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雷鸣雨落 ...

  •   吴太太俯下身,用热水瓶灌满了茶壶杯底,再从瓷罐里取了些茶叶放进壶中,又端起了热水瓶,倒满了茶壶。片刻过后,抵着壶盖,拎着手柄,徐徐沏满了四杯雾气腾腾的茶水。
      清明之前,这样的泡法,想必是龙井了。
      “哙,有一阵没来了啊,雅君。”吴老爷朝另外三人挥了挥手,示意就坐。
      “是有一阵了,你们这些做生意的做股票的,天天忙来忙去,不是你没空就是他不在,天天跑什么交易所,沾来一身工人身上的汗臭。”
      “雅君,这话说得像什么样。工人可不会去做这些买卖啊。我们厂里的小工人,但凡共产党出了点什么动静,就开始惹是生非,搞什么罢工。一旦开始捉人了,又开始干活了。偶尔有几个言听计从的啊,也是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一定要我朝着他们发火才肯收收骨头。”
      “老爷说得是,寡人从未在交易所,见过工人农民类。”
      “呀,怎么都不给我台阶下啦,你们从那里回来就是有汗酸味呀,就是不好闻呀。而且啊现在的富农家里的金条多得是嘞,爹爹也是不讲道理,老是抱怨人家工人……以前还有四妹帮我说句公道话呢。”
      吴老爷摇了摇头,不愿多谈,众人闷头喝茶。
      “雅君,说到你四妹,我最近身体不舒服,都是拖她照顾,经常忙活大半天,你常来陪她散散心吧。”
      “姆妈总是身体不舒服,请个大夫来看看吧。以前四妹和我关系顶好了,从我嫁到陈家后,四妹总是奇奇怪怪的,说些我不如从前活泼了之类的话,一直说,我的耳朵都要起老茧啦。”雅君把期待的目光放在了吴老爷身上。
      吴老爷会意,叹了口气,推上下滑的镜框,开口道:“雅君确实不如从前活泼了,已是有夫之妇了,秋英呢,最近一直带着沈哲来看望你们姆妈。”
      雅君原本紧绷的身体仍然怔了怔,用力上下咬了发酸的牙齿,浑身一阵麻木,声音也沙哑了一些:“沈哲,咳,沈哲最近和她走得很近嘛,那——敢情好啊。”她止不住地用手指抠皮沙发,又不敢让指甲用力,只觉得浑身肌肉酸样,有用不完的劲道。
      “内人竟不知道,这已不是最近之事矣。”
      闪电划破天际,一声春雷响彻公馆,天空似被划出了裂缝,再坍塌,“轰隆隆”,血也止不住地从伤口流啊。
      所有人的脸,一瞬间被闪电照得惨白,白得瘆人,煞是冰冷。雅君不禁想到曹禺的《雷雨》,迫切要冲出房屋,被闪电劈死也好,触电死了也好,一枪把自己毙了也好……
      “失陪了各位,阴雨天,我想回原来的房间休息一下。”
      原来的房间,曾与秋英同住的那间。推开虚掩的房门,房间收拾得井井有条,就像当年自己收拾的那样,就像后来教秋英收拾的方法一样。自己曾用过的家具已从了别人,物件的摆放似乎也有了变动。走了之后,真是给秋英留下了不少啊。雅君看着墙上的自鸣钟,嘀嗒嘀嗒,钟表的摆动好像是一艘在波涛汹涌的海上航行的船,左右晃动,她也跟着旋转,在狂风的嘶吼下,沉溺在晕厥的感受中。
      人们说:“吴家三小姐和四小姐顶要好了了,两人样样事情都要一起做,从小就黏在一起。”人们说:“吴家二小姐也嫁人了,下一个就该是三小姐了吧,她嫁出去四小姐不要伤心死啦,两个人分不开的呀。”人们说:“听说吴家的三小姐嫁人了啊?喔唷嫁得那位好像很老实的嘛,四小姐应该是同意的呀,但是他们结婚之后我看四小姐也不是一直在关心他们呀。”
      吴雅君坐倒在座椅上,看着天旋地转的房间,不论是柜子上的书也好,是面汤台上的胭脂也好,是架子上的衣裳也好,都泰然自若地看着自己,木讷的眼神,似是隔着一层无形的纱,它们都在风平浪静的海平面上,静静观望着远处的波涛澎湃,嘀嗒,嘀嗒。

