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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五丈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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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阳破晓,我们继续赶路。萧澈换了原来车夫的干净长襦,一扫初见时的脏污褴褛,深如黑漆的头发整齐的约束在后面,加之身佩青霜宝剑,手执御马玄绳,顿显精神勃发。
翻重山、越悬岭、淌溪泉、过栈道、风餐露宿,大约走了五、六日,终于越过这重翠叠岭。
眼见地势开阔、道路平坦,我心想应该走到了平原,翻开地图,寻找方位,萧澈却肯定的说:“再走半日,就能到五丈原,离长安也就不远了。”
“哦,就是就是诸葛亮屯兵用武、劳竭命陨的五丈原么?”我透过窗外,深深吸了口新鲜空气。
“诸葛亮和你可都是琅琊人呢。”
“正是——”
“诸葛亮是谁?姐姐快告诉宇儿。”宇儿好奇心起。
“诸葛亮可是天下最聪明的人呢,他是三国时期蜀国的丞相,他有治世之才、用兵之巧,当时的国君刘备临终的时候,太子阿斗没有什么治国才能,刘备对诸葛亮说:‘君才十倍曹丕,必能安国,终定大事。若嗣子可辅,辅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可是他依旧忠于刘氏君主,只惜后来兵败于五丈原。”
“那后来呢?”
“后来,蜀国被魏国吞并了,世人称刘禅是扶不起的阿斗。”
“呃……如果诸葛亮取而代之,那蜀国不一定被魏国取代是不?”宇儿一脸稚气的问我。
我被他问的哑口无言,心中百味杂陈。远望去,山岭如墨,碧水流殇,无论草莽还是英雄,即便一时卷起洪浪,最后也会湮没在历史洪流之中,君宇这孩子,怕是连一朵小浪花也卷不起来。
…………
天色渐渐昏黄,但见远处旌旗飘飘,遍野扎营,高坡上竖着一幅巨大的旗帜迎风飘展,在黄昏的余晖中赫然可以看到是一个大大的“燕”字。
我心咚的一跳,亦惊亦喜。
难道真的是燕王的大军,据传,燕王已经向天下发布《讨逆檄文》,并以“勤王剿贼”名义,带领十万大军向孟都进发,如此一见,果然言不虚传。我心中大喜,是燕王秦塬亲自来了么?那他——应该也来了吧?一丝喜悦涌上我的心头,虽已经是近在咫尺,却也望眼欲穿。
远处,一小队人马迅速飞奔过来,我连忙将车厢前的帘子放下,抱着宇儿静静坐在车里,不一会便听见外面阵阵人声马嘶。
“汝等何人——”
“官爷,我们是去长安投亲的,劳烦官爷放我们一马。”
“车上何人?”话音未落,帘子一把被掀起,一个麻子虬须脸直直盯过来。他一看到我,两眼突的一亮,一丝邪笑从两片薄唇中飘出。我紧紧搂住宇儿,冷眼瞧他。
“车上只是内人及舍弟,请官爷放行。”萧澈看此情形似乎觉的不妙,双拳紧握。
“尔等闯入我军驻营禁地,本爷怀疑你们是奸细,”他邪笑着向我伸出臭爪。“这个小娘子我要带回去审。”可他还没碰到我的手腕,就被萧澈大手一拎,提着领子就扽出车外,萧澈手一松他便滚在地上,沾的满身和脸都是灰土,狼狈之极。
“大胆——你们都是奸细!”他气的脸发白,挥着鞭子喝令下属:“把他们都给我抓起来——”
十余名士兵团团围住我们的车马,萧澈抽出长剑以对,眉色间凛然不惧,面上两道刀疤更是增添三分冷峻之气。
我冷叹一声,松开宇儿的手,毅然走出车厢。
我一字一句高声道:“我是大梁公主,你们这些瞎眼的奴才,竟如此放肆!”
