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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换尽天涯芳草色 ...

  •   先回来的是秦桓。这一仗甚至比十几年前的那一次更加惨烈。突厥休养生息这么多年,还联合了国力强盛的高昌,玉门关差一点就守不住。这一仗,大晋惨胜。

      秦桓被送回来的时候,他的右眼没了,虚弱得站都站不起来。我哭得袖子全湿了,我拉着他的手说道:“我嫁给你,我嫁给你好不好?”他仅剩的那只眼睛里露出了绝望的神情,还有我不曾见过的浓重悲伤。

      我是真心想嫁给他的,我回到宫中时,却听到了一个宛若晴天霹雳的消息:父皇要把我赐给崔毓。

      我在含章殿里跪了一天一夜,崔毓跪在我身边。我问他为什么要跪,他说这是他的事,他不能娶我,他喜欢顾清芳。

      崔毓是个优柔寡断的人,他不喜欢我,父皇和他父亲崔尚开玩笑的时候却从不说出来。我瞪着眼睛看他,说道:“你配不上顾清芳。”

      他笑了笑,说道:“我知道,但是我不能娶你,你也不能嫁我,秦桓还在等着你。”

      父皇最终还是松了口,我睁着一夜未眠的眼睛跑去见秦桓。秦桓叹了口气,他说他本来准备去死了,但看我这样伤心,恐怕他死了之后我也活不了,便再苟活个几十年好了。

      我又哭又笑的抱住他。他离开长安的那一晚上,轻声对我说他很后悔,后悔那次我从树上跌下来的时候,他却不在地上接着我。他还后悔,在太学范阳欺负我的时候他没把范阳揍一顿,不过他还是暗地里给范阳找了许多麻烦。这些年,他心里眼里全是我,他说若他这次能活着回来,封功授爵,他一定跟我父皇说他什么都不要,只要我。他不喜欢上战场,他从小就做那些关于他父亲的噩梦。他进神策军之前,我父皇对他说,若是他能在军中挣出功名来,就把南阳公主嫁给他。

      他母亲鱼氏几年前因为身体不好已经逝世了,我把他接到公主府亲自照顾。范阳有一次来找我,他问我是不是真的喜欢秦桓,不是因为他少了只眼睛而心怀愧疚才要嫁给他?我说我是真的喜欢他,我也只喜欢他。范阳定定地看了我好久,突然笑出声来,说道:“你果然还是跟以前一样。”

      他走了,我在心中想到,怎么可能跟以前一样啊?我们这些人,还有谁是跟以前一样呢?

      秦桓在西北有军功在身,又承了他父亲东莱侯的爵位,父皇还是对我们的婚事松口了。

      瑞安二十八年第一场雪的时候,顾清芳回来了。

      她长高了,黑了许多,还是那么瘦。她的眼睛从小就亮,似乎预示着她某一些方面异于常人。

      我也不知道该同她说些什么,这几年发生了太多的事,该说的话,我们信上都已经说了。没见时有千言万语在心里,真正重逢了却相顾无言。

      顾清芳回来后不久,崔毓找过她,可能是表白,可能是提亲,她大概是拒绝了。我打马从骊歌坊过的时候,瞧见了他在里面喝得醉醺醺。

      随后的几年里,顾清芳跟我商量着办民学。大晋民间不准私自办学,各州府所设学堂俱要在国子监备案。但我同顾清芳要办的学堂只针对女子,并非为了考取功名。父皇一向纵着我,这件事虽无先例,但实在也算不上大事,世家大臣们又不出钱出力,也就没太反对。

      那些人是想看顾清芳笑话的。世间女子大多苦于女戒女德,但她们自己却不以为苦,时间久了甚至习以为常,认为女子就因该如此。顾清芳身为女人,才智不输于男子,她的心很恳切,也很坚定。她走遍大江南北,了解人间疾苦,她觉得世俗套在女子身上的枷锁是错误的,男尊女卑的教条掩盖的是一些肮脏龌龊的东西,她要打破枷锁,撕毁教条。顾清芳明白这个道理,我明白得比她更早。我重活了一生,看过的,知道的东西比顾清芳多得多,但她现在却将我甩在了身后。

      我把自己的钱财大半都给了她。顾清芳游走在京城贵女之间,想要劝说她们捐献些银两,可是收获甚微。李纤嫁给了卢哲,她一向任性,同我们关系算不上好,顾清芳找她的时候她竟然拿出了三千两银子。我写信给了远在洛阳的大姐姐西园公主,想请她帮帮忙。大姐姐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嫁了人,我记得她很严厉,老实板着张脸,但她年年都会给我送来生辰礼物,还总是写信督促我读书。

