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黑双簧》酒盏深浅

30、了断

　　夕阳的残红色打在漆黑的墓碑上，给冷石镀上一层灿金。
　　言弗谖静静地跪在灰硬的水泥地上，垂着头，手里拿着三朵白菊，开得正艳。
　　良久，他把手往前伸，把花摆在了石碑前，在“墓”字的正下方。
　　又是沉默。
　　太阳不太等得了这无声的沉默，旁观了半晌后便兴致缺缺地回家睡觉去了，月亮从另一侧蹦出来，好奇地打量着这片并无二致的土地。
　　“姐，”夜晚的冷风似是穿透了跪着的人的身体，连带着他的声音都颤抖起来：“姐。”他低声重复一遍。
　　自然无人回应。
　　不知从哪里刮来一阵阴风，把墓碑前的白菊吹散了，零零落落地跌下台阶，原本聚在一起的三朵成了形单影只的三朵。
　　月亮似乎也不喜欢这种长久无趣的沉默，默默从旁边扯过来一朵阴云，把自己盖住了。
　　“姐，”言弗谖轻声唤了一句，墓碑几乎成了全然的黑，边角处零星映着隔得极远的灯光：“我来看看你。”
　　墓园旁的树林簌簌作响。
　　跪着的人像是在说完“看看你”后怕被拒绝，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语速，倔强着汇报着自己的情况：“我这三年，挺好的。”
　　倒是和前一天的说辞没什么出入。
　　“没有再教小朋友了，我本来也不太喜欢人多的环境，”他抿起嘴，看着地上飘零着的、像被折断了的三朵小花：“刚开始的时候是挺难的，但是后来发现也还好。”
　　“不过好消息是，”他牵起嘴角，抬起眼睑，扯出一个勉强算有弧度的笑：“我不太爱哭了。”顿了顿，他又有理有据地拿出证据，语气中添了一点属于少年的小傲娇：“你以前总爱叫我小哭包，我现在不是啦。”
　　短暂的雀跃后，他的语调又重新归于平静，带了种极端情绪切换后的矛盾和诡异：“来之前觉得自己攒了三年的事儿和你讲，但真的在这里的时候，才发现原来好多事情我都记不清了，况且......”
　　他垂下眸子，自嘲地笑了一笑：“......况且你可能也不想知道吧。”
　　风更大了，不远处的树林被风吹得扑簌扑簌的往下掉叶子，叶片摩擦的声音交织成一曲混响。
　　他停顿了好久，似乎在搜肠刮肚地找到一些话题接下去，最终却只是徒劳地舔了舔唇。
　　酝酿已久的雨顺着风力飘下，不大，打到人身上只能体会到细微的凉意。
　　言弗谖仰起头，看向灰蒙蒙的天空。
　　明明三四个小时之前还是大晴天的。
　　他跪在雨中，质地优良的西装外套沾上雨丝，在表面积了一层后被慢慢吸收，不重，却仿佛压塌了少年的肩膀。
　　他缓缓前倾，把额头贴上冰凉的大理石台阶，眉心抵在台阶坎上，在光洁的额头上压出一道突兀的红痕。
　　“姐，”他嘴唇轻启，闭着眼睛轻喃一句：“对不起。”
　　“我总是让你失望。”

　　警卫的脑袋一点一点，角度越来越往下，最后失去平衡磕在了面前的桌上，手机支架上的手机被拱得一震，往旁边窜了半寸，堪堪稳住了机子。
　　撞到脑门的人这时正捂着脑袋嘶嘶地吸凉气，他泄愤般地锤了锤桌子，在无人的环境里发出了一声巨大的“咚”声。
　　警卫自己砸了一下桌子，愤没泄掉，倒是把手拍红了一片，嘴上小声骂了一句“操”，又在心里写了八百字小作文吐槽这个狗职业，可惜一辩稿的陈词还没念一半，就被远处逐渐接近的亮光打断了腹诽。
　　他抽空抬眼看了下时间，又看向雾蒙蒙的窗外：都十一点过了，这个点来找鬼玩呢？
　　路况比较崎岖，大晚上的估计司机也看不太清情况，愣是把奥迪开成了三轮，摇摇晃晃地拱上来，堪堪停在路边。
　　警卫终于找到一个可以打发时间的乐子了，这时正撑着胳膊等着瞅是哪个脑子短路的憨批在这大晚上的死生契阔，与鬼成说。
　　车停在路边好半天了才从后座上下来个人。
　　警卫有点近视但没啥闲钱给自己买副眼镜，此刻便只能眯起眼睛，尝试用物理方式让自己的视线聚焦。
　　也还好对方挺配合，一步一个脚印往自己这小亭子走来。
　　随着距离的缩短，眯着眼睛的警卫如愿以偿地看到了这个传说中的憨批。
