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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踏沙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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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冬风烈,愈往西北风沙愈强,夹着粒粒黄沙似刀子割上脸颊。那平坦古道上快马加鞭而过,马蹄扬起一阵接天连地的灰尘,呛得人泪涕直流。
高耸城门渐渐迫入视线,那飞扬的马蹄方渐行渐缓,直至扬尘散去,才露出一列车队,当中一辆油壁青厢骈车,车前三匹骏马并乘,一人青衣桀骜,一人白衣清绝,另有一老者气定神闲,放眼望去竟都是气度不凡之人。
远天夕阳昏黄如蒙雾中,不似南方的残阳如血,西北干旱少雨,沙尘肆虐,黄河几经改道,所过之处皆是黄沙厚土,风一过便似一幅巨大的黄褐纱帘铺展天地,吹得人睁不开眼。
车帘被一只修长的手撩开,露出一双莹湛的眸,她朝城楼匾额望了一眼,石雕墨染的字迹映入眼帘,随州。
尚清驾马行至车窗前轻声道:“还习惯么,哮病可有发作?”
宓兮笑着摇摇头,又朝杨伯玉睇了一眼,方道:“一路还好,倒是你们在前头吹风了。”
尚清闻言却是沉默,不知在想什么出了神,只顾盯着马鬃发愣,两道清秀浓眉略略拧起,令宓兮有些好奇,“你在想什么?”
尚清回神嗤然一笑,轻声说:“不是先知么,怎么不知我在想什么?”
宓兮瞪了他一眼,嗔道:“别拿我取笑,所谓读心术不过是个幌子,纯粹糊弄人的把戏,我平日说只读心思纯明者,且帝王者不读,巧思者不读,善术者不读,同行者不读,说到底,不过是察言观色较常人更为敏锐些罢了。”
“看来我是巧思者了。”尚清戏谑道一句。
宓兮深深看他一眼,低低笑了:“为何不是帝王者?”
尚清轻声一笑,知她不过戏言,也不计较,前方已有士卒栏道,便纵身一跃下得马来,将马匹缰绳拢在手里,步履稳健朝城门而去。
“说到这,我似乎从未替你算过命盘。”宓兮忽然探出身附在他耳边轻语,“不如测一次?”
尚清闻言并未回头,只淡淡道一句,“前途未卜才有意思。”
话说着,一行人已至城门守卫前,秦王喝令全部人下马,自己则驱了座下紫骝行至轱辘乍止的马车前,只见帘幕微动,一只莲白珠履踏了出来,而后是一双碧幽摄人的眸子。秦王微微倾身笑着将手递给她,随州城最后一道余晖映射在他眼眸里璀璨无比,令正欲下车的宓兮悄然一怔——这般景象,这样卓绝绚烂的光芒,似在梦里见过。
马车有些高,侍从早已垫放了足踏,秦王却笑意吟吟地望着她,稳稳朝她伸手。察见她略有迟疑之色时,秦王便不由分说攥住她双腕将她抱了下来,待她站稳才放开手,十分好笑地看着她一脸尴尬按奈愠色的模样。
尚清见状立刻上来挡在宓兮前面,双眉间隐有怒意,“王爷,齐人不同周民,究竟是男女有别。”
秦王并不理会尚清的警惕,只拿一双含笑眼眸望着宓兮,“这足踏不太稳当,若是摔着可就不好了。”
