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愁一城杏雨落》大雪之後

4、回南京

　　鄧初從落彤口中得知雨笙去了上海，但落彤也只是聽聞的，所以雨笙確切落腳之地，她也不清楚。

　　鄧初辭了數學系教授職，打算去尋雨笙。到了上海，好容易找到了雨笙姑婆家，卻只得到雨笙被接走的消息。便又一路南北打聽。

　　如果說時間會淡化一切，那雨笙的樣子為何沒在鄧初腦中淡糊了，反到越久記得越深刻。三年了，他認錯了無數個背影，卻沒有一個有著雨笙一樣空澈的眸子。

　　民國32年，抗日戰爭持續了六年，南京在一片的血染下，失去了當年平靜的芳華。

　　十年，距離雨笙上次看到南京已經十年了，她這次回中國，就是想在結婚前，再看一眼自己最愛的人。

　　她跟郝源琛在父母的逼迫下早已在紐約定了婚，只是源琛真是個溫儒公子，就這樣依著雨笙性子，把婚期一延再延，只為雨笙想回南京看一眼欽元。

　　雨笙就是放不下，看一眼，不多不少，就偷偷的一眼，這樣就好。

　　到了央大的校門，往日的生活，歷在耳目。

　　雨笙苦笑了下，她原以為自己不痛了，只是有點兒放不下，但當看到眼前熟悉的情景，才知道，這十年之所以不疼，是因為眼不見心便不想，現在的她像被揭了痂一樣，不疼的傷在慢慢復甦。

　　央大沒人了，她想欽元定是也不在南京了。

　　她又想到了落彤，那個總是默默在她身旁的姑娘。

　　想著想著就走到了落彤家，一處大院子，同時住著四戶人家，白牆上印著灰跡子，緊閉的木門上沾著半懸著的褪色福字聯。

　　本以為是沒人住了，但屋裡的一聲「誰啊？」嚇得雨笙愣了下，但隨及便按著門道：「請問白家還住不住這？」

　　幾聲跫音響完，緊掩的木門開了，一張熟悉的面容揣著大眼看雨笙。「落彤，是我，我是雨笙。」落彤經了十年，變了很多，她的頭髮盤了個鮑魚頭，挽著長袖子，手上的水漬沾上了木門，生了一塊黑。

　　「雨笙！進來吧！」落彤的臉削瘦了不少，但驚訝的眼眸還有點以前的樣兒。

　　「雨笙，妳真的回來了，我們都以爲......」落彤的臉彎了兩條水盈盈的淚。

　　當年雨笙離開了，欽元到處打聽，有關於雨笙的最後一條消息，是在抗戰的前一年，雨笙落腳天津，而後就沒有更多了。隔年，天津淪陷，線索斷了，無人再知雨笙的下落。

　　落彤又何能不往壞了想？她捉著雨笙的手，道：「妳是回來找鄧欽元的吧？」

　　雨笙伸手挽了下落下的鬢毛子，一臉的落寞卻強顏笑了下道：「是啊，可是他好像不在了！」找不到的無奈，終於在話訴出來的那一刻，決堤了，蹦出了的淚水，濕了白皙的臉。

　　「我帶妳去找一個人。他可能知道鄧欽元在哪。」落彤放下捲起的袖子，拉起雨笙的手臂，往城西的方向走。

　　「陳教授，我是落彤。」現年65歲的陳思粵本是央大數學系的教授，當知道央大要牽去重慶時，就辭了工作，他說他著把老骨頭，是經不起奔波了。

　　「是落彤啊，這位是......？」陳思粵瞇了瞇眼，確定他不認識眼前的姑娘。

　　「她就是雨笙。」陳思粵聽了，目宇成了皺起來的一撮。

　　「妳是雨笙？」他戴起了眼鏡，再次瞇著眼看雨笙。

　　「是的，陳教授好。」雨笙一直被盯著看，覺得怪不自在的。

　　「教授您一定知道鄧欽元在哪的，對嗎？」落彤一臉無害的問著陳思粵。

　　良久，陳思粵嘆了口氣道：「知道，但是就讓雨笙一個人聽吧，落彤妳先出去。」落彤撒了雨笙的手便出去了。

　　陳思粵請雨笙坐了下來，道：「雨笙啊，落彤有跟妳說欽元一直在找妳嗎？」「還沒有，我剛剛才到的南京。」雨笙隨一臉平靜，但實則內心波濤洶湧。

　　「那好，我告訴你，他從妳離開後，就一直四處打探妳的消息。他是真的愛妳，妳一定要原諒他。」雨笙不解，甚麽叫原諒他？是她想求欽元原諒自己的不告而別吧！

　　「甚麽叫原諒他？」陳思粵看著雨笙，他實在不想把欽元的信給她，因為他已經知道雨笙會是甚麽表情。

　　「唉，來這封信給妳。」陳思粵從櫃子中掏出了一封信。

　　「這是欽元要我給妳的，如果妳有來南京找他的話。」信都已經泛黃了，想是放了很久。雨笙掀了開來，端正的字跡印在上頭。

　　「雨笙卿卿如晤：

　　吾遺此書，與汝作訣。自分離，雖身不相守，但神卻相思。想從相遇始，吾彼相依之時竟不比相思長，只悔當初同在南京時，為掩事而斷續離合，未能時刻相守，實為命運戲人。吾從未想能深戀一人，原願一生投於科學，直至遇汝。汝知否？汝之顰笑、投足，皆使吾無力自拔，汝之純真亦非吾想可得也。初遇汝時，因年歲相差，遂嘗克己欲，望能將汝忘之，但夫再見汝，又不自持相近，汝對吾言實為理性之批漏。雖汝佔吾生須臾，卻讓吾之冬日變微暖，使現之亂世多溫存。吾雖不善言辭，每每惟哂應對，但實心中蕩漾不已。

