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凋落之花》陆希亚

1、第 1 章

　　青绿缎带一样的特里河，从潘西城中穿过，流向大海。

　　河上船只来来往往，繁忙又热闹。两位戴着黑色头纱，身穿白色麻布长袍的修女，坐在一条小木船上，穿梭在众船之间。

　　“玛丽，放心吧，潘西城比卢斯小城好多了，我们圣安修道院虽然不是城里最大、条件最好的修道院，但也有几块田地，三十多个姐妹。凯西院长慈祥宽和，莱萨副院长做事周到，大家相处融洽，相信你会很快适应这里的生活。”

　　年长的修女南希，看了看玛丽微红的眼眶，安慰地说。

　　“是，南希嬷嬷，我只是想起杰里丝嬷嬷了。” 玛丽揉了下眼睛。

　　杰里丝嬷嬷是她以前所在的奥加修道院的院长，前不久一场连绵大雨，冲垮了本就破旧的修道院。杰里丝嬷嬷因为救人，去世了。

　　临终前，嬷嬷写了封信，把她托付给曾经的好友，如今圣安修道院的凯西院长。南希嬷嬷就是受凯西院长派遣，来接她的。

　　“愿她在天堂里获得幸福。”南希说完，在胸前画了个十字。

　　玛丽也在胸前画了个十字，低下头，忍住了喉间的哽咽。

　　“小心！”南希忽然一把抓住玛丽的胳膊。

　　玛丽借着她的力气坐直身体，这才发现别的船撞到了她们的船头，要不是南希拉住她，她恐怕已经掉进河里。

　　“怎么回事！”船夫冲着对面船只吼着，要不是船上有修女在，他早开口大骂了。

　　“实在对不起！船上两个孩子打闹，碰到了我的船桨，惊扰了圣女，请两位圣女宽恕！”那船夫连连弯腰道歉。

　　“没关系，继续开船吧。”南希温和地说。

　　玛丽对那船夫笑笑，表示并不在意，这才发现他船上载的十几个人，都是衣衫破烂，面黄肌瘦的样子。有个男孩正大口撕咬着一小块发硬的黑面包，而另一个男孩默默盯着他，脏兮兮的脸上带着被抓出来的两道红印。

　　玛丽收回目光，低声问：“南希嬷嬷，我们还有面包吗？”

　　“没有了，玛丽，不要为他们担心，到了潘西城的人，只要肯勤劳工作，总是会有饭吃的。”南希叹了口气，“也不知道北方的战争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玛丽没有接话，自从转入特里河后，一路上都有难民的船只，教廷和王室的矛盾似乎越来越严重了。

　　小船进入城内河道时，两旁房屋高大的灰白石墙在远方交汇，岸上行人忙忙碌碌，脸上却洋溢着欢快自得的情绪。

　　而浅碧的河面上，片片红色的花瓣随着起伏的河水飘荡着。

　　前方石墙上一扇窗旁，有人在撕扯花朵。零碎的花瓣随风扬起，散落在路上、水里。她眼睁睁地看着一片洋红的花瓣，在空中打了个转，飘到她脚边。

　　玛丽转头，就见一个女人穿着低开方形领口的宝蓝色锦缎长袍，胸前别着红宝石花形胸针，浅棕的头发上戴着缀满珍珠和水晶的发箍，手里拿着一小束郁金香，侧身倚着窗台，懒懒看着窗外。

　　一个骑士装扮的年轻人在一旁说了什么，女人没回答，年轻人悻悻地行礼离开了。

　　大概是察觉到她的目光，那女人看见了她，嘴角弯弯一笑。

　　玛丽愣住，呆呆地望着窗边一身贵气的女人，直到另一个年轻英俊的男人出现，女人转头跟他说话，她才回过神来。

　　小船继续前行，而窗内，身穿黑色暗纹短袍和深灰马裤的汉斯行了一礼，“公主。”

　　“汉斯，你看，她真像个天使。”埃琳对着窗外说。

　　纤细而怯弱，懵懂又美丽，像只刚从森林里跑出来的小鹿，呆愣的模样十分可爱。

　　“公主，”汉斯垂着眼，身形笔直，一动不动，“您最好回府一趟。”

　　“怎么了？”埃琳看向他。

　　“乔治少爷早上发热闹肚子，虽然喝了医生给的药水，好了很多，但他还是很虚弱，”乔治低着头，缓缓说道，“乔治少爷嘴上不说，可我知道，他很希望公主去看看他。”

　　“严重吗？”

　　“不算严重。”汉斯接着说，“上次乔治跟您撒谎装病，是他不对，而这次他忍着不说，是我看不下去，才来告诉您的。”

　　埃琳慢慢扔掉手里的花瓣，把光秃秃的花枝放在窗台上，直起身来，“你去告诉卡曼先生，我有事先回府，不能参加他小儿子的出生宴会了，稍后会让管家送上一份礼物，以表歉意。”