宓兮面上一热,只觉臂上被他握过的地方渐渐生出酥麻之意,顺经脉游走全身,令一向言语犀利的她不觉结舌,寻思了半晌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得低眸装作冷漠。
秦王也不计较,只管哈哈一笑自顾自行到队伍前头去了。
宓兮顿觉心虚,不禁抬头望了望,却见尚清也睁着一双清澈见底的眸子望着自己,她不觉揶揄一笑,快步将尚清丢在后面。杨伯玉一直在前头默默注视着这一切,直到宓兮略显慌张地逃窜至自己身旁,方扬了唇角淡淡笑道:“过了随州就要踏入周地了。”
宓兮有些莫名,只是点点头,不再说话,一行人只按例排队通行。待入得随州城时,夕阳已落,天色昏暗,所有商贩将物什收拾妥当以待归家,放眼望去,唯红楼里灯火通明暗香缭绕,歌舞坊的生意此时方开炉灶,莺声燕语营营不息,如丝若线绕上每个人耳畔,抽出几缕蠢蠢欲动之意。
秦王似乎早有安排,领着众人一刻也不耽误地朝福来客栈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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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国偏走中原西北角,气候地貌皆与齐都建康迥异,风情民俗亦有不同。
出了随州便是出了齐地疆界,秦王领着一行人顺淮水直上,经虞州,涫县,涉黄河分流济水,穿上州方到达周国都城,长安。
长安城气势恢弘,不似齐地京都偏南一隅的绮丽风姿,别有一番塞北风光,但与洛阳并无多少异处。皇城立于广川之上,遥望大山之巅,集南北两地精华,城内布局严谨,方正规矩,建筑以夯土为基,塑以巨石,远远望去城郭高耸扶摇入云,气吞山河。而皇宫更是取高地平川而建,殿阁分明,立柱擎天,墙壁均绘以精美彩画,于高阳下潋滟生姿,委实美不胜收。
宓兮一行人随引见的寺人迈过一道道门槛,只觉长风干冷直灌毫无阻拦。齐地地处中南,居齐鲁硕沃之地,尚有亭台绕阁,回廊帐幔,端的是雕栾绮节,珠窗网户的瑰姿丽影,而周国殿阁奇高数丈,四角起楼,立墙,门不施屋,城瓦琉璃,其郭城绕宫城南,悉筑为坊,坊开巷,巷有道,道而人家。
皇宫内里雕梁粉壁,青琐绮疏。殿外多括柏松桩,扶疏拂檐;翠竹香草,布护阶墀。檐前四柱,采洛阳之八风谷黑石为之,雕镂隐起,以金银间云炬,有若锦焉,然无施帐幔,狂风肆虐如灌,累有壮丽旷古之感。
众人拾土阶而上,两旁皆是铮盔亮甲的殿前武士,均是轮廓如雕神容肃穆之人。殿侧号角长鸣,击鼓声声,另有一名白衣青袍的侍官立于皇殿外等候。
尚清携宓兮行于杨伯玉身后三步,最前为秦王,及至殿外解周身刀剑利器,易之以佩剑,方踏入龙腾虎跃的帝王金殿,接着便宣杨伯玉入内,而尚清与宓兮俱等候在外。
“儿臣不辱使命,携贵宾归朝。”秦王单膝跪下,右手握拳触地,左手按剑,朗声以禀。
侍官领伯玉上前下跪,双膝着地,只听得御前宦领高声道:“圣上有命,贤者上阶——”这一声尖越清亮之音清晰落入耳中,宓兮仿佛可以看见杨伯玉正敛衽迈上第一道琉璃金阶,跪听受旨。她微微一笑,听见宦领语声又起,不觉脱口而出附声道:“今受杨氏伯玉以大巫咸之位,以御家国,以强兵马。”
一字一句竟分毫不差,只是她语声甚弱,未及落入旁人耳中,便已随那西风自去漂流了。她侧首望了一眼尚清,却见他连连打量这高耸雄壮的殿阁,目光略有迟疑,偶尔闪过的一线光亮里似有几分欣喜。
