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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故人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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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安抚了宇儿入睡后,我又托腮发起呆,今日所发生之事实让我难以入眠。这时,帐外一阵悠扬婉转的箫声如风飘起,给略略寒凉的立秋夜又添了几许哀凉,几名侍女小声的嘀咕着:“世子又吹这支箫曲了”。
那箫声迂回婉转、清绵悠长,仿佛低述着无法言传的忧伤,又似极力掩藏内心的悲怆,这曲子怎么这样熟悉,我顿然大悟,这不是那首《秋棠问月》么。
………………
心思起伏如湖水泛波,往事悠悠如烟雾轻扬。
四年前,在我父皇五十大寿的千秋宴上,淑玉公主——我的姐姐君宛用车宛国进献的名琴绿绮,弹奏了一曲《秋棠问月》,在场祝寿的王侯将相犹听天上曲,无不惊艳。
当时的燕王世子秦瑧,手执一洞碧玉箫,现场与我姐姐合奏此曲,令父皇龙颜大悦。那年我还未及笄,只记他素手执起两尺青玉、气定神闲幽立于殿中,与我姐姐萧琴和鸣。丝弦洞玉缠绵出一曲清幽玲珑曲,那弦律如撩人的绡纱,那箫声若清凉的竹风,把心都吹化了去。
我痴痴的望着,其他人仿佛都不存在,世间我只看到一个他,此后,心里、梦里总是不时的漂浮起他的身影,便是年年岁岁盼着他来孟都。
记忆中姐姐倒是经常弹奏这个曲子,每当听姐姐弹奏此曲,我总静静坐立一旁默默倾听,心思早已经随着流泻的琴音飘向遥远的方向。姐姐想教我弹琴,可惜我自小就不喜琴,那又硬又涩的琴弦总是很容易让我手指头磨破,枯燥繁杂的琴谱让我眼皮发酸。
此后,我苦练舞艺,《霓裳》、《绿腰》、《踏歌》、《柘枝》、……我无所不会,无所不精,就是为了在圣寿节上舞一支,博他注目。
除了舞蹈,我自小最喜骑马驰骋。记得三年前圣寿节那日,我悄悄着一身内侍服色,偷偷跑到皇家马苑,正欲牵来父皇最爱的狮子骢,谁知道碰见随燕王进宫为父王祝寿的王子琮,琮本是偷偷溜到马苑想瞧瞧名驹狮子骢是什么样子,结果刚好也碰见假扮内侍的我。
“小贼,竟敢偷狮子骢”,他一拳打中我的额头,我顿时眼冒金星,大呼一声,帽子也被打掉地,一头长发散下。
“你是何人?竟然打我!”我愤愤道。
“我是燕王三子琮,你是哪宫的小宫女?还女扮男装?干吗要偷马?”。他瞪大眼睛瞧我,眼里竟充满稀奇。
“真想跑吗?要不跟我走?”他又问。
“哦——秦琮!是皇祖姑的孙子,”我拍拍衣服上的灰,让这个毛头小子碰见了,真是不妙,不如吓唬吓唬他算了,于是我背着手慢有条理道:“我是洛玉公主君宓。看你个头不高,还是总角,既然是小弟弟就算了,本公主今天心情不错,就不怪你无礼了,叫声姐姐赶紧告退吧。”
他扬扬脖子,仿佛要把自己抻长,“你看起来比我矮,应该叫我哥哥。”
“报上你的生辰。”我傲然道。
“我是申卯年正月二十四亥时三刻生”,他一脸稚气未脱,还仿佛自己是个大人般。
“哈哈,我是是申卯年正月二十日生,刚好比你大四天,还是要叫我姐姐”,我心花怒放。
“才大四天,不叫——”。
“乖,叫声姐姐则不追究刚才犯上之过”,我调皮的捏捏他的脸蛋,他竟然脸红了。
“叫我声哥哥的话我就不揭发你失仪之过”,他还蛮狡颉,不似别人总忌惮我三分。
“琮弟——”我又笑嬉嬉的扽着他的总角。
“宓儿——往后我就这般叫你”,他也不甘示弱,竟然反捏我的脸蛋,这小子反了天了。
往昔趣事浮上心头,我不禁豁然一笑。
又想起去年圣寿节,皇祖母寿宴之时,我悄悄尾随他们来到皇宫内的海棠苑中。泄芳亭边依旧开满柔媚娇艳的秋海棠,亭里金丝笼中的黄鹂也不再鸣叫,仿佛也在静静倾听,端中正坐的是我的姐姐,她含笑不语,一双素手撩拨丝弦,悠然奏起那首《秋棠问月》。旁边站的是一袭锦袍的清朗少年,正是他——燕王世子秦瑧,执手吹箫,两人琴箫曲和,如痴如醉。那场景仿佛人间仙境里的金童玉女,让人不敢打扰。
曲毕,听不到他们在互诉什么,只见他信手一拈,一朵轻轻颤抖娇媚无比的秋海棠花便飞姐姐乌云般高高耸起的发髻上,人美花娇,让人心动。
我好像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就喜欢上秋海棠,偶尔也簪一朵在头上,默默呼吸着这清雅的花香,心思已经悠然飞向远方。
他是在怀念我的姐姐么,我心里烦闷,失神的走出帐篷。
………………
夜风习习,我漫无目的的踱着步子,远远看见一个破旧竹篱围成的简易马棚,里面蹲坐着一个人,那不是萧澈么。
我快步过去,心头一酸,“他们怎么把你绑在马棚里?”
萧澈抬起头,看到是我,忙立起身,拍拍自己身上的尘土,方欣喜的想要靠近我,只可惜脚上绑的铁链距离有限,铮铮作响,不得靠近。
我心里一股莫名的悲痛,若不是因为我,他怎会沦为囚犯。
“公子——”我鼻子一酸,虽然隔着篱笆,但是还是能够着他的胳膊,“你的伤口,今天忘了敷药吧?”