      夜色扰窗,窗帘布上的花纹繁琐复杂。拿了汤婆子送到姆妈边上,吴秋英也坐下,她听阿春说,三姊最近一直过来,准备探个究竟。姆妈不肯多说,只是告诉她“躲得过初一,也躲不过十五”,再要知道更多,就让秋英自己去望望雅君。
      拧上了台灯开关,吴秋英走出房间,轻声关好房门,走到电话机旁,心道:是该打个电话给三姊解释呢,还是再过一阵呢,以三姊的性子总是会随我去的,可三姊又一向对我这么好,我怎么能让三姊因为这事而自己伤心呢。我这么了解她,她也这么了解我,三姊当然是不会埋怨我的。可是电话机的圈圈还是一个个转出了沈哲家里的电话号码。
      重复了两三趟,不见回应,只好作罢。
      回到房间,吴秋英看见自己从姆妈那里拿来试试的刺绣。针中穿线,线里绕针,乱作一团,横七竖八地倒在桌上,她只是觉得好累。

      次日醒来后经玲儿一问,才想起昨晚竟睡得这般仓促,转念又想知道沈哲昨晚到底做什么去了,又振作起了精神,未吃早饭就提起了电话机。
      “哟,沈先生终于肯接电话了呀,真是忙碌,忙活了一晚,怕是只有大早上才有功夫接电话吧?”真是口齿伶俐,她笑着想赞叹一番自己。
      电话那头似乎传来一声吞咽口水的声响,兴许还有一些挠头皮摸耳朵的声响,不过最是清楚,是喉咙口的一声“呃”,她大概都能想象到沈哲的眼珠子已经四周转了好几遍了,不用听也知道接下来语无伦次的狡辩。
      “秋英呀,大早上就打电话来,那……这……我不是为了工作嘛,刚刚来工作时间可不太稳定”
      “啊呀,那真是劳烦沈先生大早上还要接电话呀,我倒是好奇,是三更半夜哪家农民在抢地皮了,还是哪个工人在厂里干活了。”
      “那……那当然不是,秋英说什么笑呢,早饭吃了没有?”
      “沈先生,我可是知道你以前喜欢去哪些地方的,没有想到你现在还在去,还和我狡辩,我看这个电话也不用打了。早饭自然是吃了的,也就是早饭吃得太饱了才会给你打电话。”
      未等对方回话,就把电话掼回了上面。
      刚刚下楼坐下,玲儿就说沈先生来电话了,秋英不愿理睬。吃了两口稀饭,玲儿说沈先生又来电话了,秋英仍然让她挂掉。还没提起勺子,玲儿又说沈先生希望能解释一下,秋英还是说,“挂掉。”吴太太和老爷对视了一眼,不□□露了些担忧。秋英闷头吃饭,知道他们准要来问自己,就干脆扭过头去。吃也吃不下几口,打了招呼就要起身。
      “慢。”老爷抬了抬手,秋英就真的放慢了动作,定了下来。“秋英,我不会多掺和你们的事,也不多管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你只要记得,世道上,讲得拢多讲两句,讲不拢少讲两句。对人家都要好一点,但是都不要太好。”
      “晓得了晓得了,好,我记着便是了。”
      上了楼,欲要关门,刚刚掩上,零碎的话语却漏进了秋英耳中。“什么新式恋爱,旧式恋爱?吴秋英翅膀也硬了,背后搞什么,全以为我不知道!”“好了好了,他们再怎样,不也得过了我们这关?秋英向来是明事理的人。”“你看她现在和沈哲两人像个什么样子?算个什么关系?传出去还不得让人笑话我们吴家!”后面的话逐渐变得模糊了,秋英再听不进一个字,甩上了门,双手捧着脸蛋大哭了起来。她的中指阻止了鼻子两侧的泪水,食指按着眼睛,好像按住了就不会流泪似的。她唯唯诺诺地从指缝中探出眼,世界是多么模糊,她端详着自己娇小的手,不知该放向哪儿,因为一切她都看不清楚。
      之后的几天,吴秋英仍然不愿接沈哲打来的电话,不过其中倒是接到了一趟刘荣海打来的电话。情理之中,意料之外。
      “诶,秋英接电话是不是?”
