的金光。
他突然笑了。
其实高裘说了什么有什么要紧的呢。
最重要的是,他还在自己眼前。
和太平间里拿出来的众多证物一起躺在冰冷柜面上的智能机突然亮了亮,映亮了铁灰色的抽屉面板。
入目是暗淡的短信界面,里面安安静静地躺着四条信息。
发件人是匿名号码,来源未知。
“我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时间并不长,所以直到现在才明白,在那个寒冷的雪夜、在明亮的路灯下、残存的黑暗中作祟、怂恿我跟上你脚步的感情大抵叫做一见钟情。”
“我这辈子,收获到的都是恶意,只有你那样笑着冲我走来。”
“你不需要再信我。”
“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