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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颗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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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摇摇头:“不是,对阿尔丰索有点兴趣。”
她坐在轮椅上想,他突然回来应该不会是特地和她讨论一本书的。
“我觉得惊奇的是,他对细节的思考。与《马德里画稿》相比,我更喜欢他的《斜面》。”他手从脑后放到身侧,自然地坐着看她。
他对这样一个很晚才进入中国人视野里的墨西哥作家信手拈来。
她很意外。
也有了兴致说说自己的看法:“我喜欢他忠于语言又忠于美学的表达,并且没放弃对人类的关怀。如果他做纪录片,应该也会是个杰出的编导。”
有风吹来,偶尔将她盖在腿上的毛毯掀起来。
她瘦白的小腿露在外面,不自主地往里缩了缩。
他起身弯腰替他将毛毯裹在她腿上,系了个结。
然后蹲着问她:“怎么放弃了炙手可热的综艺频道,去了纪录片栏目?”
她眯着眼轻轻说:“综艺带给人快乐和满足感,看上去包容性强,其实不是。纪录片的包容性才是表里如一的。”
他没有顺着问,那你是不是不快乐,而是问:“最近拍的片子大概什么时候播?”
“不知道,要看台里排片,首播之后反正也会循环播的。”
低头看看手表,再看看坐回长椅上闭目养神的傅淮景,时意轻声说,“傅医生,麻烦你推我回病房吧,我有点困了。”
傅淮景慢慢睁开眼,揉了揉眼睛,白衬衫的袖口这会儿已经遮住了手的一截,整个人看过去慵懒疲惫。
他很快站起身推她回住院部。
医院的午餐味道很淡,时意吃了一口就躺下了。
傅淮景也要走了,时意见他起身,翻了个身:“明天护工就来了,你不用来了。”
“好。”他披上外套,步伐很快。
***
第二天早上,护工来了,是个不到四十岁的女人,梳着整齐的刘海,格子衬衫,素净朴实。
照顾起人来更是一丝不苟,一天能给时意擦上十几回手,连床头的柜子一天都能擦上几回。
过了几日,护工问时意:“你是和男朋友闹矛盾了吗?”
时意不解。
“他每天都在你午休时来一趟,也不进来,门口看一眼就走了。”
时意一时想不出每天中午都来一趟的人选。
午睡时,时意躺了下去毫无睡意,索性想待会儿看看是谁每天午休时来一趟。
她半眯着眼一直看着门口,直到一点钟护工晾完她换下来的病号服,也没见到人影。
时意松了一口气,护工说得夸张而已。
下午护工推她下楼透透气,医院大门外的草坪上有一只宠物狗。
宠物狗看到主人后,就一直缩在主人身上不肯再下来。
时意突然想,出院以后,也养只狗吧,跟这个世界多一点联系,应该就会多些眷念吧。
医院入口处永远不缺急匆匆地进来的担架,看着担架后面跟着心急如焚的家人,她倒是时常羡慕那些躺在担架上的人。
她推了推轮椅往边上靠了靠,正好有一架担架过去,看到担架上是个老人,头发花白,发质柔软又干燥。
像时意的奶奶。
奶奶走的时候,头发还没全白。
时意从学校赶回去的时候,她同样躺在担架上,要转院去上级医院。
也是毫无血色的脸庞,也是一头花白的头发。
那时她才大二,她接到邻居的电话,带着跟兼职店老板预支的一千工资和辅导员塞给她的一张卡,赶回去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
奶奶是转院的当天晚上走的,临走也没有给她带来太多经济负担。
只叮嘱她好好念书,工作了好好挣钱把助学贷款还清。
时意坐在轮椅上先是觉得一阵心悸,紧接着就止不住开始落泪。
护工被吓得不轻,慌不择神地问她:“丫头,你怎么了,怎么突然哭了?”
见时意不答,立马拨了一个电话。
护工刚拨出去,那边接通,傅淮景正走近她们:“我在这。”
护工看到傅淮景,愣了愣神,顾不上问其他,只解释:“刚刚突然就这样了,不知道是怎么了。”
傅淮景示意护工噤了声,在时意面前蹲下身,轻声问她:“时意,你怎么了,腿疼吗?”
时意仿佛没有看到他,也听不见他在说什么。
目光呆滞,一直流泪,到最后整个人团在膝盖上不再出声。
风和日丽的午后,在轮椅上哭成一团的瘦骨嶙峋的女孩子。
傅淮景看着她的病号服松松垮垮地随着风吹得一鼓一鼓的,脱下西装外套将她裹好,隔着外套一点点拍她的背。
她隔了好久还有些抽噎,从膝盖上抬起头:“推我去病房吧,我得吃药。”
说完整个人还有些抽抽答答,他点头,起身推她进去。
进了病房,她从手提包里找出药来吃了一粒,他递给她一杯水,什么话也没问。
半个钟头后,时意平静下来:“谢谢你,我没事了,你去忙吧。”
傅淮景握着她的VC药瓶,视线在瓶身上逡巡几次,半晌没说话。
下午傅淮景走后,时意情绪渐渐平复,才想起来问护工,每日午休都站在病房门口看一眼就走的人是不是就是刚刚的傅淮景。
护工点点头:“对,之前只和小傅通过电话,今天在草坪上我打电话才知道他就是小傅,每天中午他都来的。”
时意心中有山峦起伏,也有幽转涟漪。
但都归于平静。
刚刚认识而已。
***
一周过去,时意的腿似乎还是没有什么起色,跟台里续假,与世隔绝的制片才反应过来:“大理摔的?”