      大姐姐回了信。她说她银子有限,但我们若真是缺银子,她倒是可以给我们介绍一个人。那人姓金,是浙江人,常年往西域做丝绸茶叶的生意,利润颇丰。顾清芳之后一段时间去了浙江,而我忙着准备成亲的事,很少有精力放在学堂上了。

      成亲的时候,顾清芳没有回来。我有些失落,但想到她是在忙更重要的事,那些本该我同她一起承担的东西现在背负在了她一个人身上,我心里更多的惆怅。秦桓慢慢习惯了眼罩,但洞房的时候他将眼罩取了下来。我亲吻着他残缺的右眼,他紧紧地抱住我。他后来总喜欢让我坐在他的膝上,让我靠得舒舒服服的,他的下巴搁在我的肩窝里,我们两个一起看书,或安安静静地待着,云卷云舒,花开花落。

      顾清芳的学堂在民间办起来了。起初只有很少的人愿意来,都是些贫苦女子,她们来学堂不仅免费,每日还管两餐饭。后来情况稍微好了一些,有几位贵女由于好奇心也去瞧了瞧。学堂其实不主要是讲经济学问,算术、工匠技艺、纺纱绣花、诗文歌赋等等皆有之,更倾向于教授女子一门手艺,能让她们拥有不依附于男子的能力。

      顾清芳还同姓金的商人跑过两趟西域,她给我讲起了鬼城,说高昌的夜明珠又亮又大,有些马儿比我的红叱拨还俊俏,姑娘们夜里在沙漠上点燃了篝火,又唱又跳,月亮升起来了,远方传来了狐狸的嚎叫。

      我上辈子曾去过的新疆在我脑海中已经模糊了,我突然想到,我有多久没有出过长安了?我在锦绣繁华的京城里过着平淡的日子,顾清芳却奔向了江南江北,草原雪山。

      顾清芳做了一件我难以忍受的事,那是从她嫁给了我四哥荣王开始的。

      四哥是周德妃所生,跟我们都是一块儿长大的,虽然德妃对顾清芳的行为颇有微词,但她究竟是顾相的女儿,又有为皇家祈福的功德在身,我四哥也十分喜爱她,德妃便也捏着鼻子认下了这门亲事。

      顾清芳并不算漂亮,从前我们在一起的时候,那些少年的眼睛都放在我的身上,可她真想讨谁的欢心,那也是十分简单的事。

      太子妃王氏已经诞下一儿一女,都长到了人憎狗嫌的年纪,我去东宫的时候,那小皇孙差点把我裙子掀了,被秦桓冷着脸提了起来,还哇哇地想去扯他眼罩。小公主跟着她哥乱叫,鼻涕口水都擦到了秦桓身上。我有些不高兴,对太子说孩子虽小,还是得管教好才是。太子却笑了,他对我说:“他们这样无拘无束挺好的,你们小时候不也这样?在含章殿你还是个奶娃娃的时候,不总是尿那些大臣们一身么?还有在太学里,你们拿弹弓打太傅的金鱼袋,还一起逃课去教坊听琵琶……”

      我脸红了,小声说道哪有这样的事。秦桓看着我,眼睛里尽是温柔。我们都想到了那段无忧无虑的岁月,斗鸡走狗,分曹射覆,长安的少年郎们,雕鞍走马过,满楼红袖招。

      顾清芳的大婚,我前去观礼。红妆下的她芙蓉面,柳叶眉,是从未有过的娇媚。李延是真的喜欢她,礼成的那一刻,我看见他们俩相对一笑,欢喜无限。

      瑞安三十三年的深秋里,我怀着身孕,夜里总也睡不踏实。秦桓担心我,也睡得很浅。西风萧飒,触物如金铁之鸣,似人马之行声。秦桓突然坐了起来,我也感觉到有些不对。果然,由远到近响起了哭喊嚎叫,有兵器相接,还有马蹄哒哒声,嘈嘈杂杂,一片喧嚣。秦桓让我待在被窝里,他抽出挂在墙头的宝剑走了出去,过了半天才一脸凝重地回来跟我说,咱们的府邸已经被包围,荣王逼宫了。

      我脑海中电光火石地划过顾清芳的脸,那张不甚美貌,却让人难以忘记的面容,一双眼睛那么亮。我知道这件事是她谋划的,她从嫁给我四哥开始就准备这样做了,正如她很多年前修河道、办民学一样,这是她会做的事,这明显是她的手笔。顾清芳想做什么?想改朝换代?想为了那个“更大的理想”,“更好的世界”,将大晋搅成一滩浑水吗?