　　別汝後，吾遍數州尋汝，雖未尋至，亦有收穫。吾觀盡汝所述之景，江南河北，落花飄雪，終於一山林間尋至杏花微雨伴湖之景。此湖無人煙，且細雨多，亦有數十白杏，恰如汝之所想。故吾同命為莫愁湖。望有伴汝同賞時。

　　民國廿六年八月，淞滬會戰始，中日之久戰，定無能避免。吾量未能尋汝，亦無能護汝，以是望護天下蒼生時，汝可同被庇之，也了吾虧疚之一，便毅然從軍，抗虜之襲，保國之尊。冀諒吾未尋汝之失，還望無吾之年，汝亦長安無恙。

　　嘗聞林懷民與妻訣別之痛時，吾尚未暗分離之苦，而今識得，才知不易。雖已別五載，欲書此信，還暗然泣涕，似剛別離初，如此鮮明難耐，而不知筆落應何處。吾此一書盡，便斷與汝之聯繫，汝不必念吾，盡忘吾便好，棲一平常人家，吾當守汝於天。

　　如有來世，汝吾勿有年祚之差，莫生亂世之時，換吾先尋汝，汝且靜等，待尋至汝，且同隱居於莫愁湖畔，並肩同觀杏花微雨落碧湖，共嚐人世清歡付流華。一生勿複相思苦，一世長伴相依年。

　　祈汝 長安長健餘年靜好

　　民國廿七年四月十五亥時莫愁湖畔竹屋欽元手書」

　　「這樣啊。」雨笙的淚落了滿臉，「那他......他現在在哪？」她望著陳思粵，一雙眼睜得大大的，眼淚從紅了的眼眶緩緩流出。

　　「他去從軍了......」陳思粵大概猜到了信裡的內容，看著她的表情，他實在說不出接下來的話。

　　「然後呢？」雨笙的聲音都在抖，捉著信的指節泛著死白。

　　「就在前年六月，重慶的戰場上，日軍戰機轟炸當地，欽元他......殉國了。」這封信本就是如果欽元有意外，才拿給雨笙看的。

　　雨笙就這樣坐著不說話，過了半個時辰，她才又開口了：「那......我可以去看看他的墓嗎？」從她說出來的每個字，都帶著卑微的奢望。

　　「可以，但是欽元只有衣冠塚......」陳思粵沒說完，因為他實在說不出，欽元是被炸死的，所以死後屍骨無存。

　　「我帶妳去吧，就在欽元從軍前的居所。」

　　陳思粵帶著雨笙到了一處隱蔽的山林，出了樹叢，是一片的杏花，和一潭綠湖。

　　傍著水的，是一間竹屋，他們走了進去，屋內只有一張案，一張床，很淡寡，很有欽元的風格。

　　「雨笙啊，就是這了，衣冠塚就在湖畔。」「那妳一個人靜靜吧，我先回去了。」來的路其實不難，走一次就會了，而且陳思粵實在受不了這虐心的畫面。

　　「好的，謝謝您。」雨笙嘴裡說著話，但目光卻一直停留在欽元那張案上。

　　陳思粵走後，雨笙悄悄走到了湖畔，湖畔立著兩個碑，一個上面刻著「烈士鄧公初之衣冠塚」，另一個上面寫著「杏花微雨尋落處，一碧湖綠是人間。」這是欽元的字跡，也是他們當時在莫愁湖畔隨口說的詩。

　　看到這，雨笙忍不住了，她跌坐在地上，雙手抱著欽元的墓，放聲痛哭，她越抱越緊，就像是害怕連墓碑都會消失一樣。

　　「欽元，你不要拋下我......你......為甚麽......不再等等我。」

　　「早知道......我當時就會逃掉......逃掉被送出城的馬車......」

　　「欽元，我後悔了......你可不可以原諒我......我只想再見你一面......就一面......」

　　悲淒的哭聲一抽一泣，雨笙就這樣一直哭，哭到虛脫了，就睡著，等睡醒後，又繼續哭。

　　哭哭睡睡持續了兩日，次次的甦醒，對她而言都是折磨。

　　終於某次醒來後，雨笙沒哭了，因為她的淚都流光了，她用手摸著墓碑上的字，陷入石碑的凹字，像是一道道墓碑的傷。

　　她想到那天，他們初識的那一天。

　　「其實，我大概第一次在地學系看見你時，就已經喜歡上你了。不用後來的種種，我也會無法自拔。」

　　她靠在墓碑上，喃喃道：「下輩子......呵，下輩子，我等了十年，你找了五年，最後還是要等下輩子。一瞬的安穩，竟要用一輩子來償。」

　　雨笙把頭也靠在墓碑上，又道：「欽元，你就這樣走了，你要我無論如何忘了你，但你是否想過，再一個沒有你的十年，我又如何活得。我本以為早已淡忘你，但原來我只是不敢去想而已。」

　　「我真的好想你，不管是十年前在葉府，還是現在。」

　　她苦笑了下，抬頭望著天，想著，欠郝源琛的，我下輩子再用別的方式還吧，這輩子，太苦了......太苦了。

　　想完，雨笙站了起身，往湖岸走去。她拾了一瓣杏花，往湖面擲去。

　　「終究，是我負了你。」

　　說完，雨笙雙腳往湖面一蹬，濺起一片水花。

　　飄滿了花瓣的湖，溫柔吞噬了所有悲傷。

　　「欽元，等下一世，你要守約，陪我同看漫天繁花細雨落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