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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21) ...

  •   尖利的兵器不留情面地“噗”一声捅入身体,轻而易举地将那些柔软细腻的肌层硬生生隔断。然后血就一下子涌了出来,那么多温热的血一点一点爬上铁硬的刀柄,爬上握住刀柄的手,慢慢悠悠,在等待死亡的邂逅。又是一声兵刃的尖叫,它从身体脱离出来,溅起血珠,瞬间沾上人的脖子人的脸。
      人已然面目全非,像是套了一层人皮的木偶,淋上触目惊心的红漆,张扬着四顾。他不知道现在的自己是什么样子,或者,早就熟知无惧了?他瞪着如血般腥红的眼睛,那里面布满的是突突跳动的欲望,一跃之下像在白色纱巾上绽放开针扎了的血花,魅惑妖娆,明知足以要了人命,却拼命不肯放开……沾上了罂粟那样弃之不能。
      可是他兵器上挑着的人啊,为什么不能像他那样呢?哦,忘了,那个人方才已经惊恐地死去了。那个人看不见他涨满的嗜血的欲望,只看见他的兵器多么厉害啊,一出一刺,什么都结束了。结束了!那个人呵,终于歪着脖子躺在地上了,奇怪,为什么你不肯瞑目呢?难道你微张的嘴里还有什么话没说出?
      我听到了,你不过是在呼喊而已,可是你知道吗?像这样的呼喊又何止千千万万?这样的呼喊自始至终,都不曾停止过。你落地的一瞬间雪沫般涌起的,是属于谁的回忆呢?好像,那些爱你的,恨你的人,都走了吧?
      都走了,都走得无踪无影。就像,这世上,谁也没有来过一样。

      那天,上虹亲眼看见练拾军队在萱江城内的杀戮。自那天起,每日每夜,他都会透过一丝丝红色,看到溅起的血。
      他不知道为什么练拾军队大肆杀戮后要忙忙碌碌地收拾,他们很费力地搬走尸体,擦拭血迹。他们说不想让少主看到城中是这般景象。他无言冷笑。他们以为,只要动动手指,挥挥帕子,什么都可以拭去。
      真是无知残暴的家伙,什么也不懂却什么都以血逞能。
      他从杀戮的第二天起就迟迟不肯与萧言南进城。他情愿守着城外的荒凉。他其实一抬眼就可以透过暗浸血迹的斑驳城墙望见城内曾经的繁华一朝颓落,可以完完整整地看到它今朝的样子。
      但是那里血混在空气中的颜色和味道,他不知道自己触及会不会呕吐。
      于是他背过身去,以为什么都不看不闻,就什么都好了。虽说这是不是真的很幼稚天真?世上哪有这样的事情?
      他看到沈浣朝他走来,一袭绿衣如水,轻轻摇动。她走到他跟前,没有微笑。她说:“你很难过是么?如果想哭,不如哭出来吧。我知道你现在如果哭了,流出的一定是红色的眼泪——含了血的。”
      什么都逃不过她的眼睛,她轻轻地说,每一句话都像一阵薰风,吹到他心里。但是他没有如她所言哭出来,他微微点头:“如果是你,我想你也一定很难过。你怎么不进城?”
      “我想你一定不愿意看见同胞的血,你不愿意进城,所以我留下来陪你。”
      “你不需要陪我。这是你们练拾的胜利,你应该去和他们欢庆,而不是陪着一个容轼国人。”上虹语带讥讽,冷冷冰冰。他并不是不知道这不是沈浣的错,可是……谁叫她的血是和练拾牵在一起的呢?这是,无可奈何之事。
      沈浣微微有些难受,但是她固执地说道:“我只想陪你。你觉得我在你身旁说话很烦,那我不张口就是了。你只要让我跟在你身后就好了,可以么上虹?”
      “随你吧。”上虹一声叹后,转过身子,遥望容轼国那片温和亲切的土地。身子,在轻轻颤抖,仿佛是一片在秋日里被风吹得瑟瑟发抖的枯叶,狰狞的脉络突兀地揭示了濒死的信息。
      沈浣在他身后,果然没有再说出一句话来。
      其实他看不见,她的目光没有一刻离开过他,她静静地温柔地关注着他。什么胜利什么惨败什么杀戮什么死亡全与她无关一样,令她驻足凝眸的,只有他一个而已。仅他而已,再无其他。她绞着鲛帕,一瞬间以为这样就是永远。
      “你们……在做什么?”萧言南的声音不合时宜地打乱了这里的静。
      上虹转过头去,他看见萧言南那张写满兴奋喜悦的脸。只是冷漠地看了一眼,就又转回头,什么也不说。
      “嗯?怎么了?”萧言南那么兴奋,连声调都比平日高。他没心没肺快活地眨眼,好像忘了上虹是谁。
      沈浣走过去朝他摇了摇头,拉出他的手,在他手掌中用手指画了一个“容”字,怕他不明白,又补上一个“轼”字。“容轼”,萧言南这才恍然大悟,羞愧难当,觉得他刚才的表现实在太让上虹难过了。
      萧言南向上虹走去,想安慰一下他,沈浣却将他拉住了,摇手叫他不要过去。可萧言南不停,挣开沈浣,挥手让她先离开。她虽是不解,仍是照做,一步三回头地走了。眼见她终于退远了,他才对上虹说道:“两国交战,这也是无法避免的事情,如果萱江城内的人愿意投降,我们也不会这样……上虹我知道你不高兴……”
      “你说错了。”上虹幽幽打断他,却没有回头,“我不是‘不高兴’。”
      “你既不是不高兴,那你为什么这样?”萧言南说,“我觉得这次我们做的是过分了一点,但是我也是没办法啊。虽然你是容轼国人,可是我也有任务,我……不能因为你就放弃攻打容轼国吧?上虹,我把你当兄弟,我不希望你不高兴,你知不知道啊?”