　　和他预想中晃着膀子提着酒瓶的醉汉或是满脸胡茬的糙人不一样，这个走过来的少年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好看的人。
　　裁剪得当的西装严丝合缝地贴合着少年稍显瘦削的身型，烈黑衬着浓白，在乏味的夜里显得格外亮眼。
　　只是他额头上沾上的一抹灰黑和过于苍白的脸色破坏了这份和谐。
　　即便这带来了一种脆弱的美感。
　　警卫皱着眉苦思冥想半天，尝试在自己极度匮乏的词汇库里搜刮出一个合适的形容词去描述这个过于漂亮的男孩，最后羞愧地发现，自己的小学白读了。
　　他一人搁这儿叽叽咕咕自说自话半天的功夫，那男孩已经走到了屋前，轻叩了叩掩上的透明玻璃窗。
　　警卫于是身心舒畅地在这男孩的颜值基础上给他的人品打了个一百分。
　　挺懂礼貌。
　　他推开窗，本着最高的职业道德和颜悦色地说：“小朋友，这个点来这儿多晦气啊，有啥事明天再来呗，拜祭这事儿啥时候都行的，赶紧回家吧啊，家人会担心的。”
　　少年不知是没料到对方的热情还是不常和人接触，听了这话后稍微愣了一愣，才答道：“不了，谢谢您。”
　　警卫方才隔着糊了一层雨雾的窗玻璃看这男孩时就已经被对方惊艳，此刻毫无阻碍地看着他时更觉得上帝果然对某些个体过于偏宠，不由得顺着上帝的心意放缓了声音：“你是第一次来吧？我之前没见过你，你找谁我带你上去。”
　　言弗谖的确也是第一次来，便承了对方的好意。
　　警卫则是赏心悦目地看多了他两眼，心想好看的人就算没什么表情也是好看的。
　　他看了眼言弗谖微湿的头发，贴心地从旁边抽屉里拿了两把伞，一马当先地走在前面。
　　在约十五分钟的徒步后，警卫举着手电在一群墓碑中找了半天，最后眯着眼睛确认了少年要找的人。
　　“高裘是吧？”警卫拿着手电的手晃了晃，往前一指：“喏，这儿呢。”
　　言弗谖微微颔首，再次道谢：“谢谢您。”
　　警卫好奇地瞅瞅墓碑再看看言弗谖，语气中有明显的打探意味：“你们......什么关系呀？”
　　这便有些逾越了，言弗谖皱了皱眉。
　　警卫却仿佛从他罕有的表情中窥见了什么，摆摆手，生硬地转移了话题：“没事，那你们先聊，我把我手机号留给你，你好了之后打电话给我，我接你下去，这路不好走，不熟悉的容易摔，有个人看顾的话更好一些。”说完从胸口的口袋里掏出一张磨了边角的、不知道年代多久远的小卡片硬塞到了言弗谖的怀里。
　　言弗谖往后退了两步，被迫接过纸片放进了口袋，他避开了对方略显灼热的眼神，垂下眸，语气冷淡：“谢谢。”
　　警卫搓搓手，似是颇感不舍，但在沉默的氛围中只得抬起脚往回走。
　　待远去的脚步声完全消失，言弗谖才把装在兜里的硬卡片掏出来，撕碎了，迎着风一扬，散了满天。
　　“脏。”他低声喃道。
　　他转过身，忍了片刻，又说道：“你别生气。”
　　雨开始变大。
　　言弗谖把手里撑着的伞收了，往旁边一扔，只身站在雨幕中。
　　墓碑上的“高裘”两字刺得他眼睛生疼。
　　不知道站了多久，他才又低声开口：“我恨你。”
　　这个墓园傍山而建，山头上的树基本都被一个个七倒八歪的墓碑所取代，只余下孤苦伶仃的几棵散碎地缀在土里，顽强地拖拽着这个或许因为水土流失严重即将崩塌的山头。
　　言弗谖额前的头发重新变得湿润，揉成一团黏在额角。
　　他往前走了两步，更靠近了墓碑一些。
　　一些隐秘的情绪便流泻出来。
　　“三年了，”他开口，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墓碑上最大的两个字：“我的心理医生和我说足够了，让我放过我自己。”
　　言弗谖的眼眶开始变红，他似乎在极力压抑自己的情绪，连声音都压得极低，含了破碎的嘶吼：“你告诉我怎么足够？三年时间，不够蜡炬成灰，不够白骨枯朽，甚至不够我忘掉你。”
　　回答他的只有渐盛的风声。
　　“我挺贱的。”少年的语气缓下来，顿了片刻后换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题，思维转换得猝不及防：“廖记面馆大概要关门了。”