那挥剑肃立的萧澈和一群张牙舞爪的士卒立刻因震惊而呆住,个个张大着嘴巴,瞪大着眼睛把我从上到下细细打量,我冷眼一瞥,再次大声喝道:“还不快去通报——”
和萧澈同行近十日,他却一直都不知道我就是大梁洛玉公主君宓,我的弟弟就是大梁皇室唯一幸存血脉君宇。
我父皇爱民如子,以仁孝治天下,只惜用人不善。一月前,父皇在征西的军帐中,被掌控三军的统军大元帅何世宝弑君篡位,何世宝倒戈相向,整个皇城一片血腥,皇宫内眷惨绝刀下,只有我与我的同胞弟弟四皇子君宇侥幸逃了出来。
我皇祖姑父,即大梁大长公主君绛的驸马秦勃,当年被拜为天策上将。他身经百战,立下无数战功,那年冬天随我皇祖父御驾亲征突厥时。在枪林箭雨之中,他竟用自己的身体替皇祖父挡下致命一箭,最终捐躯沙场。皇祖父悲道:“堪比骨肉兄弟——”念其功,皇祖父打破异姓不封王的祖训,追封其为燕王,享亲王待遇,并恩准世袭罔替。不仅如此,我君家对秦家亲如同宗,甚至连燕王嫡子幼时也被恩旨带入宫中教养。
如今,袭了燕王王位的便是我皇祖姑的儿子秦塬。孟都皇宫惨变之后,秦塬向天下发布讨逆檄文,打着“勤王剿贼”的旗号由长安向孟都发兵。没想到已脱逃孟都的我竟能在五丈原遇见了他们的大军。
幸哉!
幸哉?
我看萧澈目瞪口呆、惊讶无语,似乎难以置信,正欲向他细细解释,这时,远处马蹄踏响如雷滚滚来。但见一队人马挟青尘飞奔而来,为首那人年纪二十出头,头顶双蛟纹红缨金盔,身着紫金红袍,外罩山文胄甲,左弓右箭,滚金乌黑披风在背后高高扬起,好不威风,座驾竟是那匹狮子骢——我父皇当年御赐给燕王世子秦瑧的千里良驹。
是他么?他的脸越来越清晰,他真的来了,他的眼神依旧那样和煦而沉稳,年轻的脸庞洋溢着傲人的神采,一股王者之气油然而生。他跳下马,一脸惊讶的看着我,这样的脸庞在我梦中出现多少次,都不如现在看到的那样清晰。一时间恍然如隔世,周围凝滞无声,高高矮矮各样的人在我模糊的余光中突然矮了下去,朦胧中听到“世子——”的恭敬声音。
我努力睁大眼睛一眨也不敢眨,生怕眨一下眼前的景象就会消失。指甲深深的陷进我的掌心,疼痛让自己的意识更加清醒,终于知道这一切不是梦,我再也忍不住了,飞奔而去,哽咽一句“瑧哥哥——”便扑倒进他的怀里。
眼泪伴随着整月以来所忍受的困苦、惊吓、彷徨、绝望一起涌出,如涛涛江水般决堤;哭声带着充斥内心无法排挤的哀怨、悲苦、惊喜、凄凉一起嚎出,如山崩地裂般爆发。
“宓妹妹——你无恙?”他暖如春风的话语绵绵进我的耳中,悲凉的心底如惊蛰后的苏醒,我方觉的煎熬了这么多日,真是值得。
“我以为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你了——”我泣然道。
“莫怕……我奉父王之命率左右两军前来……”秦瑧的怀抱温暖而宽大,让我真正的感受到安全。
“太子殿下和宛儿他们……”他声音哆嗦着问道。
“皇兄和皇姐……”我的心仿佛被重重的一击,浑身战栗不止,泣道:“……也去了……”说到这里,我再也忍不住内心接踵而来巨大痛苦的踩踏,放声啕嚎大哭起来。他的肩膀也在剧烈的抖动,象一座即将爆发的火山,似乎听到他喃喃道:“真的再也见不到了么……”
我心如刀绞,真的再也见不到了。
………………
秦瑧带我们进了他的统帅军帐,我先是话了些关于皇宫失陷及我们出逃的情况,我还刻意将我姐姐君宛惨死的情景简单带过,不愿让他听到后更加难过。即使这样,他已经忍不住抬袖掩面,我也哽咽不提,萧澈在旁边听的是哑口无言。
少顷,侍从端来各色食物,秦瑧立即招呼我们三人用食。好些天没看到这些精致食物了,宇儿和萧澈毫不分说立即开始狼吞虎咽起来。
