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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第二五回:他乡路明察暗访 无口德劫富济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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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景森卫队旅挑出来的二百人站在驻军营地后的树林前,大雨里整齐划一立正挺胸,脚下泥点子溅起几寸,雨水浇在脸上一个个连眼皮都不眨。
兼任卫队旅旅长的丁其辉站在队伍前,攥着马鞭顶了顶帽檐,黝黑的脸上匪气横生说:“……丑话说在前头,从这一刻起,把自己的嘴当成□□里的老二,都给我捂严实喽,谁要是泻出去一星半点,军法处置,一个字,死!”他指了指站在身后的陈传旺,说:“陈副官来这儿是代表少帅说话,找到线索的赏‘黄鱼’十根,找到人影儿的赏‘黄鱼’五十根,把人完好无损带回来的不但赏‘黄鱼’一百根,还赏一个团长干!”
他顺着队伍往前走,抬手用马鞭挨个敲打着士兵的脑袋,说:“团长!是团长!狗日的,想他娘的早日和老子平起平坐就给我玩命儿地找!听清楚没有!”
“是!”二百人胸膛挺得更高齐声回答。
“解散!”丁其辉喊了一声,冲陈传旺走过去。
进了驻军营房,丁其辉扒了陈传旺身上的雨衣,递给他一支烟说:“行了,别顶着张死人脸,这二百个都是我亲自挑的,你瞧好儿吧。对了,少帅他……怎么样?本来想明天找他要一百条枪,他要是心情不好,我就改天再说。”
陈传旺斜睨了他一眼,说:“你把少帅当什么了?这十几年他是吃豆腐打下的江山?少帅是做大事的人,分得清楚,别看他跟让人剜走了心似的,你军务、政事该怎么找还是怎么找。”他走到丁其辉的单人床边,满是泥水的马靴也不脱,躺下说:“雨太大我不走了,在你这儿对付一晚上。哎,虽然十二太太说了三公子是去的天津,不过少帅估计他会半路下车,所以沿着北庆南下,水、旱两路能到达的地方你都得派人去。这一弄,二百个人跟洒进湖里的一把盐似的,不够使。”
丁其辉点头,摸着下巴上的胡子茬儿琢磨说:“你说他什么都没拿就这么跑了,这两手空空的能跑多远?”
雨夜里星月无光,黑漆漆的站台前只亮着一盏灯,灯光下连绵的细雨如丝。扳道房里走出来一个扳道工,手脚麻利地对上道岔板,拎起手里绿色的信号灯。不多时,轰隆隆的声音响起,火车进了站。虽然还不到天津却也是繁华的地方,车厢门打开乘客鱼贯而下,傅景箬跟在一个人群后,怀抱着吃剩的六个饼低头走出来。
穿过月台出了车站,他抬头看着雨丝里陌生的地方,天气湿冷又坐了一天,浑身上下酸里透着疼,就想赶紧躺下。站外拉洋车的看他模样气度像是有钱人家的少爷,都凑上来围住他。他摸了摸口袋只有买饼找回来的散钱,连一张船票钱都不够,更别提找个地方住一晚了。虽说母亲攒的私房都被偷了很心疼,可不知道为什么,反倒觉得有点儿轻松。
傅景箬知道现在的傅景森一定发现自己已经跑了,那他会是什么反应?……他发狠地晃了晃头驱赶走脑袋里傅景森暴怒的面容。既然出来了就要照着自己的信念走下去,雨丝在眼前纷乱,他心想,得先找个地方歇一晚,再赶紧想办法弄到买船票的钱。可是到哪儿去住一晚呢?哪儿能不花钱又能睡个好觉呢?
