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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毒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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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杯冰冷的触感自指间蔓延而上,直达心间,赵熙被多年自欺欺人的情义暖得滚烫的心房一点点降温,直至冷若寒天之冰。
在帝王的注视下,她缓缓举杯倾酒,眼角不知何时晕上了些许笑意,一如当年红烛之下,交错对饮,“楚明渊,我这一生,亏欠赵家,亏欠自己,亏欠容妃,唯独从不欠你,你又凭什么让我如此生不如死?”
结发数年,相距从不过一座宫城之遥,楚明渊本应是世上最了解赵熙的人,但此时听到赵熙凄厉的控诉,他才恍然发现,原来自己这位“母仪天下,举止端庄,堪为天下女子之表”的皇后,也会不尊礼法,如民间怨妇一般怒斥夫君。
“可我不恨你啊,”赵熙直视面前人漆黑的眸子,眼神中又带了几分不合时宜的悲悯,但她自己并未意识到,“挚爱早逝,毒杀发妻,众叛亲离,这样的人,有什么好恨的?”
话音刚落,赵熙便从袖中取出一只雕琢精巧的凤簪,毫不迟疑地将其尖端插入脖颈,血珠从如雪肤间沁出,染红簪尾,倒是意外地甚为相配。
“派人把延庆殿清理了。”颂秋领了此命令后,便告退离开,殿中只剩一人一尸。
从殿中出来之时,楚明渊神色与进去时无异,只是手中多了支染血的凤簪,看着赵熙的尸体思虑良久,他也只依稀记得,这凤簪是他大婚之夜亲自从赵熙发间取下的。
看到楚明渊终于从延庆殿出来,且看起来无甚不悦,陆乙悬了半晌的心终于要落地,可那即将落地的心还是被不速之客拦在半空。
“陛下,太后想见您一面。”朱红宫墙旁,捧着各色贡品的一队太监齐齐跪下行礼,待前面的人迈着端正的步子离开后,走在最末的小太监忽然停下,朝楚明渊行礼道。
“太后此时怕是没心情见朕。”早朝前,楚明渊便已派人将太后所居之地团团围住。如今在宫中被太后的人公然拦下,他倒不觉惊异,心上只多了几分君威被藐视的愠怒,以及几分不愿承认的害怕——如今这宫城之中,恐怕没有太后耳目不可及之处了。
“事关国运,陛下还请三思,”那小太监并未被楚明渊眉间的阴郁吓退,仍四平八稳地开口“关于奕王和那燕云勾结之事,太后也可为陛下解惑。”
“陛下,奕王定不会有异心。”站在一旁的陆乙只恨没在这小太监开口之前宰了他,来不及细细思量,便匆匆跪地替楚黎晔辩解。
“如此,朕便去向太后讨教一番。”楚明渊像是没听到陆乙的话一般,随那小太监走向太后宫中。
跪在原地的陆乙正欲起身跟上,便被帝王一句“你在此思过可,不必随行”扣在原地。
独自一人跪在不时有宫人来往的宫道上,陆乙无心思过,反而有几分矫情地思虑了他和楚明渊、楚黎晔自小一同长大的情分为何抵不过旁人三言两语的挑拨?
奈何他向来不管朝堂上的尔虞我诈,此时书到用时方恨少,直到日头西斜,也没理出个头绪。
“陆大人,陛下命您即刻前往鸿雅殿。”身旁的传话声结束了他小半日的冥思苦想,把他拉入更现实,也正横在眼前的疑惑中:陛下为何特意命他前往鸿雅殿,太后又到底和陛下说了什么?
而此时,鸿雅殿中,楚黎晔正接过宫人递来的锦帕,擦拭掌心的米粒,若是忽略他指间微微颤抖之意,倒是颇有几分悠然怡然之态。
在精心绣制的宽大袖袍之下,掩着一张极小的字条,上书“江允浩已死”。半隐半显的寥寥几字如利刃一般,几乎要把楚黎晔紧绷的神经割断。
今晨入宫前,他冒险命许盛将江允浩暗中押出大理寺,为的就是想借江允浩牵制江泽,以争取调兵时间,没想到这个筹码仍没保住。无论是为子报仇还是为谋利益,江泽此时便再无不反的理由。
可究竟是谁杀了江允浩?谁又会选择在此时杀了江允浩
久思无果,楚黎晔不禁生出自嘲之感:自以为筹谋多年,一击可中,可到头来竟然是给暗中窥伺之徒做了嫁衣。
那日在陵园外毁尸灭迹之人,今日杀害江允浩之人,虽然只是状似漫不经心地制造几桩“巧合”,却把他一步一步逼入绝境。
自嘲之余,一个仿佛被压在他心底很久的模糊念头骤然清晰:或许,连当初太后派暗卫跟踪颜清岚之事碰巧被他知晓,都不是巧合。
还没来得及细细捋一捋这半年发生的事,楚黎晔的思绪便被通传声打断,随着“陛下驾到”而来的,还有保上京安宁的一线生机。
怀着迥异心思同楚黎晔上演一场“兄友弟恭”后,楚明渊挥手命殿中宫人退下。
“朕今日见了一人,想必你见了会很欢喜。”楚明渊仍记得自己午时说的“对弈”之约,亲自动手整理棋盘,仔细地将黑白棋子分开放好。
“不知是何人?”楚黎晔在棋盘对侧端坐,闻言愣是把将要出口的谏言吞回腹中,用带了几分好奇的语气问道。
“燕云公主,或者说是奕王妃,亦或是倾陵阁阁主。”楚明渊随意拨弄手中棋子,“黎晔,朕真的很想知道,这么些年,你究竟瞒了朕多少事?”