“从前也是这样的……”他喃喃道,目光似凝固在焕彩斑斓的壁画上,乌簪束齐的长发被烈风打乱,似凌乱空中的鹏羽。
宓兮亦透过半朦的白纱仰望那高高的雕檐,凌厉的目,矫健的姿,锋利的爪,或俯冲而至,或傲击长空,抑或展翅翱翔,各种姿态鹰飞鹰伏,唯独没有静态的鹰。周人尚鹰,皇族徽章亦是一只目空一切睥睨众生的猎鹰,此刻她方体会此内深意,鹰以猛傲著称,一生在于进攻掠食,鲜有仪态闲散之时,恰如骑居西北的周国,鹰眼锐利觊觎着中原沃土,只待良机一到便猛击而至,取中原而定天下,一统江山。
鹰之电光火石,正如兵贵神速,若失了先机,便丢了全部。
一名青袍寺领缓缓行至他二人跟前恭敬行礼道:“圣上设宴为巫咸接风,二位请随本领至偏阁休整,少时将有侍婢请除齐服,易之周服。”
尚清闻声回神,却见杨伯玉已然出殿,神色颇为谦恭,正以双手捧着一绫黄绸徐步而来,再一细瞧,却分明望见他眼底的萧索,仿一瞬间沧海桑田。
一时怔然,从未见过杨伯玉此番模样,尚清不觉奇异之,幸得宓兮提醒方颔首规矩跟在后头,直进了宣光殿偏阁。
宓兮在侍婢的引领下进内阁易服。换下广袖迎风长裙逶迤的雪青齐服,穿戴窄袖杂锦裙的周衣,如云长发亦被挽起,饰作堆云髻,缀以步摇金钿,只余颊旁一缕碎发,细若杨柳纤纤。宓兮微微一窥,瞧见足下珠履不复,变作一双宝蓝金锦靴,靴上金丝银线相缠,做工甚是精良。
出门再看尚清,亦是一身紧腰窄袖的玄青交领长袍,更显长身玉立有如秀树临风,连一向广衫蔽体的杨伯玉亦初露身形,再不是仙风道骨飘飘何所以的模样。
宓兮透过周地广博的日光天色,望见他二人一脸的不适之感,不由觉得十分好笑。
是夜,圣上于崇绮宫望仙台舞阳殿宴请大巫咸杨伯玉。
长安城少见地下起了蒙蒙细雨,似在欢迎远道而来的尊客。宓兮与尚清随杨伯玉同行至望仙台下,然后随侍引拾级而上,金缕缎薄而多网格,视线无阻,她抬头瞭望高耸的殿前雄鹰像时,却见了一个身着金檀服色的人正矗立原地。
周国服色与齐地稍有异,君主以乌衣绣金丝为尊,皇子服色均为檀服绣金锦,亲王为滚金银边檀服,三品以上绛紫银丝锦,四五品则栗色单绣,六七品服紫檀无绣,七品以下缁色衫服。杨伯玉初封大巫咸,地位尊贵,因取檀服绣金锦,尚清为其徒,取品外之服色玄青,意为巫咸之从也。
宓兮一看便知是秦王,身旁侍者如云为他撑起伞盖,金檀映眉更显卓尔不群,而他负手瞭望云天广远,那姿态雍容华贵,无须服色亦为上尊。待她步上殿阶时,恰巧那人回首一望,不似一路上笑意盈然的模样,此刻他眉目端和,有如风雕水刻之工,他的目光坚睿包容万象,不似太子渊般炽人,亦是人中龙凤。
在他身前身后亦分别有一名金檀服色的人立着,前者眉目俊朗不笑自悦,后者五官宁和而秀美,却不知为何看来都不如他耀眼。宓兮微微一扫,便知他前后立着的一个是皇次子固王烨,生母祥嫔,另一个是皇四子吴王戬,其母崔氏,原是一名尚宫,凭美貌承欢帝王,凭子贵而晋封婕妤。
思忖间又见一从侍者徐徐而至,伞盖垂荡如云曳地,却挡不住底下一枚幼小活泼的身影,幼稚眉眼里有藏不住的好奇,瞳仁大而清亮,想来这应是尚未封王的五皇子琢,传闻淳贵嫔生产时周皇曾梦见一名工匠在雕琢一块美玉,遂取名琢。