他站在路边发呆,车夫以为没生意可做有些失望纷纷扭头走了。傅景箬皱着眉头脑筋转了转,突然眼前一亮,深吸了一口带着雨水的湿润空气,从口袋里摸出几个大子儿来,追上一个车夫拍了拍他的肩头,说了去处。
车夫穿街过巷在街前停下,傅景箬下了车仰头看,幽暗的夜里依然能看出面前建筑的雄伟华丽。立柱、尖顶、檐口、雕花,精美细致的风格和北庆城里的大不相同。他走到边门拍了拍门,不多时门开了,一个年迈的修女带着一个年轻的修道生拿着烛灯走出来。
微弱忽闪的烛光照着细雨中的少年,那双清澈的眼睛可怜兮兮地望着,简直就是一只迷途的小羔羊。还没等傅景箬把准备好的话哭诉完,修女嬷嬷已经拥着他进了教堂。
年轻的修道生是中国人,对傅景箬又多了几分关照,带他到了房间门口说:“虽然有些简陋,今晚就在这里歇息吧,晚餐的时间已经过了,应该还有面包剩下,我给你拿点来。”
傅景箬由衷地说:“这已经很感谢了。”修道生出去后,他打量了一下,房间一共两丈长连窗户都没有,靠墙摆了一张铺着薄褥子不到三尺宽的铁床,角落里放着个木头脸盆,再无他物。往床上一躺和躺在铁块上没什么区别,硌得骨头疼。
修道生拿来了几块干面包和一杯清水,他道谢,边吃边说:“我的钱都被偷了,想到上海去可是不够钱买船票,不知道留在这儿做工有没有钱拿?”
修道生站在床前面有难色说:“我们的钱都是教徒捐的,你要是留下也就是勉强有顿饭吃,没工钱。”他想了想说:“看你不像是穷人家的孩子,身上要是有值钱的东西就去当了吧。”傅景箬压根就没打过身上那根金链的主意,摇摇头说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修道生想了想说:“唉,世道不好,挣口饭都难,要不你就去码头看看,兴许能找个散工做。”
“你是说在码头搬运吗?”傅景箬用力吞下干硬的面包问。
“嗯。”修道生点头说:“不过你得当心,码头上那些苦力帮派分得清楚,你说话行事得小心。”他说起因为教会时常有些物资进出,所以和码头有些接触。他见傅景箬不谙世事的模样,就认真地跟他讲解码头上的规矩,傅景箬听得津津有味。
码头上搬粮食的有票班、斗班,还有洋油班、砂石班、瓷器班,另外有专门的打捆班、出仓班,各归各管、各有旗号,当中以票班的势力最大,领头的就是赫赫有名的顶黑虎顶五爷。顶五爷几乎垄断了大半个码头,手下苦力上千人,出了名的心狠手辣,也因此才能霸占住了这肥得淌油的营生。
修道生说:“现在码头上票班都归他管,你去看看,来往粮船上插着红色‘顶’字旗的就只能由他的人搬运。他没事儿就带着人在码头溜达,好认,左颧骨上有块黑色像虎形的胎记,手里耍着对铁胆,你要是想去码头做工就去找他碰碰运气,不过你这么瘦弱……那个苦你可吃不动。”
“谢谢你,我明天先到码头看看再说。”他暗暗记在心里。
修道生走了,把照明的蜡烛头也带走了,房间里漆黑一片。傅景箬脱了衣裳卷了卷垫在脑后,手心里攥着鸡心坠子翻来覆去,想着母亲想着他就这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两地之隔雨水由急到缓,北庆城里依然暴雨直落。庭院陶制大缸里的水满溢了出来,一条锦鲤随着水面跌落,在青石板上张着嘴奄奄一息。雨水浮了泥土,院子里竹子搭的花架摇晃着终于不堪疾风颓倒,枝头未败的凌霄花打落在地上被泥水掩盖住。兰草听到响动还没探头看就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傅景森挽着衣袖走出来。
