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不举》亦衍

10、第 10 章

　　今天黎总的心情似乎不错，至少Andy是这么认为的。不仅是因为自己当着他的面炫耀新做的发型时，他笑了一下，还因为在月度会议上，他连说了三个好。

　　远志也觉得黎元权的心情很不错，当然，他没有Andy的待遇，也得不到任何的夸奖，只是在车上透过后视镜，看到他的手指在实木扶手上敲击出了旋律。

　　人的感官知觉非常神奇，除了感知外部的信息，还能通过已有的心理感受产生感链接现象，这是将一种感官语言转化为另一种感官的能力。现在，远志就从视觉捕捉到的东西在脑海中转换成了听觉语言。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虽然他不知道这是一首什么歌，但因为被重复了很多遍，所以他确定这是一首歌。

　　下午刚和市长会面，或许是得到了什么好消息吧。远志望着窗外的景色，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按说今天的行程到此就结束了，那么应该是返回公司才对。可眼下的方向既不是开往公司，也不是开往黎家别墅，偏偏他们两人都很自然，只有自己不知道此行的目的地。

　　车子已经出了市区，开上了一条山道，远志开始有些紧张，难道说自己在哪儿露了什么马脚？不，大可不必。他是黎氏掌门人，不是□□上的流氓头子。

　　终于，慕尚在一处古拙的建筑前停了下来，这像是座寺庙，远志对玉城的周边并不熟悉，也不晓得在这山上有座什么寺庙。而且看起来，寺庙虽不破败，却也没有什么香火。

　　远志刚想给黎元权开车门，他却已经自己下了车，信步往庙里走去。黎叔紧走几步到门口与那知客僧说了什么，那小沙弥双手合十微微致意，又伸手邀请黎元权进去。

　　远志也跟了上去，黎元权似乎对这里非常熟悉，进门之后就往偏院走去，却并不去大雄宝殿。跨过两道门，黎元权停下脚步道：“就到这吧。”

　　黎叔点了点头，远志也站在一旁，眼看黎元权又跨进了一道门，上书海会堂三字。

　　远志以为这里是寺里禅师清修之地，或许黎元权今天是来访友的。黎叔从身上摸出香烟，又塞进口袋，“小远，我们去车上等吧，黎总一时半会儿不会出来的。”

　　远志跟着黎叔回到正门，他有些猴急地出门点上香烟，远志则是饶有兴致地打量这间寺庙。正如他之前所想，这寺庙不仅没什么香客，就是在里面行走的僧人也都显得颇为沉默，虽说寺庙本就是清净之地，但这似乎有点...太清净了。

　　他没有信仰，所以对这些道场都不感兴趣，站在这里显得格格不入，就更没有了参观的打算，索性跟着黎叔来到车旁。自从他担任黎元权的助理以来，如果说有一个人对他表达过善意，那就是黎叔了。

　　也许是年纪比较大，性格沉稳。又或者是长期独自呆在顶楼的大厅，颇为寂寞，他倒是不吝于同自己聊聊天，所以远志对他也是比较尊重。

　　可惜，道不同。

　　黎元权从寺庙里出来的时候已近黄昏，看不出任何情绪变化。黎叔开上车返回城里，顺路将自己送到了公寓外面，便载着黎元权离开了。

　　上了楼，黎曼昕并不在家，说是和姐妹约好了去逛街。远志扯开领带坐在沙发里，突然对下午去的那间寺庙产生了兴趣。但他下午特地看过，寺庙上居然没有匾额，这更让他产生了好奇心。

