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0、19 ...
-
踩着木屐,我进了内院,内院长廊曲折向上,院落中间有三丈长、两丈宽的紫藤架,旁边放着大大小小几十口鱼缸,鱼缸里飘着薄冰,有鱼时不时浮起,上来透气。靠山墙处是一大丛芭蕉,恹恹的裹着黄色的稻草,上面还搭着棚子。爬上长廊,就到了垂花门,两边各有一间耳室,左边的放着茶具、点心、果盘之类的东西,右边有几个闲散的内监正在喝茶,见陆其然来了,全都起身行礼。陆其然没理他们,带着我直接过了垂花门,进了正庭。
顺石阶而下,刚踩在冰面上,就感觉脚下一滑,一旁的陆其然扶住了我。我正了正身子,真是离开京城太久了,连路都不会走了。我向他致谢,他没有理我。
内院四方周正,开阔大气,不植任何树木花草,一幅巨大的汉白玉的照壁,正对正门,照壁上雕着福寿桃和四季有蝠,沿着游廊驻了一圈铜制的仙鹤灯柱,夜晚点上,一定是肃穆庄重,又不失美感。
才进内院,就看见廊下,安静侍立着十多个仆妇、侍女、内侍,每个人都面如雕塑般。我踩着木屐,陆其然扶着我,我们顺着步道,走过冰地。冰的厚度,至少有一寸,也不知多少人,担了多少水,花了多大的功夫,才平整好这样一块冰犁地,逗那小郡主开心。到了正厅台阶下,我脱下木屐,就有仆妇上前收走了。
陆其然放开我,进去通禀。不大会儿,有侍女挑帘,请我进去。我并不着急进去,而是沉静了一下心境,才踩着宫廷步,不急不缓进到室内。
室内不见炭盆,却温度适当,让人周身舒服,显然用了北方的地暖。地上铺着整块的波斯地毯,花纹是红黄相间的莲枝如意纹,踩在上面,柔软舒服,在这寒冷的冬季,更添了一丝暖意。地毯上,摆放着全套的黄杨木家具,虽然材质质朴,可色彩上绝对与地毯相得益彰。家具上没有任何雕花或妆饰,只是造型巧妙,透露出主人的大道至简的心思。更令人称奇的是,屋中不设博古架,仅在各式案几上,摆放着各类牡丹,书生捧墨、紫斑白、玉壶冰心、佛头青、黄云、红冠玉珠、胭脂醉、玉兰紫、红海微……有些,我都说不出名字。此时它们开得正好,每一盆都娇艳欲滴,让人离不开眼。正中是一张卷云书案,书案左侧,摆放着一盆九头的绿香球,让人看直了眼,恐怕世间仅此一棵。书案后有一个九尺屏风,上面用湘绣,绣了百子闹春图。花香代替了香薰,素而不寡,香而不腻,让人鼻子极度舒适。在京城时,我与舒荣公主、张笑嫣交往,看过了她们的奢靡铺张,今日再看襄阳王妃,二人不过是小巫见大巫,襄阳王妃的“雅趣”,更胜二人十倍。
环顾完屋内陈设,我垂首站立,不大会儿,珠帘响动,王妃从插屏后出来,陆其然伺候她坐好,我按礼节,给她行礼。她用很好听的声音说了声“免礼,赐坐。”我站起来,推谢了赐坐。她也不强求,只吩咐我抬起头,让她看看。说实话,我也想看看她,好奇襄阳王娶了一个什么样的女子?
抬眼一瞥,只见王妃额头饱满,凤目翡长,眉黛似春,肌肤如雪,鼻子小巧,一点丹唇,整个人就如画中仙女,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看得我自行惭愧,有这样的美人为妻,襄阳王还对我动心思,真替他的王妃可惜。
“是本妃看你,还是你看本妃?”襄阳王妃开口。
被人勘破,我脸一红,低下头,赶快答复道:“民女惶恐。只是头次拜见王妃,娘娘仪态万方,一时忘了礼节,请王妃恕罪。”
“仪态万方,为什么用了‘仪态万方’四字呢?其他人都称赞本妃花容月貌,倾国倾城。”
“只因此四字,出自东汉张衡所作《同声歌》。”
她颔首嫣然,对陆其然道,是个机警的,也是个聪明的。陆其然低头答是。
“今日见你,是本妃的主意,与王爷无关。他以前若要纳人,都会交予本妃打理。可这次,流言蜚语传得襄阳城漫天飞,他却只字未提。你说,这是何故?”
我跪下道:“王妃恕罪。王爷只是怜悯民女是忠臣之后,偶有照顾,不想被有心人利用,才累及了王爷名声。惹得娘娘误会了王爷。”
“绸缪主中馈,奉礼助蒸尝。思为苑蒻席,在下蔽匡床。愿为罗衾帱,在上卫风霜。洒扫清枕席,鞮芬以狄香。”王妃吟完,才道:“误会?那本妃岂不是配不上你所赠的四个字?”
我有些绝望,襄阳王王妃不仅美丽,而且聪慧,他们夫妻一场,若猜不出彼此的心思,那岂不是白做了一场夫妻?我跪着向前了两步,叩首道:“襄王有意,神女无心,民女不愿跟随王爷。”
此话一出,内室安静,过了许久,陆其然插嘴问道:“是因为二楼的那个男子?”
