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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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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日之后,随着意料之中的盛大宫宴一起来的,还有一场同样意料之中的宫变。
从诸卿入座,宴会开始,叶弦就始终紧绷着一根弦。杯中酒不敢多饮,殿内歌舞也看的不入心,反倒是夜色深浓,众人酒意上泛,叶盛玄趁机拍案而起的时候,他脑中格外的清醒与冷静。
他平静地喊道,“来人!”
随即殿内确实迅速涌进了一大批带刀侍卫,他们纷纷拔刀出鞘,亮黄的灯火里闪出一片耀眼的银白。但刀尖却是向着他的。
于是他似乎才品出了一点被人拿捏在掌心的惊慌与害怕,他大梦方醒般问道,“啊,原来太师是要逼宫啊。”
“哪用说的这么名不正言不顺呢”,叶盛玄到这最后关头还是拿着一副笑吟吟的虚伪面孔,他往前走了几步,微仰头看着独坐高位的叶弦,和风细雨地道,“你我同姓叶,自然都是大姜正统。陛下年幼,家国大事处理不当也是正常。但帝位本就应能者来居,陛下只需签了这份退位诏书,承认禅位于我,今后我便奉您为太上皇,一样在宫中荣华富贵,安稳一生。岂不两全?”
话音刚落,叶盛玄摆手示意,便有人拿出那早前就拟好的诏书,走上台阶将其铺在了叶弦面前。
叶盛玄双手笼袖,笑道,“陛下只需盖个印玺便是。方便的很。”
“是么?”叶弦食指轻叩着桌面,细细看了那写的滴水不漏的退位诏,挑起一边眉,玩味似的道,“`家国大事处理不当’,啧——不知孤哪件事处理不当了?还请太师明示明示。”
叶盛玄没想到叶弦到了这地步还能一副随性至极的模样,心下冒出了几分警惕,但他又天生自负,觉得叶弦再翻不出什么花来了,便耐着性子道,“当时西北军情告急——”
“但那仗戚杳打赢了。”
“天下能有几个戚杳?”
叶弦突然阴恻恻地笑了一声,“有一个就够了。”
叶盛玄心中突然警铃大作,他猛地后撤一步,再站稳时却见方才自己落脚的地方钉了一把钢刀。他当即皱眉向阶上看去,只见殿内原本被吓得躲到角落去的歌舞姬连带着端茶送菜的各式杂役,全都不知从哪里拿出了刀兵,在叶弦身侧围了一圈,刀剑直指堂下众人。
变故陡生,叶盛玄那副虚伪的面具霎时被摘下,他沉着一张脸,冷声道,“陛下原来早有准备。”
叶弦像是听见了天大的笑话,不觉失笑,但笑意未达眼底,仿佛只是冻在了嘴角,显得人更加阴狠,“这么大的事,不提前准备,难道还真要等着任你宰割?”
叶弦看着堂下被迭出的变故吓得无所适从的诸卿,缓声道,“半月前飞云关军情急报,八百里加急件戚杳连下七封,说粮草告急——怎么孤一封也没看到?倒是最后局势惊险,逐草部三面夹击,以致不得不退兵求全的军报——孤倒是连收四封。孤今日想问问诸卿,你们想让孤看见什么,就让孤看见什么,军国大事在你们眼里俱是如此儿戏,是吗!”
又开始下雪了。殿门外连绵的雪无声而落,将偌大一个皇宫铺成一片干净透亮的白。也因此,那些角落里蔓延而来的污点便显得更加刺眼。如同闪电划过天幕,巨大的豁口之下,再没人能够粉饰太平。
“退兵退兵,当时粮草转运使何在?兵部尚书何在!退一步疆土便少一步,疆土不是各位用命打下来的,所以各位都能举重若轻,毫无愧意!你们久居京都浮华,张口闭口就是要人退兵,就是戚家谋逆,如今谋逆的人真正站到眼前来了,各位倒张不开嘴了!这就是大姜栋梁?不过是尸位素餐!”
叶弦冷笑一声,目光越过殿上台阶,与叶盛玄直直对上,殿内烛火明亮,但叶弦周身却仿佛笼着一圈逼人的阴鸷,他道,“为何原本畅通的运粮通道偏偏那时阻塞多日?为何逐草三部能把时机掐的那么准而同时围攻?又为何!他们能提前得知我军布阵缺漏而早做埋伏?叶盛玄,为了一个本就不该属于你的皇位,你胆敢勾结外敌,不惜割让国土,你真觉得这是多么划算的买卖!”
叶弦今年不过刚过弱冠而已,但这些话掷地有声地说出口,一时竟无人敢接话。良久,还是叶盛玄身影晃了晃,他原本有些失神,但不知突然想到了什么,突然神情变得狰狞起来,他嘶吼道,“我叛主通敌,证据呢?证据呢!你叶弦不过就是血口喷人,血口喷人而已!”
“证据在这儿。”
一道冷冷的声音从殿门处响起,叶盛玄一激灵,方才眼中的光倏然暗下去,他僵硬缓慢地转过身,就见戚杳披坚执锐,左手抱着一个木箱站在殿门口,身后跟着的,是西北战场上名号能震通境内外的戚家军士。
“不可能!”
“太师忘了。飞云关一役,我打赢了。”
戚杳站在满殿光亮里唯一的昏暗之处,冷冷地看着叶盛玄,继续道,“截到了部分逐草部与京都往来的信件。”
戚杳打开木箱,从里面翻出了一封小笺,封口处赫然盖着叶盛玄的私印。
“太师不会连自己的印玺也要否认吧?”
