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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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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是,不要对我太好。”上虹犹疑再三,心里终是忐忐忑忑,充满了一股犯罪感。
“我拿你当好朋友才对你这么好的。”萧言南有些奇怪,上虹为什么这样说呢?对他好本应是值得高兴的,他为什么不要?真是稀奇古怪的,捉摸不透。
上虹沉吟一会儿,还是坚决摇头:“你,你别把我当好朋友。说不定,有一天我会拿刀剑指着你。说不定有一天你也会要我的命。所以,我不对你好,你也别对我好。这样的话,如果我们非要成仇,才不会心软。你说是不是?你别对我太好。”
“你真要命。你怎么会杀我?我又怎么会杀你?嗯……我不会杀你的。我也相信我对你好,你也会对我好。你看,现在你都不怎么冷淡我了吧?说明我现在至少成功了一点。反正,我会把你当好朋友的。”
一股羞愧油然生起,还带着太多太多的悲哀。萧言南,我知道你把我当好朋友,我知道你也许会永远对我很好。可是,如果我一定要杀你呢?你知不知道,当自己的父母为人所害时,心中的仇恨如何能磨灭?纵然日子平平淡淡,纵然岁月枯枯荣荣,但是,沉淀在心里的终还是在心里,从来不曾流失。你看过荷塘吗?仇恨就像荷塘里的淤泥一样,没错时间匆匆走过,水面一片平静,可淤泥还是淤泥,一点一毫,都不曾消损。说不定真有一天,我会举起仇恨之剑刺穿你。它的锋刃这样锐利,我想,流的血,也不光是你的。决不会光是你的。
还有我。还有我的血。但是我也许不得不这样做。
难言的情感压在心上,深深地叹气。上虹只有十岁,这几月的变故却让他迅速成长,甚至,开始苍老。因为战乱的样子,他已经烙在了心里,一辈子也逃不掉。终于领悟了战乱的惨戚,终于褪下了十岁的稚衣。
“你有没有听过一首诗?”上虹的目光黯淡下来,幽幽说着。
“什么诗?”萧言南兴趣十足地问,也是很狐疑的。上虹怎么和他谈起诗来了,不是在谈做朋友的事吗?
“王维的,《酌酒与裴迪》。”
“嗯?什么?”
“酌酒与君君自宽,人情翻覆似波澜。
白首相知犹按剑,朱门先达笑弹冠。
草色全经细雨湿,花枝欲动春风寒。
世事浮云何足问,不如高卧且加餐。”
上虹轻轻念完,随着那些文字一个个从他口中迸出,心也渐渐堕下去。念完之后,还是一直堕着,似乎永无尽头。
萧言南的脸庞罩上一层迷雾,无论如何撩拨,都推不开。“很抱歉,上虹,这首诗……我确实没听懂。要不,你给我解释一下?”萧言南真有些头疼,自己平时不怎么喜欢读诗的,这家伙怎么偏要和他说这个?搞得他现在尴尬得很,接不上话,只得让他来讲解。
可是曲晨瑶却陡然变色,如同着了一个霹雳,震得她全身发颤。眉宇间忽然凝成一股担忧惊恐之色。悄悄地瞥了瞥上虹,他并不回答萧言南的问话,微微地摇头。
入夜。
宫外的天格外黑,竟连个星星也没有。月亮只留下一个浅浅淡淡的影儿,天地之间充满了一股子闷气。隔着这股气,似乎只要张嘴嘬一嘬,月亮的影儿也要模糊了,颤颤巍巍地像落在水里化开了一样。这样的黑,仿佛连虫儿也都吓坏了。这是夏夜,它们却不敢开口做声,都隐匿在一团团的黑气之中。
殿内正堂上,赫然书写着“平定天下”四个大字,被周围明亮的烛光一照,越发显得流光夺目。
一派明亮的烛光之下,晨瑶悄悄地拉着萧言南说话。
眼往左侧偏门一溜,那里空荡无人,晨瑶才说:“少主,上虹他……我觉得他很危险。”
“怎么了?上虹有什么危险的?我看他挺好的。”萧言南有些生气,眼角里流露出些许不耐烦和厌恶。一扯嘴角,冷笑两声,讥讽道:“你是不是又要像那些‘老臣’们一样来说我的不是?还是你又要来好心地提醒我、照顾我?晨瑶,你们怎么对上虹那么有意见?”