“你们别出来。”他低声说了一句,风顶着门,手上用力才把门推开。
雨水哗哗地淋在身上,他摸黑扶起竹子固定,花架歪斜着支撑起来,他扶起最后一根倒了的竹子,双手握着用力插进泥土中,“喀”一声,竹子从中间断裂,崩开的毛刺深深扎进了手掌中。把手握紧,鲜血顺着掌缝流出沿着竹身逶迤而下,傅景森缓缓抬起头,黑夜无人,眼中的情绪终于泄漏。他什么都不怕,只怕就这样失去他。
傅景箬睡了一觉醒来,竟然已经到了中午,红着脸又蹭了一顿干面包加稀粥。出了教堂的门,天放晴了碧空万里,路两旁落满了金黄的的叶子,电车咔啦咔啦响着,人来人往买卖繁华,愈是靠近码头愈是热闹。
船只一艘艘停泊着排出一里开外,停在码头边上的船都搭起跳板,苦力上下搬运着货物,大大小小的车辆也排队等着装卸,放眼望去热火朝天。傅景箬仔细看了看,停靠在岸边的船只大多都插着红色“顶”字的三角小旗,看来那个修道生说的顶五爷还真是有点本事。
他正观望着,听到身后有人吆喝:“让开让开!瞎了你的狗眼,没看见顶五爷过来了?!”他连忙回头看,身后前呼后拥地过来一群人,当中的一个身材粗壮,脚上一双千层底的布鞋,黑布裤子打着裹腿,深秋凉天里青布褂子开着怀,里头只穿了件白汗衫,手心里哗啦啦转着一对锃亮的铁胆,国字脸上浓眉大眼,叼着象牙烟嘴,左颧骨上一块黑色胎记,看年纪在四十上下。越近了那块胎记看得越清楚,傅景箬心想,别说,还真是像头老虎,难不成他顶黑虎的名字是这么来的?
他直愣愣地盯着那块胎记看觉得有意思,没想到自己站在一堆灰头土脸的苦力当中有多显眼。愣神的工夫顶黑虎已经走到了他跟前,打量了一眼,眯着眼睛问:“小子,看什么看?!”
他一问,傅景箬这才觉得自己这么盯着人家的胎记看太不尊重人了,脸一红刚想开口,就听到顶黑虎身后的男人不怀好意地大笑说:“吆喝,看得眼珠都不转了,你该不会是看上五爷了吧?”满场的哄笑。
顶黑虎龇牙笑说:“长得倒是比香翠里的婊 子还标致,要是送上门来那我可不客气了!”
傅景箬冷起脸来,有人凑上来故意上上下下瞧着他说:“吆,恼了,脸都红了!”傅景箬扭头就走,身后的笑声哨声响成一片。
顶黑虎哈哈大笑说:“今晚,香翠里!”
华灯初上,香翠里两排街面门前都升起了红灯笼,“大茶壶”走出来把粉头的名牌一个个挂出来,各家头牌的名字都描着金边。一丈多宽的街两边鬓插红花的姑娘们倚在门上磕着瓜子,香喷喷的手帕塞在衣襟上,眼风乱飞。顶黑虎带着几个手下大摇大摆地走过去,早有相熟的粉头迎上去,亲呀肉呀地叫着。
转眼过了一个多时辰,明月当头,顶黑虎喝得醉醺醺地搂着一个粉头走出来,洋车等在门口,他上了车狠狠地亲了一口粉头的脸颊,打着酒嗝说:“去、去赌场!”
香翠里灯红酒绿,傅景箬站在街外黑影里低头张望,拎起一根烂木头试了试扔在身后,拣了块尖角石头握在手里,眼角瞄见墙根底下有半块青石砖,把手里的石头一抛,搬起那块青石砖来。
远远看着顶黑虎坐上了洋车,傅景箬脱了学生装的上衣缠在脑袋上,只露出一双黑白分明恼怒的眼睛。他手里掂着砖头冷笑一声,自言自语地说:“顶黑虎是吧?是你逼着小爷我‘劫富济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