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勒底司令官》玻璃纸之夜

3、第三章

　　午饭是日式风格浓郁的居家料理，汉堡肉炖得很入味。

　　紧靠风雪，两人面对面沉默着用餐，又因为这里没有别人，所以在礼仪上双方都有所放松。

　　藤丸立香很喜欢眺望枯燥的外面，太宰治在早些时候就已经发现了这点，那双蓝色的瞳始终凝望着外面，目光可以笔直穿过暴风雪，达到未知的另一侧。

　　那种目光里蕴含了太多的情绪，一部分因为实在太过晦涩，太过阔远，聪慧如太宰治也参不透他究竟看到了什么。然而关于孤独的那部分，他却觉得自己有了解的余裕。

　　“你总是看着外面。”

　　藤丸立香遽然回头，正好对上那双鸢色的眼瞳。

　　太宰治撩起一缕落到颊边的头发，把它挽到耳后，又将汉堡肉上象征着儿童套餐的小旗子取下来，心里给司令官大人又记了一笔，他轻飘飘地继续说：“既然如此，这里就是困着你的城池，即便放下这里不管也没什么关系吧。”

　　事实上这番话未免显得交浅言深了，但他委实不是什么会关心别人的家伙，语气中有想要撕裂什么，有想要夺走对方表面那份平静的侵略感。

　　先用语言搅弄起水缸底部的泥沙，然后冷眼看着澄澈趋于崩溃。

　　藤丸立香只是短暂地瞥了他一眼，并没有作答。

　　“那让我猜猜看，”太宰治得寸进尺道，“照片上的那些人应该就是这里以前的工作人员吧，从那些照片来看，这座设施在某个时间段出现了不可逆转的异常，他们多半因此遭殃，至于原因——”

　　紧接着，他露出了一种极为可怕的犀利眼神，光是看上一眼就会让人觉得头皮发麻：“是你。”

　　气压陡然滑落到最低谷，窗外的严寒还能用想象去衡量，室内的这份残酷早就存在于想象力之上。

　　面对对方掀起的巨大压迫感，青年鸢色的眼睛里没有害怕和意外，他的呼吸频率仍然保持在正常水准，仿佛刚才在讨论天气那样随意，游刃有余。

　　藤丸立香放下手中的餐具，筷子和餐盘碰撞发出的声响醒聩震聋，他缓缓抬起头，寂静无比的璨蓝色和冰川深处的冰层太过相似，如同一簇燃烧到极致的冰冷火焰。

　　“你这句话有赌的成分，贸然指认是会丧命的哦，下次请注意。”他说，“但是。”

　　藤丸立香停下话茬，视线转而定格在墙壁最后的那片空白上，太宰治惊异地发现，方才他还一副即将暴起灭口的样子，眼下竟然发自内心地微笑起来，严峻到极点的气氛兀然轻松下来。

　　这是太宰治到这里后，第一次见他笑，足以见得墙上的这些是他生命中值得夸耀的记忆，是他灵魂深处最引以为傲的事情，所以才能像现在这样，安静的微笑着，拥有前所未有的柔软。

　　“你说对了一半，但结局不是那样，不是那样的。”他一连否定了两次，蓝色的眼睛再次看向太宰治时，表面像是镀了层珐琅，亮闪闪的，像是大雪初霁时天空点缀的星星，“没有谁受到伤害，没有谁需要用死亡去平息，那些人们现在仍然好好地生活在世界的其他地方，只是。”

　　只是不在这里。

　　太宰治在想象，因为不能完全掌控现状而诞生出这样一种陌生的情愫。那似乎也不坏，他耸了下肩膀。

　　他们继续沉默着吃饭，只是这一次，黑发蓝眸的青年脸上多了几分暖意，这种温度一直持续到午饭结束，收拾餐具的时候。

　　“会忽然说出那种话，不太像你的作风。”藤丸立香说。

　　太宰治回敬道：“哦？我怎么不知道原来你很了解我？”

　　“其实我不了解你，”他实话实说，“但我见过很多聪明的人，他们的每一步都有自己的思考，绝不会莽撞地去做什么。我认为你也一样。”

　　这几天里，太宰治与藤丸立香的交谈一直很顺畅。他不必斟酌，也不必苦恼自己说出的事情是否能够被对方理解。简言之，这位年轻有为的司令官始终能跟上他的步调，这是不可多得的体验。

　　比起和老鼠在地洞里窃窃私语，不如和一片雪花聊聊。

　　“这几天睡得一点也不好，因为精神衰弱而死之类的，这种事一点都不符合我的胃口。”太宰治弯了弯唇。

　　语毕，他又摆出那副让人捉摸不透的表情，开始不知所云地说起完全不相干的事情：“说起来，这里好像有座地下图书馆？麻烦告诉我位置咯，说不定可以找本合适的睡前读物。”

　　藤丸立香简明扼要地替他指出去的路，然后转身去厨房清理剩下的事。

　　他站在原地看了会，手绕到衣领后方摸了摸，一朵压得干瘪的花被他取出来，太宰治难得流露出苦恼的表情，呢喃自语般低声道：“真是的，这份差事一点也不轻松。”