　　“你的约我都应了，我也不欠你什么了。”他似乎有些累了，便盘腿坐在了泥泞里，丝毫没在意自己身上西装套装的价钱：“你留给我的那套房子，我前两天卖掉了，钱都给了陈媛嫣的父母，我估摸着你应该没意见。”
　　“你窗外总是有一群乌鸦，是你养的吗？”他抬起眼，隔着雨帘看向平齐的墓碑：“我有时候会帮你喂一下，喂的玉米粒，我没太多钱喂它们荤的，我的钱都拿去请你吃馄饨了，这要怪你。”
　　“那些乌鸦，特别神奇，”他似乎想到什么，终于露了一抹真实的笑：“一开始我喂它们，不吃，荤的素的都不吃，就冲着我叫，和我欠了它们什么似的。大概一年前吧，它们又突然开始吃我给的东西，你说奇不奇怪？”
　　自然不会有人应和他。
　　言弗谖垂下头，雨顺着发丝淌到眼睛里，随后落于颊边，他像是在问对方又像是在问自己：“你说我为什么不是多重人格呢？”
　　树上伶仃的两片树叶都被刮走了，真正实现了茕茕孑立。
　　言弗谖在寒风中低语：“一个拿来肆无忌惮地恨，一个拿来明目张胆地爱。”
　　假如他能真正把爱恨独立出来该有多好。
　　远处值班亭内的灯光已经被模糊成了一个细小的光点，驱不散黑暗。
　　言弗谖的身下积了一滩小水洼，他径自坐在泥里，右手指尖捻住左手无名指上的银环，转了两圈。
　　随后他站起身，从颈间掏出一条银链。
　　银链的中端上串着一个稍大一圈的相同款式的戒指。
　　言弗谖小心地取下项链，把它放在了墓碑前。
　　铂金叩上水泥，声音被蒙在了积水里。
　　“这些年很多人追过我，男孩女孩都有，”他随意地拨了两把头发，把沾了水的额发往后一撩，露出白皙的额头，声线变得嘲讽：“托你的福，我没有再爱人的权利了。”
　　也不知道是不愿爱上还是不能爱上。
　　他把左手伸出去，右手点了点左手的无名指：“我一年前回来时发现这个的，倒是能帮我省掉很多麻烦，所以就戴着了，你别多想。”
　　风发出呜呜声，像孤狼的悲鸣。
　　言弗谖在风雨中站了很久，久到几乎和碑影融为一体，才突然出声问了一个问题，声音不再是讽刺，却低到了尘埃里：“哥哥，你为什么不肯放过我？”
　　他的脸上是无法掩盖的挫败以及因挫败而生的愤怒，充血的眼眶通红，唇色裹了一层惨淡的紫，平常无波无澜的浅棕色眼睛里像烧起了一把火，把瞳仁都烧成了血色，乍一看哪还有温润君子的样子，倒像从地狱里爬出来索命的厉鬼。
　　这一幕如果被方才心怀不轨的警卫看到了，他必定会收回心底里暗打的那些见不得人的小心思小算盘并亲自把自己给对方打上的“病美人”的标签撕个稀巴烂。
　　言弗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手机，亮出短信界面，冷声质问道：“我的幸运数字三你就是这样用的是吗？”
　　他狠狠地把手机往前一掷，坚硬的手机外壳碰上粗糙的水泥，碎了个四分五裂，原本在水浸下就已经不太灵光的屏幕这下彻底暗了。
　　言弗谖似乎是很久没有感受过这样激烈的情绪了，做出掷手机的举动后他在原地保持相同的动作停滞了好久才终于直起身子，深吸一口气：“高裘，”
　　他的语气变得淡漠、冷然：“你的犯罪帝国被许熠端掉了，我猜你会想知道。”
　　“我帮你去看了看，那么多的人，一人一笼，像待宰的猪，你可真是够聪明的，”言弗谖嘴边勾起一个冷笑：“用最简单的方法在最短时间内毁掉了他们以前所自诩自得的自尊和自信，当真是好手段。”
　　“其实你们两个都是一样的，总有那么多心思和手段让别人都顺着你们的意心甘情愿地走上你们精心铺设好的路。”言弗谖平静下来，反问一句：“我是不是也是棋盘上的一颗棋子？”
　　雨过了最磅礴的那一阵，现在正逐渐弱下来，水滴砸在光秃的枝桠上，碎成了好多瓣。
　　“其实这些年，我一直在想，我对你应该是什么感情。”言弗谖伸出手，接住了一滴雨，像捧起了一颗心：“你害死我姐姐，按照情理道义来讲，我理应恨你，”他有些茫然地抬头，眉间拧成一团：“但我不是很懂，恨你的话，是会痛的吗？”
　　他的指尖抵上太阳穴，狠狠地掐住那一片软肉，淡粉色的指甲嵌入皮肤：“一开始想到你，会头疼，会记不清事情，但我记得我应该恨你，”他的声音有些低，有些嘶哑：“后来想到你，是空茫，是蚀骨，是经年累月的疼。”