      上虹终于转过身面朝他,嘴角抽搐一下:“我说了我不是‘不高兴’,你没听明白么?呵,我是恨,是恨!你听到了么?”
      他声色俱厉,眼角猛然涌出无数杀气,嘴唇泛白颤动。他逼迫自己压下仇恨震怒,可是他发现他的力量小到几乎不能与汹涌的情仇相提。他闭上眼睛,任一片黑笼上双眼。
      “‘恨’?!”萧言南也怔了。没有想到上虹原来藏着这样一个字——对他。他不甘心地问:“你是说……恨我吗?”
      上虹终于平静了些。他想说恨的是所有练拾国人,但他改了口:“我恨的……是这支军队……”他必须要继续留在萧言南身边,他又有了新的身份的,他必须舍弃很多很多,掩藏很多很多。
      “哦。”萧言南松了口气,更加靠近上虹,“其实,我也不喜欢他们的做法,可萱江城的人负隅顽抗,没办法……”
      “你其实不必解释。我并不想知道原因,反正我看到的结果就是他们真残忍。”上虹冷冷地又打断他,目光如冰如雪。
      “……你不愿意听,就算啦。”萧言南巧妙地转移话题,“刚才小浣陪你,你觉得怎么样?感不感动?”
      “嗯。”上虹漠然点头,但他的样子令萧言南觉得他根本没注意,甚至是在敷衍。但萧言南不生气,他拍着上虹的肩,他以为他应该很理解上虹才对。
      彼此无言了好一会儿,萧言南才像想起了什么一样低声问:“上虹,上次我给你说的事情,这次我再说,你不会以为我醉了吧?”
      “你上次说的什么?”
      “我说,我将小浣嫁与你为妻,你看如何?”萧言南不嘻不笑,一本正经地说道。
      上虹淡淡看着他:“你这次没醉,那么,你是在开玩笑,还是本来就有这个打算?还是,特地来消遣我?”
      “我像是在同你开玩笑,或者消遣你吗?”萧言南反问他,尔后说道,“你知道小浣是个好姑娘,她很喜欢你,所以我觉得她如果是你的妻子,她一定觉得很幸福,很快乐。你说呢?我可是想把她的幸福快乐交给你啊。”
      可是,如果我并不喜欢她并不爱她,那她还会幸福快乐么?上虹摇头:“或许如你所说,她喜欢我,但不知道她是不是……我的妻子,一定不是喜不喜欢的问题,而是……爱不爱……你可懂得?”
      “你是说,如果她是爱你,你就会乐意娶她?”萧言南抓住上虹的模棱两可,下了个死套。
      上虹不置可否。本意不是这样,但如果说了出来,会不会伤了沈浣?他宁可什么也不说。
      萧言南却以为上虹默认了,偷偷一笑,揽住他的肩膀。

      佛堂里一声接一声从未间断的木鱼叹息之声被空旷放大,香炉中敬的香袅着紫烟,和木鱼声纠缠在一起,和谐地成了一股香烟。风开口轻轻吹了一口气,烟就化开了,四散开去,最终湮没不留踪迹。
      堂前转出七八岁的小沙弥,合了掌,脆脆的童音响起:“施主,您都跪了许久了。”他好奇地盯着跪在蒲团上的白衣女子,她长睫低垂,双手合十,不知在向那座微笑着的佛陀说些什么,只知道,三柱香燃完,灰烬碎成段,她还未起过身。
      以蓝的长睫如蝶翼般微颤,她徐徐的,徐徐的睁开了眼,颊边绽放莲花,朱唇轻启:“小师傅,如果我把心事说与佛祖,你说,他会不会帮我指点迷津?”
      小沙弥呵呵地笑了:“女施主,只要你心诚,佛祖……自会指引。女施主都跪了这样久,您的诚心佛祖必定可知。”
      “是么?但愿吧。”她并没有起身,仍是双手合十,叹道,“可是有些事情,兴许连佛也无可奈何,他又……怎能帮我?”
