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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一段狗血的往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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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妖怪,你娘也是妖怪。你还是不信我么?”裴稼挂着一张笑眯眯的看起来很好说话的脸,却意外顽固地又重复了一遍。
“我当然信,你就是说得天花乱坠我也信。”林月如这会儿真是悔得肠子都青了。
疯子的脑袋有毛病不错,自己这个傻子的脑袋也不见得好到哪里去了。
她本可坐在家中枝繁叶茂的树荫底下,喝一碗在井水中湃过的冰冰凉凉的绿豆汤,而后就着拂面而过的清风睡个舒舒服服的午觉。然而她不但没有,还跑了出来在个地面能烫熟鸡蛋的地方藏了大半天,险些活生生地变成酥皮烤活人也就罢了,还被个疯子抓住,不着边际地扯了半天的结果是,她竟然被个疯子牵着鼻子走,还想要说服他,不是傻子是什么?
说她娘不是人,是个妖怪,简直是普天之下最大的笑话。
林月如她娘过世时,她才七岁,还不大懂事。连她娘究竟生了什么病也不知道,只记得娘亲仿佛病了很久很久,原先如花的美貌一日比一日憔悴,到后来渐渐地连床也不能下了。忽然有一天半夜时,爹爹红着眼睛亲自来叫她起床,让照顾她的丫鬟替她将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的,还换上了一身新衣裳,将她带到了娘亲的病床前。
那时候她已经很久没有亲近过娘亲了。自她娘得了病以后,怕过了病气给旁人,决意要带贴身服侍的丫鬟搬到后院的一间小屋子居住,每日里只允许她和爹爹在窗外远远地看上几眼。她爹本来决不肯同意,将丫鬟遣走,回房收拾了衣裳物品打算搬去同住,亲自服侍她娘,可她那向来唯夫命是从的娘在这件事上十分固执,无论如何也不肯让步,最后不知用了什么说辞,竟磨得她爹答应了。
不过是暂住几日,迟早要搬回来的。她猜爹爹也是这么想的,才依了娘亲,便安心地每日在窗外张望,时不时地把采到的野花野草,捉到的蚂蚱蟋蟀放到窗台上,盼着娘亲第二天便搬回前院同她和爹爹在一起。她娘偶尔抬起头看到她在外面活蹦乱跳地嬉戏,便慈爱地对她笑笑,又低下头去缝衣裳,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衣料上,在浅色的衣料上染出一大片一大片深色的印子。她的眼泪流得那么多,到后来林月如穿她娘缝的那些衣裳时,总疑心能闻到眼泪的味道。
如今想起来,娘亲那时候应当已经知道自己活不久了,所以才那么伤心。可当时谁也没有想到,那么年轻的林夫人竟在那偏僻冷清的小院子当中一日复一日地住了下去,再也没有好起来。她自然就更加想不到了。
到了她娘一病不起,临终之时唤她去见最后一面的时候,她还欢喜地以为娘亲就要回来了。她娘过世之后被换好衣裳,装进棺木钉牢了钉子,她仍不肯相信从此以后再也见不到娘亲了。
“妖怪?”林月如干笑了两声,声音小得像是在对自己说话:“我倒宁肯我娘是妖怪,可惜她不是。”
如果娘亲是妖怪,就不会病死。爹爹就不会伤心了近十年。
娘亲过世之后,爹爹像疯了一般,死死地抱着她娘的尸体,不肯让别的人靠近。林月如也是一样,蹲在他脚边,拽着她娘的衣裳不肯放手,看到有人过来就扑上来连抓带咬,像只突然找不到家的小狗,满心里都是惶恐。
这家中一共就三个主子,如今一个不在了,另外一大一小也傻了,眼看昔日那和和美美的一家转眼便要家破人亡了。林家的老管家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偏偏又只是个下人,作不了主,只得在房门外乱转,捋着花白的胡须叹气。
等到林家有人从老家赶来时,林天南和林月如已经有两天水米不曾沾牙了。
来的人是林天南的堂姐,早年嫁给了姓刘的读书人。林天南自幼父母双亡,林家虽然没人亏待了这个长房长子,但总不比父母在时面面俱到,只有这个堂姐处处关心照料,两人犹如亲生姐弟一般。林天南后来到苏州成家立业,情分依然不减,时常往来。她听说弟媳生病,带了丈夫和儿子急匆匆赶来,却已经来不及了,只看到兄弟抱着弟媳的尸体目光呆滞地坐在地上,整个人都瘦脱了形,旁边小小的林月如已是奄奄一息了。
刘家娘子平日里当家理事惯了的,一见这场面就知道耽误不得,当即叫了两个胆大心细的下人,从后面一棒子把林天南敲昏,挑最粗的麻绳五花大绑了用凉水泼醒,硬生生捏着鼻子强灌了一大碗参汤下去才坐下来慢慢讲道理,第一句话就说得林天南清醒了过来:“弟妹有灵,若知道她在这世间唯一的血脉受尽苦楚,只怕在九泉之下也要心中牵挂,不得安宁的。”
林天南霍地抬起头,这才想起这两日无人照管的女儿来,心头又惊又痛:“月如怎么了?”
