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勒底司令官》玻璃纸之夜

28、第二十八章

　　视野中央，少女的手洁白如雪，仔细观察便会发现它在微微颤抖。

　　外面又是极昼时分，日光垂落进来，惊慌地四处逃窜，留下一些温暖的痕迹。

　　正是那份光辉让藤丸立香猛然醒转过来，退却是不对的。

　　诚如吉尔伽美什王所言，自身背负的痛苦终究是只有自己才能品尝的事物，任何试图发泄和转嫁这痛苦的途径不过是对自身荣耀的折辱。

　　他思索了短短的时间，然而对那只手来说，仿佛度过了半个世纪般漫长。

　　正当藤丸立香驱使自己要去握住那只手时，它落了下去，带着一股难以言明的巨大缺憾。

　　是啊，思考和犹豫需要时间，一个人的期待其实也只能存在那么长的时间。

　　这个垂落的动作在两人之间画下一道界限，虽然眼睛看不见，但切切实实地存在于两人的心脏中。

　　他们谁也没有看对方，垂头的动作也不曾改变，幸好头顶的换气扇还在嗡嗡运作，它使得双方的沉默不至于显得那么难堪。

　　“玛修你在这里啊？咦、立香君也在，是不是打扰你们说话了？不过那个…”工作人员挠挠头，“运输用的直升机提前过来了，我们得去集合。”

　　最后几个字符他说得轻轻的，带着浓厚的于心不忍。

　　集合检查，这意味着迦勒底即将彻底闭馆。

　　谁也没有期待，谁也没有祈祷，但事实还是残酷地往前迈进，接下来他们能做到的，只剩下在海峡对岸无数次眺望这块洁白的大陆，以及大陆上一个孤独的灵魂罢了。

　　“抱歉。”他终于抬起头，谁也没有看，而是侧过头，遥望外面一望无际的雪原。

　　工作人员还想说什么，反倒是藤丸立香先轻轻松出一口气，可这并不让人觉得他是因为放松下来才这么做的，甚至相反：“路上小心。”

　　他说着，下意识抬起手，伸向自己前方，但很快又意识到什么，迟疑片刻后缩了回去，改对少女微微一笑：“保重。”

　　说完，视野掉转，向铺着淡淡冷辉的、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长廊走去。

　　一步又一步，脑海中不断重复那只手无力垂下的画面，越来越浓烈的懊悔充斥心间，藤丸立香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在最后还是做错了事情，仅此而已。

　　……

　　藤丸立香拿着手环去僻静处，半晌未归，等他再现身时，已经是被一名打扮得四处漏风的从者扛在肩上，大步流星地朝这边走来。

　　“藤丸……！”

　　“等等，master！”

　　红色的弓兵率先反应过来，干将莫邪瞬时出现在手中，将试图跑过去的远坂凛挡在身后。

　　那位明目张胆散发着魔力的从者毫不在意，他左右张望，猩红的眼瞳扫视全场，从中挑出一名年轻女性的身影。

　　她穿着洁白的衣裙，手腕上扎有一方手帕，长发柔顺，略长的前发半遮住一只眼睛。

　　尽管只有一瞬间，但远坂凛还是注意到她看见那名从者时，第一反应不是戒备，而是欣喜。

　　与此呼应的是，那名从者的赤瞳每扫过在场的一人，聚集在众人四肢上、肩上和头顶上的压力就会成倍增加。

　　这种情况一直延续到那目光落到B的身上，才发生质的改变。

　　最终一声不咸不淡地轻哼之后，金色从者的注意力集中锁定在archer身上，眼中的兴味浓郁起来：“什么时候你这杂种也变得和那些家伙一样爱凑热闹了？哼、看起来是没见过本王的那个啊，这就是所谓的缘和图案。罢了，虽说本王的身姿与你记忆中的有所差别，不过——”

　　天命石板出现在主人手中并自动展开，金色的文字光华流转，刺眼的光辉顿时大片大片渲染眼前的空间。

　　和那华美成正比的是威胁感，即使魔术师和魔术使可以操使常人所不能及的，想要面对英灵的力量，不过是螳臂当车。

　　“能让本王亲自教导你何为觐见王座之礼仪，满怀感激地跪服，然后以死谢罪吧！”

　　那些悬浮在空中的魔术道具随着主人的言语，内里的魔力开始运作起来，从波动规模推测，只要挨上一发，多半吃不了兜着走。

　　远坂凛本想后退，但后方不知何时已经被对方设置了同样的门，被包了个饺子，她只好扯扯archer的袖子，利用回路通讯道：“这个看起来很不妙啊，要是能说服saber的话就好了。”

　　岂止不妙，是不妙他妈开门，不妙到家了！

　　弓兵打死也没想到自己竟然会在这里遇上那个家伙，即便外貌上看过去有很大差异，但所谓的缘什么的，他宁愿从来没有过。

　　回去就向阿赖耶打投诉报，哪里都有这个家伙，他绝对有违规操作！

　　他视线转移，落到正昏迷不醒的藤丸立香身上，自己的第一要务自然是保护凛的安全，但是那个家伙……

　　过了几秒，archer悲哀的发现，虽然他被藤丸立香好几次搞得没法接话，几乎在精神地狱的门口徘徊，可他压根就没考虑过在关键时候舍弃这个家伙啊！

　　“呼……”他长叹一口气，后撤半步，攥紧阴阳双刀的柄，“看来没其他办法了，master，听我说，等下稍微站远一些……”

　　“等、等下！？为什么忽然就开始开战了！”某处传来罗玛尼闷闷的声音，“那个是友军哦，吉尔伽美什王！”