“不是我们对他有意见,是他确实太不让人放心了。”晨瑶压低声音说,“少主你年纪虽比他大些,但你的心机不如他。我虽比你略小些,可我毕竟宫里宫外见过这么多人。我还是能感觉到他心机不纯的。”
萧言南并不曾注意到晨瑶压低了声音,依然扯着大嗓门嚷着:“你又在臆测了!你真是……唔……”
曲晨瑶心头一凛,慌忙地去捂少主的嘴,待捂住后又觉得不合适,赶忙松开手,忐忑不安慌慌忙忙地跪下嗫嚅着:“少主,我……我……我该死!我……”
萧言南诧异地望着跪在地上的晨瑶,居然有些恍惚。刚才她着急地捂住自己的嘴,分明是不分你我之意,心上已然一动。现在颊边还留着她掌心内的余热,温和地黏在他脸上和心里,他忽然已经全然忘记了其它,伸手将她拉起来:“没事没事。嗯……你为什么说上虹心机不纯啊?”
懈下了一口气,对上萧言南的眸子,认真地道:“今日他说的那首诗,我以前整理你的书时无意间翻到的。少主你虽不大清楚,可是我知道啊。那首诗,意思是说,这人世间世事变化太快,尤其是,人与人之间。昨天他可能是你最好的朋友,但是今天他却可能谋害你。你们做了多年的兄弟,有一朝他富贵发达了,你想让他来帮你,他却落井下石。所以哪怕是相交一生的人,见面了,也仍需有所防备。今天上虹竟然说出这首诗,岂不是告诉我们,我们对他好,他仍是会加害我们吗?”
谁知萧言南听完后却拍掌而笑,曲晨瑶愣了,也不知这有什么好笑的。萧言南笑够了,才摇头慢慢说道:“有你这样一解释,我反倒更加放心了。”见晨瑶不解,便继续解释道:“你想啊,他反复提醒我不要对他太好,说明他知道我对他好,而且他还不想害我。有哪一个要害人的人会告诉别人他要害人呢?上虹既然告诉我们,说明他其实啊,根本就不想害我们。你说是吧?”
“但是万一是他不小心说出来了呢?”曲晨瑶仍有疑虑。
“连你都说了,他‘心机不纯’,你说,上虹那么‘有心机’,他会不小心吗?”萧言南的得意溢于言表,但他佯装皱眉,挥手道,“好了,晨瑶你去睡了。都这么晚了……哎呀……我也困了。”
殿中的烛灯一盏盏熄灭,最后与宫外一样漆黑安静了。看不出刚才这里还是动火通明的。
殿中,左侧的偏门处,却有一双眼睛亮着,一眨一眨。刚才,他隐在僻静黑暗处,出奇平静地听完那段对话。
“可是我,还是会报仇的。”他翻动嘴唇,无声地,默默说道。慢慢的,又隐入黑暗中。
什么也不见了。
梨花纷纷扬扬地飘落。被风撩得很高很高,可是最后仍是缓缓降坠下来,无声地覆到地上,悄然堆雪。娇柔细嫩的花瓣沾上的细细的水珠,不知是不是飘落时溢出的眼泪。
小心地行走,实在是不忍心踏上满地纯白的颓败。落下已是悲哀,怎能再施压力使它体无完肤呢?
柔软的草叶上也是滴了水珠,浸染到鞋上,冰冰凉凉的很透心。好像昨夜下了场雨,以蓝都记不清了。
抬头,疑惑地望着怨凝娘子,但她什么也没说,手扶着一棵梨树,梨树上有时会滴下点水来,打湿了她的乌发,变得更加油光可鉴,却似浑然不觉一般的。她仍是遮住面庞,隐藏起她的容貌和心事,不知是为什么。什么样的面容不可以见人呢?倘使有一天她摘掉面纱,恐怕以蓝也认不得她吧。
实在是受不了这样的沉静了,便怯怯地开口,声音渺小:“师傅。”
怨凝娘子低下头,手徐徐从梨树上移开,缓缓抚上以蓝的头:“宛伤,怎么了?”
“不是师傅让我来的吗?”以蓝凝视着她,渐渐提高音量,更加疑惑了。叫我来,怎么又不记得了?
清澈的眼眸里荡漾着小小的疑问,灵动多姿,模样更是俏生生的。怨凝娘子不由心中一震,蹲下身,直看着以蓝的目光,暗暗地莞尔着:“是我让你来的,没错。宛伤,你给师傅说说,在小木屋里被那些丝线缠着时,你有什么想法?”
“我……”低头寻思,可却抑制不住内心的恐慌。那一幕一幕可怖的场景全部叫嚣着喧嚷着奔入脑海,一遍遍冲击着以蓝仅有的一丝丝心理防线,一点点蚕食着她唯一的一些些勇敢。眸中布满了惨白的恐惧,一时激动,以蓝猛地叫出:“我!我……我不知道!”