刘家娘子施施然倒一杯茶,慢慢喝完,才闲闲道:“没怎么,最多不过跟你小时候一般,爹娘都不在了,照样能长大成人。只是没人为她操心,不知将来能不能找个好夫婿。唉,女孩儿家嫁了人,没人撑腰,受些欺负也是应当的,不过少个娘家诉苦。须知武林盟主再威风,死了的武林盟主也还是个死人。”
林天南怒目圆睁,双臂一挣,粗大的麻绳立时寸寸崩裂。他大踏步走去看了还昏睡着的女儿,又走去爱妻房中坐了一晚,第二日便重振了精神,从此又当爹又当娘,独自拉扯林月如长大。只是任凭他人怎么劝说,他都不肯续弦再娶。
刘家娘子不放心兄弟和侄女,索性同丈夫商议,回去收拾家业,举家搬来苏州,买了一处房屋,与林家同城而住,也替兄弟料理些家务,照顾年幼的侄女。后来丈夫中了举进京做官,她才将家搬进了京城,如今已是尚书夫人,仍然时时挂念着苏州这边,隔两个月便要派人送信送东西过来。
林家险些一家三口同时命丧黄泉,当年这段差一点酿成的惨案闹得这偌大的苏州城人尽皆知。如今还要拿她娘来做文章的人,不是疯子,就是别有所图,居心不良的人。这人看来是前一种,不知从何处道听途说了些轶闻故事,便大白天的做梦了。林月如瞥了裴稼一眼,忽然连盘问的心思也没有了,转身就走。
裴稼还是拦在她面前。
林月如怒道:“你究竟想怎样?”
像是看不出她在生气一般,裴稼摸着下巴笑道:“我说过了,我是来讨债的,你娘欠的债,你不还,我只好找她还了。”
林月如的怒气终于忍不住爆发了,“好,我这就送你去找她。你在黄泉见到她,记得替我告诉她老人家,打扰她身后安宁的人,我都会送下去陪她。”
虽然这人看来稀里糊涂,而且并没有取她性命的打算,但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辱及亡母,纵然敌不过,也要尽力一拼。她打定主意教训裴稼,便并起食中二指,凌厉的剑气如有形一般从指尖发出,在裴稼脚前的地面划出了一道长长的裂痕。
她这下有警告之意,裴稼却如同没看见,继续说道:“你娘究竟死还是没死,可不一定,棺材里又没有尸体。”
“你说什么?”林月如厉声道。她这一惊非同小可,并起的手指握成了拳头,气得全身都在发抖。她生平从未如此生气,直恨不得将这人碎尸万段。这世上唯有她与爹爹知道,她娘身为林家的长房长媳,并没有葬入林家的祖坟。运回泉州老家的,只是一具空棺木。无人知晓,林家夫人真正的长眠之地,就在林家的后山之中。这人说棺材里没有尸体,莫非是去泉州挖了她娘的坟?尽管并非真正埋骨之地,但此举也是对故去之人的大为不敬。她先前一直当这人是疯子,看来是小觑了他,这人装疯卖傻找上她,想必是另有所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