　　开放式厨房那边传出水流哗哗的声音，他把花重新塞进外套口袋，然后沿着走廊往地下图书馆的方向去了。

　　周围又安静下来，水龙头早就拧上，偶尔有水滴跌入水槽的钝响声传入耳中。

　　把手浸润在蓄起的水中，藤丸立香望着自己清晰可见的倒影，难得愣怔在原地，要说这位来访者的话完全没有动摇到他的意志，那一定是谎言。

　　过往的种种依次出现在眼前。分明还没有垂暮，便已经开始喜欢像老人那样喋喋不休的回忆从前的事情。

　　面对终局之兽，迦勒底获得了无一人伤亡的胜利，光是提起这点，心中沸腾的便一定是无可比拟的骄傲感，即便是无星无梦的夜里，这骄傲感也足以支撑起空虚的外表和内心。

　　“这里是牢笼……吗。”他下意识地攥紧五指，涟漪激荡起来，击碎他的影子后化做无数细碎的流光。

　　“立香！！”

　　藤丸立香猝然回神，声音是从随身的终端里传出来的，他抿了下唇，正打算清清嗓子再回答，结果罗玛尼·阿基曼一通抢白，焦急万分：“你那边究竟怎么回事！！”

　　男人话音才落，迦勒底内的警报紧随其后，长鸣起来。

　　“怎么还是这么慌张啊，抱歉啦，立香君，接下来由我来说明好了，我尽可能长话短说。”罗曼呜咽了声，还是顺从地把通讯交给达芬奇，“听着，我们通过示巴的透镜检测到本部内侧正在形成特异点，也许已经有被入侵的可能，要小心。另外，你有没有接触到什么奇点之类的东西，因为数据看起来很奇怪，有什么头绪的话，请务必告诉我们。”

　　“不，我什么也没有做……”藤丸立香迟疑道，他停了会儿，一贯的孤身让他差点忘记此时此刻的迦勒底还有一个人。

　　“等、等下，立香？立香！！”

　　罗曼的大喊并没有阻止青年，屏幕记录了他单手撑住流理台，轻松横越过吧台，然后消失在走廊尽头的全过程。

　　粉发医生本想继续透过迦勒底的系统呼唤藤丸立香回头，但旁边的达芬奇用胳膊肘捅了下他，罗曼扭头便看到熟悉的粉发，他好歹算得上是玛修的监护人，自然得做出一些监护人的样子，哪怕现在她已经成年，有着成熟果实那般美丽的样子。

　　她望着屏幕，熟悉的食堂里已经没有人的踪影，但她还是那样望着。

　　“玛修？”他试探性质的呼唤道。

　　一连好几声，玛修才回过神来，她匆忙进来并走下阶梯，到属于自己的位置上：“啊、抱歉，我……我先去自己的位置了。玛修·基列莱特已紧急就位！”

　　“明明不用那么正式也可以的。”罗曼小声嘟囔，“而且那明显是很在意的表情，却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问……”

　　“果然还是因为那件事吧，”达芬奇安慰道，万能之人重新看向屏幕的左上角，照片上的人已经是青年的姿态，看不出分毫先前的青涩感，她叹息到，“已经过去七年了啊。”

　　玛修的位置分布在第二阶梯，就在主位下方，所以他们之间的对话被她听得一清二楚。她忍不住把手放到口袋中，当手指摸到照片上被图钉扎出的孔洞时，心脏即刻迸涌出使人全身颤抖的情感。

　　大概，快要哭出来了。她心想。

　　肺部剧烈地收扩，压榨着血液和肌肉，换气系统呼出冷风，摩挲着黑色的发梢，而后又被他呼出的气体氤氲上温度。藤丸立香一边拔足狂奔，一边用魔力启动内部术式，将地下图书馆连接外部的通道定性为唯一。

　　过去了太久的时间，不知何时起，他已经不再过问来访者的名姓，这些因为特异性到来的客人离开后，不会记得关于他的事情，管控室里的某处永远不会亮起光点，就好像窗外永不终结的风暴。

　　但。

　　藤丸立香奇异地生出一种冲动，他有必须要说明的事实，对着这位参访者，也是对着自己。

　　地下图书馆。

　　正如司令官先前所言，这座地下图书馆修建得想象中还要宏伟许多，质地上佳的书架经过岁月磨洗，擦出沉稳的光辉，书脊上无数名字在安谧的灯光静静闪耀。

　　太宰治像是一尾白色的游鱼，投入并徜徉在学识的海洋中，不论是古代还是现代，不论是国内还是国外，人们的思想凝聚成这些书本状的珊瑚，继续往下流传，生长。

　　他甚至在其中看到了一些眼熟的名字，视线继续往下，最后定格在一处单薄的书脊上，墨色的铅字在灯光下显得晦暗，简短地写尽人的一生。

　　《人间失格》作者：太宰治。

　　青年被蛊惑般朝那里伸出手，就在他的指尖快要碰到那本书的时候，后领被人猛地一拽，力气大到他立刻后仰，失去平衡跌倒在地上。

　　喉咙骤然被收紧的感觉实在不好，反胃到快要吐出来了，太宰治捂住嘴剧烈地干咳，与此同时，余光聚焦到罪魁祸首身上。

　　空气中多出振翅的声音，光是听上去就能想象出昆虫坚硬的透明薄翼，当那声音密集起来时，就能孕育出挥之不去的恶心感，让人闻声便毛骨悚然。

　　藤丸立香抖了下衣袖，一只泛着冷辉的长条形物件从袖管里滑出来，落到他的掌心里，三指用力滑动，陨铁扇应声撑开，半轮白月出现在太宰治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