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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几回天际识归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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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一晃就过去了,不知不觉我长到了十岁。二姐姐宣华公主嫁给了大理寺卿范渝之子范旭,三哥已经搬出了含章殿,受封裕王,太子也娶了琅琊王氏之女。父皇想给我办一个盛大的生日宴,并开始考虑我出宫开府的事。我年纪已长,确实不再适合待在含章殿了,只可怜父皇以后孤零零的一个人。在我之后,宫中没有新添小孩,父皇对后宫也不太感兴趣。这年北方大旱,成千上万的灾民涌到了长安城,父皇再没功夫操心我的生辰宴,开府的事也耽搁了。
父皇忙得团团转,三哥在裕王府也有事要做。秦桓进了神策军,不日又要去西北大营,我前日才去找了他,赠了他一坛新出的桃花酿。崔毓在准备来年春闱,我也不好去打扰他。我一个人在宫里好无聊,便换了身胡服,骑着我的红叱拨去顾相府上找顾清芳玩。
顾清芳在府中的日子不好也不坏,至少她从没向我说过什么。这些年因着我的关系,姜氏不敢再苛待她,顾清芳的个头已经超过了我,脸色白了些,不过还是那么瘦,一双眼睛异常亮。
我去的时候她正在看书,见我来了十分高兴。我们俩聊了些近来京中的事,顾清芳问道:“听说最近长安城来了好多灾民,那是怎么回事?”
顾崇并不怎么跟女儿说国家大事,因此顾清芳还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我告诉她因为北方大旱,河南河北一带整个夏天都没下雨,麦苗都晒死在了田里,这一秋都没有新粮,人们饿得要死,只有往长安讨口饭吃。
顾清芳听了,半天才轻声问道:“死的人多么?”
我说道:“具体也不清楚,不过受灾的据说有百万之众。最怕死那么多人,没处理好尸体,到时候爆发瘟疫才是灾难。”
处理尸体的事我向父皇提醒过,他说他会让人注意。
顾清芳又问我:“北方经常大旱?”
我说道:“是啊,南涝北旱,虽不是年年如此,但每次都损我大晋国气。今年这还算好的,若是像前几年西北刚打完仗,或者江南发大水之后,国库里能有多少存粮呢?河中府的官撤了一大批,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又不是头回出这样的事,前两年又都风调雨顺的,怎么能府中不备粮?而且,内忧必招外患,别看突厥被我们打到金山了,回鹘、吐蕃那边都盯着咱们呢。”
其实父皇前几日跟我谈起过此次大旱,我同父皇也是这般说的。父皇当时沉默了半晌,我又对他说道:“若说这件事没有猫腻,我是不信的。阿爷,世家豪强兼并土地之事,咱们不能放任不管了。千里之堤溃于蚁穴,阿爹想要清平盛世,就得狠下心来剜去这块毒瘤。”
父皇叹了口气,说道:“阿离,你自幼聪慧,阿爷也知道你说的都对。但是世家繁衍几百年,朝中大半官员都跟他们有牵连,更别提地方上的了。你看他们几家虽常有不和,但一旦涉及到那件事,几大世家就会形成铁板一片,阿爷该如何做呢?”
我说道:“阿爷近年来提拔寒门学子,虽人数比不上世家,但也该能拼一拼了。还有军中,阿爷是不是有意培养秦桓?”
父皇笑道:“不仅是秦桓,还有傅家的几个儿子,甚至你的表兄苏钦,朕都有培养的意思。阿离,朕当年随太祖起兵之时,世家出力不少。朕可以打击他们,但不能消灭他们,用好了,世家也能成为一把刀,你懂吗?”
我说道:“可是这把刀太过锋利,说不准会割伤了自己。”
父皇说道:“我们要慢慢地磨平它,凡事不能心急。”
第二日,河中府、东郡等地官员大清洗,父皇的人慢慢侵蚀着地方官场,世家这次也没有借口反对了。
当然,关于世家的那些话我并没有同顾清芳说。这天我带着她一同去城郊赈灾,这也是我这辈子第一次看到灾民。
此时已经是深秋了,城门口老歪脖子树光秃秃的。那些人的脸色都十分麻木,机械地往粥棚去领粥。我看到了一个小孩,穿着单衣,小脸儿冻得发青,胳膊腿儿都跟芦柴棒似的,我去给他拿了一个馒头,他也不知道说谢谢,直往嘴里塞。顾清芳跟在我身边,我发现她眼睛比往常都要亮,不禁问她:“你在想什么呢?”
她反问我:“你以前跟我说过,有一个工程叫’南水北调’,是不是?”
我说道:“是啊,南方多水而北方少水,若是将长江之水引入黄河,北方就不会旱成那样了。不过水利是门很复杂的学问,具体怎么回事我也不太清楚,怎么,你感兴趣?”