　　吉尔伽美什漫不经心地摸出手环，把它拿近一点，语气明显非常扫兴：“那又如何，这种事本王一目了然，蠢货。”

　　“哦，哦…！说的也是，毕竟是拥有千里眼的魔术师，对于知晓万事万物的您来说，应该不存在隐秘才对……不对啊，那为什么又要和archer过不去呢？”

　　“你想知道原因？”那边几个正伸长了脖子，想要知道差点打起来的理由，贤王挑起眉，“那就听好了。”

　　罗玛尼不禁也做出身体前倾的姿态，唯有下方的玛修悄悄用手指抵住耳朵。

　　下一秒，管控制魔音灌耳：“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当然是因为本王，爽！”

　　罗玛尼一面偷偷抱怨，一面揉耳朵，他不用想都能知道的emiya现在的表情是怎样的，果不其然，那边传来一阵吵嚷声。

　　“冷、冷静点，archer！”

　　“嚯，还真干得不错，竟然忍住了？看在你的master的份上，本王姑且饶恕你觐见王座却刀刃相向之罪，换做是另外一个本王来的话，你恐怕要留下身体的一部分才行哪，好好感恩戴德吧。”

　　“敬谢不敏。我也可以确定一件事，那就是不管是你还是另外一个，我都相处不来。”archer刺刺地回应道，“你笑什么？”

　　吉尔伽美什不再作答，那看戏的眼神令人心里的猫爪挠来挠去，很想问出一个所以然。

　　没过多久，远坂凛反应过来：“……喂，你不是失忆了吗？为什么还认得另外一个吉尔伽美什王？”

　　archer：……

　　archer：我恨。

　　解说现状的任务被吉尔伽美什直接抛给罗玛尼，因为在场人员对他或多或少都有了解，所以选他来做现场解释是最佳选择。

　　然而吉尔伽美什本人没兴致听那些絮叨，在他手侧，金色的巴比伦之门依次开放。

　　人类的珍贵智慧先是豪放地削出一块平坦的地势，然后一张地毯和几块柔软的垫子自动罗列好，姑且布置出一个能看得过眼的地方后，他这才撒手将肩上的青年直接扔到垫子上，砸出闷闷的声响。

　　藤丸立香精准落到那堆织物里，像是落到一片不会下沉的海面上，昏昏沉沉地漂浮着。

　　片刻，乌鲁克王本人也靠了上去，两人就这样一坐一趴，新鲜水果和麦酒，郊游一般的情形和旁边围成一圈听罗玛尼补课的人们形成鲜明的对比。

　　藤丸立香醒来的契机是呼吸不畅，因为趴伏的姿势压迫呼吸道，空气缺乏的窒息感把他从梦的深渊里拔出来。

　　意识刚回笼，便听到一个万分熟悉的声音：“醒了？”

　　他侧过头，额发因为压太久，不那么顺服地冲天翘起，肤色郁白的脸浅浅的印上垫子的花纹，这些使他看起来少了许多成年的锋芒毕露，多了点少年时期的可爱感。

　　也是在这个时候，乌鲁克的贤王陛下注意到藤丸立香的唇上多出一抹鲜红，应该是被他抛出去的时候，牙齿磕到了唇。

　　“吉尔伽美什王，我……”

　　接下来的话悉数退回喉里，蓝色的虹膜上清楚地倒影出贤王的模样，金色如麦浪的发，鲜红如血的蛇瞳和紫色的宝石，每一处都无从遗漏。

　　时隔多年再度见到这位王，藤丸立香来不及感慨，他脑子里有许多困惑亟待解决，只是那些话还没说出口，就被吉尔伽美什封在身体里。

　　温暖的重量压在下唇，只能感觉到指腹的部分。

　　贤王眉毛也没抬一下，伸出手极其自然地用拇指将那一抹艳色抹去，洞察世间万物的眼睛在那一瞬间多出一缕柔和。

　　在旁人的聒噪中，在都市的燃烧声中，他敛下万千思绪，低不可闻的说：“做得不错，立香。”

　　藤丸立香愣在原地，连要给自己翻个面的事都忘得一干二净。

　　吉尔伽美什本人的主张是名字有必要念的情况下，自然会念，说得更直白一点，只有王承认有价值的人才有资格被呼唤名字。

　　“记住，你选择和即将踏上的，是一条从未有人走过的道路，即使星球上已经诞生过无数开拓者，他们对这条路依然一无所知。至于你能走到何种程度，就让本王好好观览一番吧，藤丸立香。”幼发拉底河之夜，共乘一舟的王如此说道。

　　现在的这句立香，更像是对那个时候的一个总结和评价。

　　藤丸立香这一路走得很长，很慢，很沉默，即便如此，却从未想过以此得到谁的欣赏，谁的赞美，谁的肯定。

　　吉尔伽美什是极其特别的。

　　他是站在神与人之间的天之楔，因为看到了人类的未来而选择背负起此后万世的、独一无二的王，不论人世的浪潮如何拍打，大地如何更迭，他始终如礁石屹立在人类文明的源流处。

　　而他流露出的柔和仿佛是在说，那份独自眺望未来的孤寂，这份选择他人幸福的孤独，是有所重叠的东西。

　　藤丸立香下意识抿唇，伤口刺痛，很快他的眉头显而易见地蹙起来：“——我能问您个问题吗？”

　　“无妨，本王准了。”

　　“我总觉得您这是在掩盖什么。”

　　“……”

　　藤丸立香指着刚刚摸到的伤口，狐疑地问：“该不会是您又扔我，结果又磕到了吧？”

　　吉尔伽美什淡定的撇开干系：“不，那是你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