“不是,还没去就摔了。”
制片:“……”
制片下班顺路经过医院,带了些视频文稿来给时意校对。
制片推开门就看到,傅淮景正自然地将几份医院的签据交由时意签字。
时意正在提回家休养,在这里一直占着医院的资源实在不好。
“这不是医院的床位,再住一段观察。”
二人抬眼看到制片,时意简单介绍了二人。
傅淮景自然地起身和制片打招呼,给制片让了座。
“不用坐,不用坐。”制片一脸慈祥地搓着手,看着时意签完字,放了U盘提醒时意,“我想起来下阶段的主题不是涉及心理方面么,我们到时候要不阶段性地让傅医生帮忙出个镜?”
制片来之前多少打听了一些台里当晚发生的离谱事件,已经自然代入这二人关系匪浅的设定。
时意不好吱声,低头“嗯”了一声,假装理手中的签据。
傅淮景像是在审视了她一遍后,问制片:“阶段性大概是指多久出一次镜?”
制片喜出望外:“不会太久的,十天半个月吧,肯定比综艺那边连轴排好一些,实在不方便,我们凑你的时间都行的。”
傅淮景微微沉吟:“那边跟台里签的合约也要到期了,到期之后应该可以。”
制片“啊”了一声之后还有些反应不过来,这么爽快就应了?
时意也讶异地抬头看向傅淮景。
他靠在床尾的木柜上,冲她微微笑了笑。
时意下意识地低了头看笔电上的校对视频。
他站的地方光线暗,又穿了件暗黄色的绒衫,黑色的休闲裤,她低着头能看到他露着的一截手腕和手腕上分明的青筋。
时意说不上什么感觉,眼前笔电上的视频乱成了一团,传导到她脑袋里就是嗡嗡嗡的声响……
盯着笔电很久之后,连傅淮景什么时候送制片走的她都模模糊糊。
傅淮景重新走进来,正皱着眉将衬衫的袖子卷上去。
“谢谢你答应帮我们下个节目。”她朝他低声说了声,“不过会不会影响到你的工作时间?”
“不会,我对你们的选题也很有兴趣。”
傅淮景在手机上翻出一个链接:“C大下旬有个纪录片的首映礼,有人给了几张邀请券,你有兴趣吗?”
时意接过手机看了一眼内容,这个纪录片时意知道一些,住院之后也就没再关注了。
没想到这么快就首映了,连忙应下来:“之前一直关注,后来忘记关注票务的事。”
“好,到时候我来接你一同过去。”
纪录片首映礼那日,时意还住在医院,但已经能靠拐杖正常行走。
C大离医院不远,首映礼所在的演播厅有一小段台阶,傅淮景自然地伸出手来扶住她。
时意缩着右脚,扶着他的右臂往前蹦。
他左手极自然地稳住她抱着他胳膊的手臂上方。
她只低头看了一眼他的手,白净修长,骨节分明,掌心温暖干燥。
从专业的角度来说,片子整体的结构不算规范,叙述也不够流畅,但胜在诚意。
镜头里,老兵们举起骨节变形的右手,一点点绷直手掌,只为敬一个标准的军礼。
时意死死咬着嘴唇才让自己不落泪。
两个小时的纪录片播完,出来时已经是晚上八点多。
时意问他:“你怎么会知道这部小众的片子?”
傅淮景有一瞬不易捕捉的慌乱闪过,令人无法察觉,他语调平缓,令人信服:“家族里有几个新闻从业者。”
说话时呼出的大团雾气在昏黄的灯光里,显出素洁又绵软的质地来,不知不觉已经是初冬了。
时意拄着拐杖和傅淮景走到法政楼附近,被老者叫住:“时意,是不是时意?”
“李教授好。”时意连忙问好,又怕教授误会,介绍了傅淮景,“这是我朋友,傅淮景。”
说完也向傅淮景介绍老教授:“我们文学史老师,李教授。”
傅淮景也问了好,李教授点头,指了指时意的腿:“腿怎么了?
“不小心摔了一下,快好了。”
李教授点点头:“那就好,过几天有空跟我去新闻系露个脸,让他们听听省台文案主笔讲讲从业心得。这几年本科生考进省级媒体的寥寥无几,一代不如一代了。”
时意不好意思:“我也是打杂。”
李教授跟她提了提最近的节目的要点有些浅,要她再做一些拔高。
时意解释:“教授,我调去做纪录片有四个月了。”
自然被问为什么要调去纪录片栏目。
时意苦笑了下:“我呆了几年还是没适应。”
教授点点头:“也对,喜剧导演拍了那么多喜剧,也不快乐。”
老教授说这句话时,时意感觉到傅淮景的视线朝她这边看了看。
到停车场还有段路。
初冬校园小道上还有些枯黄的落叶,走上去咯吱咯吱响,傅淮景跟在她后面慢慢走。
她拐杖已经用得娴熟,只是拐杖夹久了,胳膊有些酸,索性揪着拐杖的一侧着力往前蹦。
“我去开车来。”他走了一段还是搀她靠在花坛边,径自去停车场取车。
回医院,一路无话,长长的街道,一个又一个红绿灯,像是没有尽头。
路上车也不多,傅淮景却开得慢,似乎有话要问,又没有开口。
正好又是个红灯,他挂了空档,侧过头来看了她一眼才问她:“能不能和我说说第一次看心理医生是什么时候?”
问完他又转过头,正视着前方的指示灯。
她侧过头看了他一眼,正好看到他的眼眸里映出路口指示灯的灯光。
从她这边看过去,像是能看到彩虹眼的曜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