我急切的摸摸怀里,哎呀,今天换了衣服忘记拿了,“你等等我,一会就来——”
……………
取了药粉,打开包扎伤口的绫罗帕,眼见已经结疤,应该是好多了。
“已经无妨了,不用药粉了,刚叫你不要跑回去,怎么叫你也不应就跑了”,他叹叹气。
“我看不用包了,这帕子也脏的厉害。”我取下帕子,他一把抓住,“留给我擦汗吧。”
我扑哧一笑,“改天送你一方五彩秀纹蜀锦帕吧,这个脏了。”
“不用不用,我这……”突地他有些哽咽,手里紧紧捏着绫罗帕仿佛要捏碎般,“我犯的是死罪,也用不上这些了……”
“公子……”泪水簌簌而下,我心如绞痛。
他救我于狼群之下,我却置他于水火之中,我得以到达平安地,他却难以逃脱死亡劫。
“可否不要再叫我公子?”,他却又哈哈一笑,“我本是俗夫又是个死囚,怕辱没公子这个敬称了,你叫我澈好么?哎——临死前,还有美人公主能给我滴两颗金豆子,萧某今生无恨也——”说罢,仰天长笑,豪气冲天,连黑夜中的星辰都不由得为之一颤。
“公子怎还笑的这样豪爽”,我哭笑不得。
“叫我澈,千万别再称公子了。”
“澈——”我轻唤了他一声,不知怎的,心里仿佛密密麻麻的针尖扎过,阵阵的刺痛。
“你怎么是公主,路上也不告诉我”,他停住长笑,笑眯眯的看着我,“不过也怪我也太笨,你说你们姐弟姓君,你的气度那似一般寻常女子,我这蠢夫怎么就没想到呢。”
他挠挠头,“还有青霜宝剑,那岂是一般人有的。”
我淡淡笑着,心中却是哀凉万分,“曾是公主,如今若还有人尊我一声公主便是看的起我,现在我国破家亡,手无寸铁,各地王侯将相都打着‘勤王剿贼’的旗号涌向孟都,名义为我们,实际呢,谁知道他们都是不是心怀鬼胎,另有所图,眼下,我不求什么公主名号,我只求天下之大,有我们容身的地方罢了。我弟弟是父皇唯一留下的嫡子,君家唯一的血脉,我只要他平平安安。”
他睁大着眼睛静静的听我诉着,我幽然道: “燕王是我皇祖姑的儿子,眼下他手握重兵,兵强马壮,我皇祖父对他们秦家不错,违异姓不封王的祖训,封他为燕王并准许世袭罔替,但愿燕王应该能念及我皇祖父的恩情,护我姐弟平安。”
我轻叹一气,我这种想法不知道燕王是否能有同感。
“我根本不在乎我还是不是公主,只要我们君家唯一的血脉宇儿能平安长大,我亦可放弃所有,且别无所求。”
他怔怔的看着我,我淡淡一笑,“我也一定会尽我的全力,保你平安。”
秦瑧的箫声依旧那样清绵不绝,引的一勾银月破云而出,星辰簌簌而动,夜风淡淡而起,仿佛无边无际的叹气。
人有旦夕祸福,月有阴晴圆缺。
那凄凉的箫声听的我心里伤感万分,萧澈突然道:“那个世子名瑧,应该是你的心上人吧?”
我心突的一跳,脸上一热,支支吾吾道:“……他一直喜欢我姐姐,只可惜……”,我不由长吁短叹,“故人影逝音难觅,玉箫明月空悠然!”
突然他抬起头,眼里充满哀伤,语气中充满渴望:“我如果死了,你能亲自给我题碑么?”
“你不要瞎说——”
“不,我是说真的,我希望你能给我题碑……若我死了,你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想起我么?……哦,不,你不要想起我……”他语无伦次,嘴唇微微噏动,手也发抖。
“澈——”我坚定的抓住他,“请相信我,我必想尽办法救你!”
他眼眸里闪闪的,仿佛有泪,极力忍着,“谢谢……你叫我澈,这样我已经很高兴了。”
“老朽拜见洛玉公主!”
我回头一望,是关路清,这老叟半夜不睡,突然来到这里,难道是怕我把萧澈偷偷放了?以致让他尽力维护的世子不好过?我又不傻,虽是夜晚,大军周围有护卫执勤,如何得脱。再说我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他为难。
“关大人半夜还未休息,看来为军事操劳不己,真是良将难求。”我冷冷道。
“老朽食君之禄,奉君之事,自是理所当然。”他仿佛并不在意我的冷脸,饶有兴趣的继续道:“世子是卑职见过最俊明仁厚、礼贤下士的王子,老朽半截入土的人了,得世子赏识,士为知己,不在乎什么名利地位,尽心辅佐世子罢了。”
关老叟不似一般的酸腐文人,他的眼睛里总透着一股洞察世事的睿智,“公主携君家唯一血脉,历尽艰辛脱逃贼人魔掌,思虑周全行事果断,老朽实在是敬佩,眼下,公主是想与皇子自保平安,还是要再复陷入刀口浪尖之中。”
这老叟想说什么,出乎我的意料,他根本没想提萧澈的事,他白天在军帐中总自称卑职,现在跟我说话却用老朽一词,仿佛我们之间不是君臣,只是一个老者在与晚辈倾谈。
“我只求平安两字,不知道关大人能否指点一二?”
“塞翁失马,焉知祸福。”关老叟看我的眼神难人寻味,但是话又不说透,“公主睿智,一切还需靠公主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