      小沙弥皱了皱眉头,他不喜欢她出言不逊,低估佛祖的无边道行,便问:“施主这般说,未免太武断了些。不知道施主是说什么事情,竟连佛祖也无可奈何?”他可不信世上有什么不能圆满解决的事情。
      以蓝缓缓起了身,素裙飘然:“我听佛说,世有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如果一个人经历了爱别离,怨憎会,什么都求不得,那会是怎样的苦?如果人真的仅有的一个愿望都不得实现,那么,佛祖能指引他什么?”她转身向他道:“小师傅,‘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这首诗在我眼里,根本不切实际,是骗人的。所以,我不相信佛,能指引我。”
      “施主你此话太不妥了!”小沙弥涨红了脸,要与以蓝争辩。
      可是以蓝止住他:“你在血海尸山、情关死劫里再一悟吧。孩子,你太小了,很多事你没有看明白。佛的话有时确为至理,有时,什么也不是。比如他说的忍,忍受苦难,那么,国难当前时,还如他所说的忍么?”
      小沙弥充耳不闻,不高兴地质问她:“施主既是这样想,又何必来此呢?施主可不算是反复无常?”
      “我也后悔自己为什么要来,我方才是听到了这里的木鱼声,才有兴致来拜一拜,现在,后悔了。什么用也没有。”以蓝转头欲走,衣袂撩着紫烟,恍如即将绝尘而去,乘风归月。
      小沙弥气呼呼地偏过头去,小嘴不自觉地撅得老高,其实模样可爱的紧,也天真的紧。以蓝不由一笑。
      只走了几步,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唤住她:“女施主请留步。”她回头,身披耀眼袈裟的高瘦年老的和尚朝她慢步走来,做了个“请”的姿势,开口道:“施主,禅房内有贵人要见您。”
      “贵人?什么贵人?”以蓝颇有些好奇,暗暗猜测会是谁。谁知第一个映入脑中的人竟是……上虹。
      这也难怪,这几日辗转反侧想到的都是他,已经成了习惯,他就是她脑中雄踞的霸主,只要在想,他就一定会第一个跃出来。
      “施主请随老衲来。”高瘦的老和尚在前面带路,以蓝随他走了几条曲曲折折的栽花小径,才到了一处隐僻的禅房。老和尚点了点头,主动退了下去,以蓝立在禅房门前,一时竟不知该不该推门进去。
      禅房内却有人说话:“是你来了么?宛伤。”
      这是……师傅的声音!
      以蓝放下心来,推门进去,果然是怨凝娘子,坐在蒲团上,黑衣拖地,铺张开来,显得禅房更是格外的小。她身边只点了一支很小的白蜡烛。
      “师傅,你怎么来了?”以蓝也坐到蒲团上,询问道。这小小的房间里再容不下第三人。
      怨凝娘子开口道:“你有些日子没有给我传书,也没有告诉我你杀了欧阳上虹没有,所以我便亲自来了。不过,似乎你还没有动手啊?听说欧阳上虹他……可是活得好好的,什么大问题都没有呢。”
      “师傅,我动过手的……”以蓝低着头把所有事情都说了出来,前前后后,一件不落,末了,她道,“我想今日来佛堂后,就应该放心地与他了结,无论结果是他死,还是我死,我只要不愧对容轼国就可以了,哪怕,两败俱亡。”
      怨凝娘子久久不曾说话,透过黑纱,她可以看见以蓝仍是面无表情,一直是云淡风轻的样子,她现在已经波澜不惊了么?她终于对她说:“其实你……不必两败俱亡的。”她从黑袍下拿出一个玉瓶:“这是七忆残,这种毒能使人迅速濒死,濒临死亡之时可以忆起七个最爱的人,眼看着他们,然后自己逐渐死亡。宛伤,你其实可以用毒的。”
      “我不想用毒。我想……用剑堂堂正正杀死他,即使他生前再不堪,也要以剑客之道结果他,不然,枉我习剑这么多年不是吗?”犹豫了一下,以蓝还是没有去接玉瓶。
      “可是,你用剑能杀死他么?你自己也说,以剑对他,你倒先手软不愿刺他了。若你用毒,但凡他吃下,便没有不死的,也了却了你的难题,这样不好吗?”怨凝娘子陡然变声,“难不成,你只是嘴上说杀他,其实打心眼里舍不得?”
      “不是!但是,我早在九年前就说过,我不是无情的人。欧阳上虹是我幼年的挚友,我……不能轻轻松松地下手杀他。我也是……会痛的,我不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师傅……”
      怨凝娘子放柔声音,拉住以蓝:“我知道你是重情的人,你虽要杀他,其实你也会痛。但是,师傅现在要告诉你,生死情仇场上,没有一个敌人会相信你也会痛。他们只看到你的剑,他们会拼了命不让你抖出剑,他们甚至会先下手为强。有时候心肠不要太软了。”
      可是,无论我怎样抖剑,他都不会先下手,他甚至不会还手。他心甘情愿地让我杀他。他的确看不到我会痛,可是为什么他总能化成我体会我的难言?这样的他,不是生活在生死情仇场上的,他应该属于其他地方。
      因为我相信他其实也会痛,所以,我不由自主地,软下心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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