　　“你那么年轻，我猜你应该没得过关节病，”他的声音大起来，一度盖住了风雨声，又渐弱下去：“南方的梅雨天气真的能要了我的命。”
　　“高裘，”他低唤一声，像质问，像告饶，像三年抵万年的绝望：“你教教我好不好？”
　　这下连风声都静了，似是不愿回应他的请求。
　　言弗谖垂眸，浅色的睫毛掩住了眼底的情绪，他似乎在酝酿着什么，在短暂的沉默后俯下身，拉起裤脚，把小腿上绑着的一个黑色包裹取了下来。
　　“其实最了解我的人是你，即便我们只认识了十几天，你就已经摸清了我的心理承受极限，我的心理治疗师比起你来差远了，”他在自说自话间蹲下身子，把已经浸透了的黑布小心地解开，露出里面的一抹亮色：“我是不是该谢谢你？”
　　是一把精巧的小刀。
　　刀柄上的花纹很繁杂，弯曲环绕之间又带着一种巧妙的柔韧，凹槽里留着点深色的痕迹，像腐蚀的锈迹，又像干涸的残血。
　　“同一把，”言弗谖淡声揭开了谜底，指尖蹭过仍然锋利的刀刃，看着它在自己皮肤上留下的血痕，用劲一压，就渗出了血珠，又被砸下来的雨滴冲散。他轻巧地说着，语气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抱怨，十足少年：“我找许熠要的，要了两次。第一次是两年前，他当时以我精神状态不稳定为由拒绝了我，我知道他是觉得我要自杀，但其实不是的，至少当时不是。”言弗谖转了转眼珠子，狡黠一笑：“第二次是三天前，我刚回到这座城市，他大概是觉得我恢复得差不多了吧，我再找他要他就给我了。”
　　“他问我为什么要这柄刀子，我告诉他是为了提醒自己曾经犯下的错误。”他抬了抬下巴，强词夺理道：“我没有撒谎，只是省略了下一句话而已。”
　　不远处的那棵树簌簌地摇起来，像是知道接下去会发生的事情，在不安。
　　雨停了，天渐渐亮开，月亮久违地露了个脑袋。
　　“我对时间的预估挺准确的，现在应该过午夜了。”言弗谖转了转刀子，刀背上倒映出零碎的亮光，照进了言弗谖的瞳孔里，连带着他的瞳色也变得清浅：“差不多是时候了吧。”
　　刀锋角度一变，对准心窝，没半点犹豫，直接贯穿了绵密的面料和柔韧的肌肤，冷铁捅进心脏，敏锐地阻断了它的奋力搏动。
　　言弗谖的第一感觉竟不是痛，而是滑稽地发现，即便过了三年，这把刀还是那么锋利，看得出来做工是真的好。
　　然后才感受到潮涌般的疼痛。
　　一阵眩晕蓦地席卷了他的脑海，他维持不住蹲姿，膝盖一软，便已经不受控制地往旁边倒了下去，匆忙之间只能调整了一下倒下去的角度，让自己显得不那么狼狈。
　　再待他反应过来时，他的身侧已然沾满泥泞。
　　这套价值不菲的西装被毁得异常彻底。
　　言弗谖咳呛一声，感受着口腔里瞬间溢满的酸涩的血腥味，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低低地笑了起来。
　　铺天盖地的血倒是和三年来每晚都会梦到的场景巧妙的融合在了一起，不分昼夜，不分彼此。
　　原来死亡是这种滋味。
　　倒也不赖。
　　言弗谖感受到力气的流逝，身上的体温被雨水带走，被空气汲取。
　　他右手撑着地面，竭力往前挪了两寸，伸手碰上了冰凉的石碑。
　　血被冲刷开，散了满地，被泥土贪婪地吸收掉，化为了自己的养分。
　　言弗谖的指尖碰上“高裘”的“裘”字，他的眼睛已经不太睁得开了，只能凭借渐渐变得粗糙和麻木的触感，迟钝地辨认着指下的字，在摸清笔画后笑了起来，是毫无芥蒂的、同三年前如出一辙的、独属于那个少年的甜笑。
　　“哥哥，我欠姐姐的......已经还了，虽然她似乎并不想原谅我，”他弱弱地喘了一口气，明显感觉到呼吸的困难和渐凉的体温，颤着声音加快了语速：“你欠陈媛嫣的，我也尽力帮你还了......”
　　他费力抬了抬头，似乎想最后看一眼那个名字，徒劳地努力了半晌后又无力地倒下去，太阳穴压在了胳膊上，感受着自己的思维化作一片黑暗的混沌：“哥哥......”
　　最后一句话带着模糊掉的尾音散在稀薄的空气中。
　　“你欠我的，我许你慢慢还，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