大殿之内依礼设座,殿上正中,龙案坐南面北,侧设后座,东向首四为皇子座,第五座方为伯玉之席,伯玉席桌后设二次席,为宓兮尚清之从座。
众人鱼贯入内井然有序,各自于席前恭立垂首,只听宦领高声宣召,圣上皇后驾到,众人皆俯首卑身相迎,周皇与后偕同入席,同道众卿入座,余者方居席。
宓兮游目四顾,却见东向首座空席,思及因为太子渊缺席之故,然周皇颇爱之,特设其位,再观其下者,依序坐着固王,秦王,吴王和五皇子。宓兮借着身居暗处之傍,细细端详了一番,固王烨,眉宇俊朗却暗隐戾气,其位次下为秦王座,再下为吴王戬,相貌与邕相似,但眉眼温和,尝与奏乐相和,却是个弄墨识谱之人。皇子琢仍是顽童,他身后立着一名神色谨微的宫婢,时不时提醒他注意仪容。
殿中打横降下一道水晶珠帘,公主妃嫔与内外命妇一一入座。周皇共育四女,荣国公主为已殁陈贤妃所出,八年前下嫁武陵郡王长子,次女秦宁公主与固王同为祥嫔所出,远嫁西衮国和亲,三女瓖云公主为皇后嫡女,年方十四尚未婚嫁,四女武乐公主与秦王同母,皆是荣妃所生,十岁而年幼。
许是杨伯玉的到来,周皇的精神似乎很好,在灯火掩映明暗不定的大殿上看不出丝毫的病弱之状。倒是他身旁的皇后温氏,眉蹙而眼幽,目光飘移似有哀意,但其姿容华美端庄,礼仪十分周全。
宓兮微微垂首,却在暗里将众人瞧了个遍,忽觉一道幽幽目光随殿外风雨飘然而至,待凝神去看时,那丝异色却又隐去,皇后依旧温柔笑对众人。她与皇后素未相识,尚清亦如是,宓兮略一思索,不觉将目光投向了父亲杨伯玉,他神色自若频频举杯致敬,却留了一分目光飘向温后,那一分里藏尽忧愁与无奈,讳莫难测。
宓兮暗自揣测,瞥见一道目光暖融融地投射过来,带着似笑非笑神色,那人装作专心赏乐,却在暗里凝视她许久,直到她也蹙眉丢了一记眼风,他方扬唇一笑,仿佛等她这一眼已久。
尚清似觉察出其间诡异,笑着提了酒壶为宓兮斟上一杯,道:“若非盛宴,可不许饮酒。”
宓兮颔首领了,侧睨再观时,宇文邕已收回目光欣赏舞乐了。此时细雨转急,舞阳殿内似有乌云梭巡流动,光线低弱而水汽蒸腾,众臣恭敬坐席陈列齐整,酒爵相近,溢出诡异的黑青色仿佛秦王的那道目光,虽是打量却应审视,审视她这个以端坐在尊位之后光华尽敛的女子。
“今日父皇得贤者先知,乃历代高祖庇佑,父皇美德怡人之故,儿臣遥祝父皇母后万千岁享,我大周太平而四海将归,祈禳国运,天意终归大周也!”宇文烨离席跪地高举酒爵,致敬周皇温后,其余几位王爷亦随跪,小皇子在婕妤示意下亦未失礼仪,随他们一同高呼。
于是众人齐齐跪直,一同叩首,“我王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千岁千岁千千岁,我王威加海内,德服众邦,上得天意,下受贤能,英明神武,臣等终生皆沐我王恩泽。”
烛光摇曳,宓兮悄然抬眸,余光所见周皇面目忽明忽暗,嘴角牵起诡异的笑。隐去病榻的缠绵支离,他是掌握周国命运的王者,此刻煊赫着独有的尊贵与威严,正携了皇后的手朗声而笑。宓兮再一侧目,只见宇文邕一身金檀跪得笔直,双手在身侧悄悄握紧又暗暗松开,目光淡淡垂下,唇角似笑非笑略扬,眼底隐有波光游动。
起身时杨伯玉忽然回首望了一眼尚清,宓兮异之微睇,惊见他俊秀眉目流辉瞳眼,恍惚间与某人竟有几分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