　　他拿过黎曼昕放在桌上的笔记本电脑，先是搜索了地图，在地图上也没有标注那里有什么寺庙。远志的疑惑越来越大，他索性输入了黎元权最后进入的院子，海会堂。

　　屏幕上显示出来的信息让他呆若木鸡。

　　怎么会是这样？海会堂...居然是这样的所在？那里是...灵骨安息之所。

　　黎元权为什么会去那里？是为了去凭吊谁吗？是黎家的长辈？不，不可能，以黎家的财力绝对不可能将长辈托放在一座寺庙里。那又会是谁？

　　远志突然想到了一个让自己颤栗的人物，黎元堂。

　　在玉城的这几年，他曾想方设法去寻找过自己亲生父亲的埋骨地，但一直都没有结果。没有人知道他被安葬在哪里，就连那个人，也不知道。但有一个人肯定会知道，那就是黎元权。

　　远志立即起身跑到门口，鞋柜上火红的车钥匙还在，黎曼昕今天并没有把车开走。他抓过钥匙就冲下了楼，跑车发出低沉的怒吼带着他赶向城外。

　　是他吗？会是他吗？

　　跑车很快就赶到了那座寺庙，不知为何，居然还没有关山门。远志快步走进别院，穿过两道门，抬头望了望海会堂的牌坊，一咬牙就踏了进去。

　　映入眼帘的是一座宽大的单层楼阁，远志深吸了口，缓步走上台阶，站在门口，他就被里面密密麻麻的四方格给震住了。楼阁里面此时金光漫布，与外面灯火阑珊的古寺形成了强烈的反差，正中一尊菩萨低眉盘坐，俯视众生。

　　远志往最近的墙上看去，只见那些格子上凿刻着人名，所及之处尽是考妣，当下他凑到近前，从上至下逐一查看，终于，他在与自己平高的一排格子上看到了那个名字：黎元堂。

　　只是一瞬间，远志的眼泪便奔涌而出，完全不受他的控制，泪水模糊了他的眼睛，他便用袖口擦去，又仔细地分辨着那三个字。他的左手紧紧地贴在石板上，石板很凉，想必里面也很凉，他想把自己的温度通过手心传递进去，那里，有他的亲生父亲。

　　整座海会堂里只有他一个人，发出情难自禁的呜呜声，抹去的泪水留在他的手上，又粘在了石板上。抹不掉的涕泪挤到他的下巴，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坠落。

　　他第一次感受到了亲人的存在，即便他们已经阴阳两隔，可是这二十年来他就是想要靠在父母的坟前痛哭一场都做不到，他太渴望这种感受，或者说是这种宣泄了。

　　他把自己贴在父亲的名字上，泪水一遍又一遍地冲刷着那个名字，直到自己发出哽咽的干呕，直到自己的眼泪已经再也流不出来。

　　远志站直了身子，深吸一口气，用自己白净的袖子仔细擦拭着那块石板，直到上面能够映出自己的面容。他已经发泄够了，理智又重新接管了大脑。

　　是黎元权把自己父亲放在这里的。

　　远志发现了一点异样，这块石板上只有父亲的名字，没有任何称谓，也没有日期，没有供奉人的名字。他看了看左右，的确如此。倘若面对整座海会堂，你不会注意到这里，可是当你走到它前面时，就显得格格不入。

　　黎元权为什么要将自己的父亲放在这里，据他所知，黎家在乡下有祖坟，他曾经去探寻过，但并没有找到自己的父亲。爷爷和奶奶葬在公墓里，他也去看过，可那里也没有父亲的栖身之所。不论黎元权把自己父亲放在哪一边，都可以接受到生人的香火，后人的追思，可是为什么，会是在这里。

　　他不想让任何人去凭吊自己的父亲。

　　或者说，他不想让任何人再知道父亲的存在？但这说不通啊，因为黎氏集团如今最重要的事业部之一，就是用黎元堂来命名的，这本身就是一种纪念。

　　远志退后了几步，重新看向海会堂。

　　突然，他的内心涌起了一个奇怪的想法。这里是一处寺庙，自己是很少听说有人会将亡人寄放在寺庙中的。毕竟一想到寺庙道观这种地方，首先冲进他脑中的便是驱魔镇邪。

　　难道是黎元权心中难安，特地将自己的父亲镇在此处，迫使他的魂灵无法向他讨回公道！

　　远志的拳头死死攥紧，除了这个理由，当下他想不出更好的解释。

　　好，好，你千算万算，恐怕是没有算到，还有自己的存在吧。既然你如此歹毒，那么父亲，爷爷，还有我远家一门的血债，就由我来向你讨要。总有一天，我要让你跪在这里，忏悔。

　　“啪！”

　　一颗红球□□脆利落地击入袋中，白球则是在碰了两次边之后，来到了一个绝佳的位置。

　　黎元权拿着巧克轻轻擦拭着杆头，对白球的走位非常满意。仔细看了看下一个目标，他将自己的上身伏低在桌案上，修长的手指撑住台面，形成一个极其稳定的支架。

　　黎叔拿着电话走了进来，看到黎元权的动作，便没打算作声。

　　“讲。”

　　“远志去了法云寺。”

　　“啪！”

　　黑球应声入袋。

　　远志没有在法云寺久留，他在地上嗑了三个头，就转身出了海会堂，随即驱车回了自己的公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