      “是,刘先生请讲。”
      “有一阵没见到你了啊,你知道为什么,我真是身不由己啊。自打上回杨萱蓉见了我,我就像被蛇精盘上身了一样的,一天到晚缠着我,要我陪她。我造孽啊,不知道怎么的竟告诉了她地址,现在天天往我这里跑了,把我那当自己家了。”
      看来杨萱蓉是人人都可以凑合啊,见一个叮一个,看来她也不是只针对沈哲,吴秋英想着想着嘴上竟溜出了一抹微笑,庆幸着刘荣海看不到。转念想到自己还在和沈哲赌气,便收起了笑容。
      “哦对,而且这个杨萱容胃口好是大,据我所知,她不在我这里就是在和一个叫陆思明的人搞不清楚,怎么有这样的女人,你说怪吧?”
      听他上起下落的语气,吴秋英也被带起了一股子情绪,忿忿道:“可不是?这个人真不羞于谄媚啊。”
      电话那头明显愉悦了些,吴秋英觉得没准他身上的肉也松了松,说道:“就是啊,要对我示好,那也起码是我们秋英这样的闺秀才可以。”
      吴秋英笑道:“诶呀,刘先生怕是误会我了。”

      “清明时节雨纷纷”,不知何时才是个了结。吴秋英自小讨厌清明的雨水,细细密密的,被风一吹就到处飘,本就湿答答的空气里又多了雨水的搅乱。
      吴公馆门口屹然站在一位身着长衫的先生,雨珠霹雳啪啦打着深蓝色洋伞上,偶尔有几缕放荡不羁的雨滴从伞下溜上他的长衫,这般画面好似是位“刀枪不入”的军人。他肃穆地喟了一口气,踱步向前敲门,似是下定决心进军了。
      吴太太听见敲门声便从门上那小洞里望去,一看,竟是沈哲,一时忙活得分不清是喜是慌,不知是该先打开了这门还是先把秋英叫下来。嘴上喊着:“来了来了,开门了。”,却连锁都忘了解开,急得直叫吴秋英下来开门,叫唤这门打不开叫唤个不停。玲儿听到叫喊先一步踏着地板“嗒嗒“赶了来,耐心告诉吴太太,这门是得先解了锁才能开的,说时听见楼梯上“咚咚咚”似要踏穿木头的脚步声。开完门,吴秋英刚好赶到,两人四目相对,六只眼睛全看向沈哲。
      沈哲微微俯身,顺手从口袋掏出了一张泛黄的单子,道:“打扰吴太太了,我来看望一下秋英,顺便想问问太太的病情怎样了?这张药方单子是沈清给我的,是一名江湖郎中开的,不知对太太有没有用。”
      “多谢你了,莱,坐吧,这张单子我就先收着了。你们两先坐啊,我去给你们泡茶。”吴太太的嘴角像是挂住了一样,“咯咯”笑得怎么也合不拢嘴。
      玲儿会意,掩嘴离开。
      吴秋英撇着嘴,不愿看向沈哲。沈哲笑着朝她看个不止,道:“还在怄气,我承认就是了,那天晚上我确实是出去了,但是,顶多喝了几瓶酒。”
      “你说什么我都偏要信你不是?”
      “我是有理的,好秋英,你听我说,那天只是为了解解闷,之所以闷呢,就是因为那几日你都忙着。”
      “这还怪起我来了?”
      “自然不是,我不想打搅你罢了,现在我知错了,总能求得吴小姐的宽宏大量,大人不记小人过吧?”
      “待我想想哈。”
      那日作别时,沈哲塞了张字条给她,摊开一看,写道:礼拜三晚六点你家门口见面,出去走走。等你,就算睡着了也睡在你家门口。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