侍女给我布好菜,秦瑧示意我动箸,我刚动了几下,却看到宇儿那活脱脱饿狼般的样子,不由眉头一紧,“宇儿——注意吃相,莫让人笑话你。”
宇儿一顿,“哦”了一声,开始细吞慢咽起来。
萧澈手里正抓着一只鸡肉腿,听到我对宇儿的训斥,也顿然停下。我立刻觉察到自己的疏忽大意,挤出尴尬的笑容:“萧公子,不要客气,多吃点——”
秦瑧似乎为了化解尴尬,举起杯盏,向萧澈遥遥一敬:“多谢萧公子,相救大梁公主及殿下于危难之中,秦某以薄酒一杯,先干为敬。”语毕,他一口饮下。
萧澈也回敬,一口干掉杯中酒。
“闻公主言,萧公子单人徒手击退狼群,真是令人敬佩!”语毕又敬一杯,萧澈再次回敬。
少顷,军帐走进一白发老叟,乌纱幞头,浅绿长衫,又干又皱的老脸上嵌的一双眼睛倒是睿智清亮。他人虽老但声音洪亮,“世子,燕王爷手书到。”
“录事参军关路清。”秦瑧向我介绍,老叟恭敬向我一拜:“卑职有幸拜见公主。”
秦瑧速拆了信函,眉头一拧唇一抿,沉思半响疑道:“父王怎突然令我帅左右军回长安?”
帐外一声马嘶,还未听到门卫通报,帐内如风般冲进一名男子。
“宓儿——”我手中箸一停,蓦然抬头。
一位少年将军赫然而立,皓白长袍外罩着寒光凛人的明光铠,裹着他笔直的身躯愈发显的高大健硕,胸前雪亮灼目的护心镜衬着他的清目俊容,他大手揣着一顶飘着长长红穗的麒麟银盔,一双隽秀深目灼灼的直视于我。
“咣当”一声,他大手一挥飞甩掉碍人的头盔,大步一跨直冲到我座前,一双猿臂紧紧抓住我的胳膊,恨不得将我紧紧抱在怀中。
我惊讶无语,竹箸落地,再仔细地详端他,原来是燕王三子秦琮。半年没见,他长高甚快,一扫少年稚气,颇为英俊神朗,竟教我都快认不出来了。
尤其那双又大又亮的乌眸,也脱去少年时的秀美变的更隽亮了,曾记的小时候就因为他这双顾盼神俊大眼睛,我总笑他女相。
“琮弟,已经携军统帅了,还这样没规矩,就是不尊称一声公主,也应按辈分叫一声表姐。”秦瑧开口一句话打破了我们之间相顾无言的宁静。
“琮——”我轻唤他,他怔怔的松开手。
“宓儿——”他哽咽,目光中含一点盈亮,唇边夹杂一缕惊颤,那傻傻发懵的样子实在是和他一身威武刚硬的银甲不符,到底还是年少,面上掩不住心绪。
“方才底下来报,得知大梁公主驾临,我想一定是你……”他声音颤抖道。
“琮长大了,我都快认不出来了。”我微微倾首。
“你也长大了,不过我依旧能认出来。”秦琮温言道。
“琮弟很得父王青睐,虽未及冠,但年纪轻轻已经统领右军,这次父王让我带他出来历练一番,将来必是要重用呢!”秦瑧赞道,琮自小失去母亲,一直为秦瑧所照顾,自秦瑧被立为世子后,还曾在秦瑧府上住过一段时间,故与秦琮手足之情颇深。
食毕,萧澈起身立于堂中,双拳互握,恭敬地向秦瑧和我一拜,“萧某有幸得遇天潢贵胄,如今公主和殿下已安顿,萧某就此拜别。”
“萧公子欲往何处?”我急忙道,这时,帐外一声来报。
“怀化郎将白嵘到。”随即,一名小将走进帐篷跪地拜道。
“选一匹好马及十两黄金奉给这位萧公子。”秦瑧吩咐道,令我对他心生感激。
“诺——”白嵘起身,刚与萧澈一对视便如遇大敌般嚷道:“萧澈——”
他立即抽出腰上的长剑直指萧澈胸口,在座众人皆是大吃一惊,但见他目露凶光喝道:“逆贼萧澈——你竟自行送上门了——”
“这是为何?”秦瑧问。
白嵘愤然道:“此人曾是中军的陪戎校尉,上个月初在校场,归德郎将石安惨死在他刀下,之后他畏罪逃之夭夭,没想到今天在这里碰见他,卑职请求世子下令将他按律处死,以昭石郎将在天之灵。”
我大惊!