在听到“燕云”二字时,楚黎晔着实心下一紧,但楚明渊身上浅淡的桃怡香使他稍定了心绪:那香料是先帝特意命人替太后调制的,太后宫里一直燃到今日,四季不断。
再者,若颜清岚当真被抓回上京,木亦白又怎会无所动静?那位所谓燕云公主,恐怕也是太后的手笔。
然而这些却不能说与这位多疑的帝王,否则不仅自身难保,也会置颜·清岚与危险之中。
“臣弟不知何人在皇兄耳畔挑拨了什么,但臣弟绝无二心。当日求娶燕云公主,确因倾心于她。”斟酌一番后,楚黎晔只得跪地陈情,不求消去帝王心中的疑云,只望能证明自己无心无力,对他的皇位并无威胁,要做到这些,首先便得示弱。
“好一个无二心,求娶亡国公主,妄图掌控燕云残余势力,奕王下一步是要弑君篡位吗”
“臣弟从前只想为我母族昭雪冤情,如今和日后也无为君之志,只求能在大梁的庇护下虚度余生,太后实在是高看臣弟了。”
“真如父皇所说,你自小便聪慧。”听完楚黎晔的辩解之言,楚明渊把那两枚握在手里良久的棋子掷回棋盘上,似是自言自语道,“四书五经,兵法策论,骑射武艺,样样皆在朕之上。”
“如今,皇兄为大梁之主,自然是样样都能比得过臣弟。”楚黎晔从没想过出明渊会对幼年之事如此在意,也意识到自己方才主动提出出“太后”,以示坦白之意的举动,完全起了反作用。
“皇兄明鉴,以臣弟之才做不了良臣将相,绝不敢也无心肖想帝位。”
虽然是表忠心的话只是空口无凭,并不会减少楚明渊的猜疑,但他现今不知道太后究竟是如何让楚明渊见了颜清岚,又是如何让楚明渊对他猜疑至此,更不知楚明渊对他的疑心究竟起于何时
——方才之前,他一直以为是那日亭中他贸然同楚明渊提起雪耻之事,在帝王心中留下怀疑与忌惮的种子,可如今看来,那种子早已深埋楚明渊心底,此番得雨露滋润,便迅速生长。
“皇弟智计无双,朕实在看不透皇弟心中所想,但又不忍骨肉相残”楚明渊取出一玛瑙药瓶,摆到棋盘上,继续道“但若奕王把性命交于朕手,朕自会护你在奕王府安然度日。”
那玛瑙瓶做工极其精巧,仅有一指高的瓶身上却刻有细腻到鳞甲的滕云真龙,楚黎晔把瓷瓶拿在手中打量一番后,把药丸倒在手中,药丸碰撞瓶壁的清脆声响消失后,他亲手掐灭心中对手足之情的最后一丝幻想,淡声开口:“事已至此,臣弟自然愿意听从皇兄安排。”
如今他在宫中孤立无援,就算想反抗一二也无非是以卵击石,自己棋差一招,只能自己担着。
眼看着自己唯一信任过的弟弟服下自己亲手递出的毒药,楚明渊忽然想起赵熙“众叛亲离”之言,竟有种说不出的自怜之感,“每月朕会派人前往奕王府送解药。”
“便先谢过皇兄了,”楚黎晔起身坐回棋盘侧旁,把方才落在棋盘边缘的棋子置于棋盘正中,“若皇兄当真认为臣弟智计无双,便听臣弟一言:安城和宿城皆有重兵,为免上京被围困,依臣弟所见,从宁都和桐城调兵,可解燃眉之急。”
忍着膝头的疼痛赶到鸿雅殿,却又被拦在殿门外,苦等许久的陆乙此时早已心急如焚,恨不得闯进殿里看一看究竟是何情况。
好在,在他决意看守殿门的人通传的时候,总算等来了慢步走出的楚黎晔,连忙迎上前去,见楚黎晔气度从容,安然无恙,他才总算放下了那颗悬了半日的心。
“陆乙,就有劳你送我回府了。”楚黎晔不愿再细看陆乙关切的神情,直到从陆乙身旁走过,才留下一句语气轻松的话。
虽然把命交出去了,可好歹,他在世间,又少了一份羁绊,倒也划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