“不知道?宛伤,你和师傅说实话,到底是怎么想的?”
狠狠咬住下唇,当快要咬出殷红的时候,才心有余悸地回答:“我怕……”小嘴一撇,似是要哭了。
“怕什么?”
以蓝开始抽泣,断断续续地说道:“那些线……就一直不放过我……我……想跑……跑不掉……斩也斩不断……剑也没有了……它们……它们缠着我,我感觉呼吸不了……快死了!”粉红的眼睑垂下。如羽的睫上已沾了泪珠,俏俏地抖动。
怨凝娘子轻轻为她拭去泪珠,可依然留下泪痕。就像噩梦做完,还是会留下心悸一样。
“你说这些线,可怕不可怕?”
奋力地点头,一心以为世上再没有比这更恐怖的事情了。逃不掉,躲不了,斩不断,只有眼睁睁地被吞吃,做什么也没用,束手就擒罢了。以蓝忽然觉得战乱一点儿也不恐怖了,至少自己还能躲,还不至于束手无策。
“你知道可怕就好。”怨凝娘子说得语重心长的,“宛伤,我告诉你,那些丝线,叫做感情。你心里的感情太多太多,你会在它们面前手足无措,束手无策。你呀,想一下子抛弃它们,它们偏偏会滑到你身边来。你想用刀用剑砍断它们,可是它们太柔太软太多,以至于连刀剑都没有用,反而在你犹豫迷茫之时将你的刀剑夺去,最终只剩下你一个人去面对这么多感情。但是你在它们面前是那么渺小,最后,它们终于把你缠死了。你明白吗?”
沉吟片刻,再次抬头:“师傅是要我做个无情的人吗?”
怨凝娘子轻轻笑出声来,很清脆,很响亮:“你可以做到吗?”
仍然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然后认真地摇头:“不可以。我会想爹,会想娘,会想上虹,会想伯父伯母,会想……会想好多好多人。我不能做到无情。”
叹气,微微地摇头浅笑,爱抚地点了点以蓝的鼻翼:“你啊。师傅当然不是要你无情,只是不想要你为情所累。你知道这些日子以来你有多消极吗?你被太多太多感情所扰,放不下这个放不下那个,结果你什么也做不了不是吗?所以师傅想让你知道,该放下的,就放下了。偶尔思念一下便罢了。若是长期沉溺在里面,你再也不可能走出来了。”
一阵薰风卷起梨花残留的香味,从以蓝的鼻尖滑过,飘然欲醉,像淹在香酒里一样。头,微微的有些晕,心却是明亮的。仿佛隔着这阵风,看见了远处闪亮的阳光。
我觉得……我有些明白了。原来将我缠死的,只是我自己。
“嗯……师傅说的是。”以蓝的唇边勾起微笑,暖洋洋的像一缕春光。眼波流动,欢欣之意从瞳孔之中慢慢溢出。
怨凝娘子暗自舒了长气,取出那日被丝线卷走的寒剑递到以蓝手上:“今后,可要拿好了。”
以蓝眼前一亮,眉宇间尽是兴奋喜悦之情:“多谢师傅!”
“可曾想到了什么名字给它?”
名字?
指尖抚过冰凉透骨的剑身,贴近它的忧伤,忽然有种欲哭的冲动。怎么,连剑的伤都可以感染到人吗?那会是一种怎样的伤,才可以直直地戳入灵魂?是杜鹃啼血,还是猿猴肠断。是如剧毒一样的猛然扼住咽喉,还是像服了慢性毒药,在小桥流水的叮咚之声中悄然穿肠?
不得而知。只知道这剑的伤,惊心动魄。
“郁央。”以蓝轻描淡写地说道,“央,即为止。郁央,就是终结忧伤。”
“剑有剑的气质。它的气质便是忧伤,如何终结得了?”
“是啊,它的气质就是忧伤,如何终结得了?”以蓝竟长叹一声,眉目中的无奈与她的年纪全然不符。大概是,这十几天的光阴于她,就是十几年。
怨凝娘子再无言语,只看到以蓝在轻抚郁央剑,神情恍惚,却也一阵心疼。
没错,如果剑的气质是忧伤,那么即便是再取什么喜庆的名字也改变不了什么。那人也一样,如果以蓝命里注定的忧伤,那么即使再叫她宛然无伤也是无用的。难道真是命定的安排吗?
如果是这样,那我们在命运面前,只是苍白无力。
只有缠绕不清的痛苦,最后一生都独自活在曾经。用仅存的记忆来抚慰萧瑟的灵魂。
回忆是件美好的事。也许可以这样聊以□□。
难过的是,一回忆,就是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