我的心嘣嘣直跳,这死宦官是人还是鬼,仅与白悠鹤打了一个照面,就能猜到全部。
“不是。”我急忙否认道,“只因先父是写《荔枝寡于廉耻》的吕博启,民女就绝不可能给人做妾,即使是国主也不可以。”我大胆的抬头,与王妃对视,她一脸寡淡的样子,让人猜不透她在想什么。我接着道:“先父刚烈,用死换得了一身清誉,若我自行低贱,弯腰做了权贵的妾氏,那岂不是有辱先父之名?所以,民女就是剃发出家,也绝不跨进王府半步。”
“可你今日已进了王府。”襄阳王妃揶揄道。
我亦报之一笑,反问她:“王爷都不逼迫子箩,难道王妃要逼迫子箩吗?”
“大胆!”陆其然在一旁斥责道。
“罢了。或许今日,本妃就不该见你。”
我低下了头,心里奇怪,为何对襄阳王就敢吐露真言,对他的王妃就不能,反倒扯了父亲,来做挡箭牌。
“喜饼还是要做的,人手不够,就用府里的。二十九日,差一个,本妃便派人拆了你的招牌。”
襄阳王妃留下这句话,转回了屏风后。我冲空位行了礼,自行起身,退出了内室。
出了温暖的内室,屋外寒风凛冽,又飘起了雪。我紧了紧围脖,刚想向小内监询问我家大娘在何处,就有侍女从屋内追出,请我稍等,陆大监要亲自送我回去。我说不用麻烦陆大监了,敢问姑娘,我家大娘在何处?那侍女回答不知,等陆大监来了,自然会知道的。无可奈何,我只能站在廊下,等着陆其然。
雪不大,在空中漫漫飘舞,同样是无根之水,雨能叩响天地,而雪却如此安静。我伸出手,接住雪花,它们在我掌心,慢慢化成了水滴——
突然,腰上被人重击,我没半点防备,从回廊上摔了下来,下面是坚硬的冰面,只听咔嚓一声,我手腕一麻,随即剧痛,膝盖也磕得生疼,我低叫了一声。忍着疼,回头望去,只见一个穿着粉色棉袄,披着白狐披风的小女孩,一脸得意的看着我,看她样子,不过八九岁,梳着双髻,上面插着鎏金蝴蝶,脖子上戴着一个金镶玉的项圈。虽还未成人,可她那眼鼻,活脱脱就是襄阳王的翻版,唯一肖母的,只有一点丹唇,看她长相,真是白瞎了王妃这样一个大美人。
“你真丑!我父王怎会看上你?还不是因为你下贱,天天缠着我父王。”
我……
正不知拿这跋扈的小郡主怎么办,陆其然挑帘出来了。
“哟,谁惹我家郡主不高兴了?告诉奴才,奴才拆了他的骨头。”他蹲下,一脸的宠溺。
小郡主用小手一指我:“她!陆然然,你帮我把她打死。”
本以为小郡主只是骄奢跋扈,却没想到戾气如此重,开口便要要人性命。
“奴才也想,可王妃娘娘喜欢她,所以啊~郡主,奴才不能打死她。您进去,去求王妃娘娘,只要王妃娘娘点头,奴才一定让她死得透透的。”
两人的对话,让我不寒而栗。我也张狂过,欺辱过和襄县主,可从不敢把人命当草芥。而襄阳王府,人命只是一个人之喜好。真庆幸我先遇到了白悠鹤,若心瞎眼瞎坠入这泥潭,怎么死得,都不知道。
我忍着疼,摇摇晃晃站起来,退到灯柱一边,等着陆其然。
小郡主对我翻了个白眼,道:我找母妃去。便跑进了室内。
婆子拿来木屐,陆其然摆手让她退下,对我道:“走回廊吧,不用走冰面了。”
我点头,果然这一等一的人才,打理起人来,也是一等一的好手。我握住受伤的手,跟随陆其然穿过垂花门,才开口问他:“陆大监,我家大娘——”陆其然头也不回的回答,你入府后,就让她回去了,她也是个厉害的角色。
顺原路返回,我俩一路无话。到了家门前,马车停了,手疼得我直冒汗,强撑着下了车,给陆其然道了谢,转身便要进门。
“等等。”陆其然又叫住我。
我靠着门,回头望向他。
“你真的不想入王府吗?王妃娘娘说了,汝非贱种,可伺候于她。”
真不知襄阳王妃这种骄傲和自负从哪来的?好歹我也曾是尚书嫡女,混迹京城多年,虽不如她美若天仙,可也算是明眸皓齿,宜室宜家。或许,她如王洛淩般,自认家世优越,一出生,就高人一等?又或许,占着襄阳王对她的宠爱?若是真的因为“宠爱”这两个字,那在我看来,宠多一些,爱少一些吧。否则,我也不用遭这般罪了。
“多谢王妃看得起民女,民女更要自己看得起自己!”答完,我进了院,关上了门,因为手上的伤,不便上插销,就用身体顶住了门。
听着门外马车声渐渐走远,我整个人似乎都被抽空,虚脱般跌坐在地。白悠鹤从二楼跳下,抱起我,上了楼。他抱我的动作是那么小心翼翼,如获珍宝,可我的心在流泪,他还是怕,连王府马车都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