突然又起了风,晃的烛火摇动,殿内光影斑驳,明暗的界限一时变得模糊不清。
叶盛玄冷眼看着戚杳拿出那个已让他无可抵赖的证据,万种心情最终凝固成了无尽的不甘和滔天的恨意。他如同笼中困兽所做的最后一搏一般,对那些侍卫嘶吼道,“谁说我输了?胜负未定!动手!都给我动手!全都动手!”
但满殿没有一个人动。
这场宫变的结果从戚杳出现起就已经走向了所有人共同认定的结局。叶盛玄输在自负,输在押错了筹码,更输在最开始,就动起的歪心思。
“戚家军从不与自己人动手”,戚杳目光从堂下诸卿、带刀侍卫中整圈扫过,“但诸位若是继续为虎作伥,就算不得自己人了。”
话音未落,身后的戚家军已全部涌进殿中,俱是披甲持刀,甚至带来了一股浓腥的杀伐之气,令殿中陷入了长久的僵持与沉默。
“太师何必这么狠心,要让自己人自相残杀呢?”叶弦慵倚在龙椅上,漫不经心地看着叶盛玄。
“狠心的难道不是陛下吗!我要的不过是一个皇位,陛下要的却是我的命!”
叶盛玄被逼到绝境,却没有绝处逢生的机会与运气。他环顾四周,只见那些原本对他卑躬屈膝、阿谀奉承,当时信誓旦旦甘做庸附的诸官,如今一个个都仿佛怕极了惹火烧身般缄口不言;那些平日里仗势欺人气焰嚣张的大内侍卫,如今也惧于戚家军威势,手中的刀剑握的战战兢兢。
后来,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太师谋逆!我等愿誓死效忠陛下,护大姜百年基业长青!”
再后来,呼喊声慢慢连成线,又最终聚成片。
“誓死效忠陛下!”
“护大姜百年基业!”
……………………
堂下山呼万岁,大内侍卫也丢了刀剑跪地而拜。叶盛玄的目光越过那些人跪拜的身影,一层层往上走,最终落到了叶弦身上。
他笑,“树倒猢狲散罢了。”
叶弦挑眉不语,挥了挥手,戚杳身后的两个副将便上前架住了叶盛玄,将人往外拉。叶盛玄也不再挣扎,颓然跟着人往外走。只是与戚杳擦肩而过时,他强硬地站在原地不肯再走,勾着唇凉薄又讽刺地笑道,“你怎么不死在飞云关?我真后悔,当时怎么没勒死你?”
叶弦一顿,倏然想起上次在偏殿,他扯松了戚杳的衣领,苍白的脖颈上绕着的那圈红痕。他神色又忽地冷下来,拍桌怒道,“谋害朝廷功臣,罪加一等!”
“噗嗤。”叶盛玄不屑地笑了一声,他紧盯着戚杳,语气尽是嘲讽,“从小长大的情谊,他多护着你啊。可是以后呢?帝王向来薄情,你以为等你到了我这个位置,他就会放过你吗?”
“你知不知道戚长恩是怎么死的?是,当时说的冠冕堂皇,有人弹劾戚家谋逆的事就此封口,不许外传。可是戚长恩还是知道了啊,他知情后的第三日,就自刎在国公府。如果只是我泄露的消息,他会信吗?没有陛下拍案论定的事,他尽可以当做空穴来风。老戚帅沙场征战多少年,又怎么会怕我的恐吓?若不是宫中的人得了授意,拿了盖玺的诏书去,还有什么会让他乱了阵脚?他就是明白戚家已经被安上了谋反逆臣的名号,却又不信你会做出这种事,被逼无奈才——”
“够了!还不把人拉出去!”叶弦脸色骤变,他下意识去看戚杳的神情,却只见他垂着眸,一副神色恹恹的样子。
“——被逼无奈才自刎以证清白。”
叶盛玄笑着说完后半句话,看着戚杳的双眼里盛满了恶意。若是能让他们两人生了嫌隙,今后相互忌惮,他死了也值得。
架着叶盛玄的是戚杳关系最近的两位副将,是从小和戚杳一起长起来的,戚长恩对他们多有照拂,又有提拔教育之恩如今人已身死,所以他们更听不得半句不尊重的话与戚长恩相关,也不想让戚杳听了难过,当即便拉着人往外拖。
但没想到叶盛玄人到绝境索性破罐破摔,力气出奇的大。他突然挣脱了两人的钳制,扑上去扯住了戚杳的衣领,他的双眼涨红一片,整个人已有了疯癫之态。他说,“小戚帅啊,你在飞云关战火流弹中誓死不退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无论你能不能活着回来,你拿命效忠的好陛下早已经决定要牺牲你的父亲了!”
寒风大作,撩起了戚杳耳畔一缕发丝。
戚杳直到这时才抬起眼皮。他左手把叶盛玄攥着他衣领的手硬掰下来,而右手直接甩了他一个耳光。
他淡淡道,“还敢在陛下面前出言不逊。拖出去。”
两位副将连架带拖,硬把人带了出去。不知道走了多远,叶盛玄一路的癫狂痴笑才逐渐远去。但他最后那句话却久久回荡在空旷的宫苑里,裹了一圈冬雪的寒凉,又深又重地戳在人心里。
他说,“可笑!到头来忠良错付——”
殿内又陷入了长足的沉默。
后来盛大的宴会就这样戛然而止,那些杂役开始帮忙收拾起了残局。
雪依旧无声的落,在满殿的喧嚣又寂静中,叶弦说,“更深露重,留在宫内过夜吧。别再奔忙了。”
戚杳默然片刻,还是拱手推拒了,“臣想……回去看看。”
“可是你的病还——”叶弦话说到一半,最终还是合眼舒了一口气,最后道,“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