　　汉斯弯腰行礼，目送埃琳带着侍女离去。

　　特里河边，小船靠了岸，玛丽搀扶着南希修女步上台阶，还在想着刚才窗边的一幕。

　　她从没见过这么美的女人，端庄贵气中透露着一丝慵懒和妖冶，和她手里的郁金香一样。

　　“玛丽，从这里转弯，直走一段，就到圣安修道院了。”南希修女打断了她的思绪。

　　“好的，嬷嬷。”玛丽紧紧跟在南希身后，踏上了这片陌生的土地。

　　潘西城不愧是南方贝雅区的最大城市，一路走来，玛丽几乎看花了眼，酒馆、店铺、剧院里人头攒动，街上有衣着昂贵的商人，也有赶着牛羊经过的农民，还有耍猴玩蛇，脸上涂着怪异花纹的卖艺人。

　　“这里比卢斯城热闹得多吧？”

　　“是，在卢斯城，只有过节的时候，才会比平时热闹一些。”

　　“安心住下吧，玛丽，”南希语气有些感慨，“现在，克瑞王国里，也就贝雅区还算太平了。”

　　当她们到达圣安修道院，年老的看门人推开院门，眼前的景象顿时让玛丽一阵惊叹。

　　一座庄严的教堂矗立中间，正门上方有一扇彩画玻璃窗，两侧的尖顶塔楼笔直地耸立着。玛丽抬头望去，许久没有说话。

　　就算圣安修道院只是潘西城里一座普通规模的修到院，也比卢斯城里最大的修道院肃穆气派多了。

　　南希修女带着她去会客室见凯西院长，一路上，给她介绍了修女和女仆的寝室，客人留宿的房间，以及图书室和厨房的位置。

　　修道院墙边还有马厩和羊圈，两个女仆正在挤羊奶。玛丽跟着南希修女，向遇到的修女打招呼，尽量让自己看起来自然一些。

　　一进会客室，玛丽就见一位年过六旬的修女嬷嬷坐在桌边，满脸慈爱地看着她们。

　　“南希，你总算回来了，”院长起身抱了抱南希修女，又去拉玛丽的手，“玛丽，路上都顺利吧？”

　　“一切顺利，院长嬷嬷。”玛丽微笑着回答。

　　院长拍拍玛丽的手，“那就好，快过来坐下，跟我说说奥加修道院的事。”

　　玛丽顺着院长的动作坐下，这才发现在宽大桌子的旁边，还站着一位修女，看上去不到四十岁的年纪，一直安静地盯着她。

　　那毫不掩饰的直视，让玛丽忽然有点坐立不安，“院长嬷嬷，这位修女是？”

　　“看我这记性，这位是圣安修道院的副院长，莱萨修女，负责处理院里大部分事务。”院长叹道，“我年纪大了，很多事情力不从心，莱萨修女是众修女们推选出来的，幸好有她在，修道院才越来越好。”

　　“院长过誉了。”莱萨修女似不在意，淡淡说道，“玛丽修女，欢迎你加入圣安修道院，愿你在这里能更恭敬虔诚地侍奉我们的神。”

　　“一定。”玛丽郑重说着，在胸前画了个十字。

　　“玛丽，我看了杰里丝院长寄来的信，奥加修道院是被雨水冲毁的吗？”

　　“是的，修道院本就年久失修，我们雇不起建筑工和泥瓦匠，杰里丝嬷嬷说，即便身处陋室，也要保持对神的爱和信仰，这是神对我们的考验。”玛丽回想着杰里丝嬷嬷的音容笑貌，眼眶有点湿润。

　　“结果大雨一连下了好几天，修道院一侧的房间积水，当时有人在外面哭，嬷嬷跑出去救人，结果被垮塌的砖石砸倒了，被救出来之后，她一直高烧，没过几天就……”

　　院长叹了一声，“杰里丝从来都是这样，她本来是男爵家的第四个女儿，八岁时被送进修道院，就立志将自己的一生奉献给神。她异常严格地要求自己，从不逾矩，甚至严词拒绝了和一位年轻贵族男子的婚事。”

　　“后来她觉得还不够，就离开贝雅区，去了偏远的卢斯城。”

　　玛丽低着头，她从来不知道杰里丝嬷嬷的过去，嬷嬷从没提到过。她以为嬷嬷是穷苦人家的女儿，早就习惯了苦难，没想到她竟然出身贵族。

　　“我所见过的人当中，没有谁像杰里丝修女，有这样的坚定意志和奉献精神。”院长缓缓画了个十字，“愿她在天国永生。”

　　玛丽眨眨眼，忍住眼泪。

　　“孩子，杰里丝在信里说了很多你的事情，让我看在以往姐妹交情的份上，好好照顾你。就算她不说，我也不会让神的子民流落在外的，玛丽，圣安修道院欢迎你。”

　　“谢谢院长嬷嬷。”

　　“这几天赶路你们肯定累了，你和南希修女都去休息吧，晚饭的时候再向大家作介绍。”

　　玛丽点点头，起身和南希修女出了会客室。

　　“院长，玛丽修女刚来，恐怕不知道自己的寝室在哪，我去带她认一下。”沉默许久的副院长莱萨修女说道。

　　“哦对，我给忘了，那你快去，别耽误了玛丽休息。”

　　莱萨修女点了下头，转身离开。

---

作者有话要说：　　忐忑开文，感谢支持~~
此文最主要的几本参考书如下——
朱光潜：《悲剧心理学》
[美]玛格丽特·金：《文艺复兴时期的妇女》
[以]苏拉密斯·萨哈：《第四等级——欧洲中世纪妇女史》
[荷]约翰·赫伊津哈：《中世纪的秋天》
[法]狄德罗：《修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