顾清芳说道:“是啊,你知道我之前就喜欢做些木工之类的。”
我前年生日的时候她送了我一匹木马,十分精致,上了发条能载着我跑几十丈,还能转弯,坐着也稳。我不禁笑道:“你若是真感兴趣,我同三哥说一下,让他哪天把你带到工部去转一圈。”
顾清芳笑道:“那可多谢你。”
我们回城的时候碰到了范阳和卢哲,他们两家在京郊都设有粥棚。范阳以前总爱跟我打口水仗,现在年纪大了一些,倒也彬彬有礼起来。卢哲倒是变俊俏了很多,据说卢家有意跟孤山郡王府结亲。我不禁想到了李纤,她一年前就没来过太学了。那个娇纵任性的小郡主,不过十来岁就要背负婚约了吗?
一个月之后,顾清芳进宫来找我,她想让我帮她做一件事。顾清芳想要绘制万里山河图,想要修沟渠引长江水到黄河。
“你疯了吗?”我看着她说道:“我跟你说过吧,南水北调只是理论上的事,实际操作不知道要费多少工力。而且这么大的工程,得让我父皇做决定才行。”
顾清芳笑了,她拉着我的手说道:“我知道的,我知道我们现在都是纸上谈兵,所以我才请你帮忙,让我离开长安几年,等我考察完了山川地势,该怎么做我心里也就有了数。就算不成,也好过捱在屋子里蹉跎年华。你明白的,阿离,你从不认为女子不该做一番事业,不该有自己的理想。你帮帮我,嗯?”
我沉默了好久。我不知道自己在别扭些什么。顾清芳从小话不多,不引人注目,但她脑子里的想法,她做出来的东西常常让我这个现代人都惊叹不已。是我给她灌输的这些思想,难道我不该支持她吗?
我最终还是帮了她这个忙。顾清芳为皇室祈福,入空门修行,访各大名山古寺,法号尘空。
据说她离开的时候,一向忽视这个女儿的中书令顾大人流了眼泪。
我一直跟她通信。她从秦川入蜀道,走过春雨绵绵的锦官城,在洞庭湖上随舟飘荡,赏过西湖的落月,上过秦淮的画舫。她深入草原,看过茫茫大漠,月似钩,沙如雪,她感觉到天地的广阔,长安离她那么遥远,却像风筝的线牵着她,让她无法真正的自由。
她在河南找到了卢哲。这时候卢哲已经考取了功名,任工部河道监管。卢哲对她很热情,大家都长大了,小时候的吵闹都成了玩笑。卢哲还说,范阳现在进了大理寺,整天跟尸体打交道,也不像以往那样爱跟人争辩了。
他们两个人相处得很好。顾清芳的很多提议卢哲都表示赞同,两人甚至一起加固了黄河一段河堤。
顾清芳同卢哲提到了南水北调的事,卢哲虽然觉得这是个骇人听闻的想法,但还是愿意为她争取一下。顾清芳的山河地形图已经画好了,她连工程的框架都完成了,卢哲上了一道奏疏,我也在暗中推动此事。
朝中,尤其是工部和户部的一群人争辩不休。保守一派的认为这匪夷所思,且耗资过大,有些年轻的官员则认为这一工程若得到实行,惠泽万千生民。
这时候,突厥联合高昌,直犯玉门关而来。秦桓在军中历练了几年,这次被任为左骁为中郎将,作为大将军萧靖的副将上了战场。我送了他一个平安符,是我自己编的。我上了城楼,看着大军出发。父皇就站在我的身边,我清楚的看到,我的阿爷,大晋朝的太宗皇帝,两鬓生出了白发。
崔毓进了兵部,在太子手下做事。我三哥在户部,他马上就要成亲了,王妃是太子的表妹傅氏。我觉得三哥不太高兴,问他是不是不喜欢新娘子,他却只是笑笑,说道:“我们这样的人,还谈什么喜不喜欢?倒是你,没两年也得嫁人了,若是有看上的,还是早做准备的好。”
这几年父皇常开玩笑说要把我嫁给崔毓,大概因为他是这一辈青年才俊里面长得最好看的一个。我却明摆着告诉父皇我不喜欢他。我来到这个世上,本想随心所欲地度过一生,可是看太子跟三哥,甚至于父皇,尊贵如此,都谈不上“随心所欲”这四个字。
顾清芳的计划完全崩盘了。就在她想要调水的口岸那里,工部认为有决堤风险,耗费了大工力将那里修得固若金汤。本来朝廷还在为这个问题争论,结果一打仗,精力放不到这上面,也拨不出那么多银钱。保守一派趁势而上,工部修造河堤从未如此积极过,就是怕什么“南水北调”的话题卷土重来。这样一折腾,至少二十年之内黄河这段堤是不好动了。
我很担心顾清芳会因此垂头丧气,她给我的信断了一段时间。我一个月后再次收到她的信,她表示她已经接收了这个事实,也没有多少伤心,祈福已经完成,不日便要回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