难怪在我们彷徨无助时求你护送我们去长安,你是那样犹豫为难;你明知去长安就是自投罗网,可最后还是愿意为我们只身犯险义无反顾;你如此诚心待我,我岂能坐视不理。
“慢——萧澈为何手刃石安,定有缘由,”我起身转向秦瑧,用祈求的目光望他,“请世子查清缘由,再做公正了断。”
萧澈一脸悲愤莫名,厚厚双唇紧抿不语,脸上两道刀疤狞泛红光,脖颈隐隐凸现暴跳青筋。
我徐徐走近他,用坚定的目光望着他,“公子,你我萍水相逢不过十日,可我相信你的为人,你有何隐情尽情述说,我君宓绝不会坐视不理”,倾刻,他眼里竟然是雾蒙蒙一片。
泪水从他眼角潸然而下,他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大声的诉道:“石括这个王八蛋,他……他玷污了我姐姐的清白。我姐姐名萧娟,已经许了人家,还未过门竟被这个王八羔子……”说到这他哽咽难言,竟抽泣起来。
“后来……她一时想不开,竟投河自尽……”
他的控诉引的众人唏嘘不已,有道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原来他内心竟隐藏这般苦楚。那日看到他在沙地上划的“娟”字,我还以为是他的心上人,原来是他姐姐的字。难怪当时看到他的表情是那样悲愤莫名,如此深仇大恨,切肤之痛,换谁也难以忍受。
“我杀石括,心亦无悔,要杀要剐,随意为之!”他凛然道,语气铿锵有力,我不禁扼腕,别说是曾救我性命的萧澈,就是换其他人,遇见这样的事情我岂能不仗义执言,更不能见死不救。
“瑧哥哥……”我转向秦瑧求情,话还没开口说出来,录事参军关路清微微一拜,“世子,燕王刚将左右两军交于您统帅,您若军法处置不严,必遭某些心怀叵测的小人弹劾。故无论大小事务,处置务必慎重,谨防别有用心之人。”
这老叟叫人好不气恼,无动于衷也就罢了,还急扫门前雪,我愤愤瞪他一眼,他面色依旧平静如水,丝澜未起。
秦琮看看我着急无措,向秦瑧恭然一拜道,“大哥,要不先别急于处置,押回长安再说。”
“就照琮弟说的办吧。”秦瑧决然道。
萧澈立即被士兵解了刀刃、上了铁链,青霜宝剑“当——”的应声落地。
秦琮飞快的拣了剑,惊讶的看着他:“青霜乃御用宝剑,你怎会有?”
“萧澈不配这把好剑,公主请收好”,萧澈眼里透出淡淡的安慰之意,让我更是感到内疚万分,恨不得立刻拔剑劈开那啷当铁链。
我手触着冰冷冷的青霜宝剑,无言望着萧澈五花大绑后被士兵拖了出去,帐外,一阵疾风卷起地上的尘烟……
“澈哥哥——”宇儿忍不住嚷道:“澈哥哥是好人,为何抓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