      荣王逼宫一事在这个秋天轰轰烈烈地发生了,结尾如落叶般摧败零落。我父皇雷霆大怒,将荣王囚禁于章台之下,荣王妃赏鸩酒一杯。这一事牵扯众多,远甚于我刚出生那时的楚王谋逆案。我们都想不到,从虎贲军,到羽林卫、千牛卫,神策军,乃至三省六部之中,被荣王收买拉拢的人竟然有那么多,大部分还都是五姓出身。这件事一开始就是失败的,在我跳脱到这张密密麻麻的网外,再仔细思量的时候,我发现了这个问题。真正参与其中的五姓贵族,都并非家中最重要的人物,父皇要处决这些人,世家没有话说,而且世家为了自己的名声,为了将他们的骨干不受牵连,必定要对父皇做一些妥协。父皇要削弱世家,这是一个极好的切入口。世家这步棋输了,等待他们的很可能是多米诺骨牌一样的全面崩盘。

      我去看了顾清芳。我问她是不是故意的,她从多久之前就在策划这件事了?她一开始就没想过造反成功,她将荣王和我父皇,还有那些世家玩弄在股掌之间,她跟我一样,早就看出来了世家是一颗毒瘤,只有恨下心来剜去,世界才会变得更好。

      “你想过你丈夫吗?你父亲呢?顾大人一大把年纪了,跪在宫门外晕倒了三次……你……你想过我吗?”我看着她的眼睛,突然不想再说什么了。顾清芳笑了笑,无所谓地说道:“说实话,我有想过他们,可人生百年,谁不是一个死呢?其实我想得最多的,还是你啊,阿离。那些东西是你教我的,你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遮掩,什么是该被打破的,可你能够清醒地接受这一切,你能忍受狗屎一样的世道,可我不能。”

      我知道,她脑海里有让人疯狂的东西,那东西从小时候她开始做木工的时候就存在了,哪怕我不帮她打开那道门,她还是注定要做大事的。

      她死之后,崔毓抛下新娶的妻子,不知去向。没过多久,顾相乞骸骨还乡,荣王在章台下自尽身亡。

      我父皇老了,五十多岁的人了,太子已经开始把持朝政,父皇还是一个人待在含章殿。我生了一个女儿,秦桓宠得跟眼珠子一样,那孩子粉雕玉琢的,父皇笑着说跟我小时候一模一样。我有一次带着孩子去宫里看他,父皇透过我的脸,仿佛是在看另一个人。他说:“你小时候,朕是拿你当男儿养的,朕的这些子女里面,你是最聪明通透的一个,却没想到……”

      我知道父皇想说什么,我耽于安乐,没有顾清芳坚定,她是我本该成为的样子。

      我接手了顾清芳的学堂,还有那位姓金的商人。秦桓带着我和孩子,我们天南海北地走马观花,逐草四方,行过瀚海雪原,漂泊在三江五湖之上,在西域的黄沙漫漫里骑过骆驼,赏遍了烟火人间。我第二次怀孕的时候回到了长安,重云郡主李纤来看我,昔年的那些朋友们,死的死,残的残,长安的故人越来越少了。

      李纤也做了母亲,卢哲现在做了工部侍郎,并在尚书省任职。她告诉我了一件事。

      “我新婚的那一天,卢哲喝醉了,他躺在床上叫着别的女人的名字。”

      “谁的?”我好奇道。

      “你的。”李纤笑道,好似一点儿都不介意。

      我有些瞠目结舌,李纤又道:“还有顾清芳的。我当时真觉得好笑,他喜欢你也就罢了,顾清芳那又黑又瘦的竹竿子,他竟然也喜欢。”

      李纤叹了口气,那个骄纵小郡主的影子在她身上黯淡了,她说道:“我后来明白了,你们俩是一样的讨人喜欢。可惜她已经不在了。”

      我给秦桓生了一个儿子,然后举家到我的封地南阳住了一段时间。我外祖苏家就在此地。秦桓把我照顾得很好,我有时候笑着对他说,明明成亲的时候说的是我照顾他一辈子,现在却都是他来迁就我。秦桓在战场上留下的阴影已经消散了大半,他依旧是每天早起练剑练拳,身子骨强健如昔。

      瑞安四十一年,晋太宗薨,谥号圣武明皇帝,太子继位,是为懿宗,改年号为永熙。

      我同秦桓一直在一起,白首不相离。那些平淡的日子里,过往的烟云消散,就如同我失去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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