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壶中妖》等闲孤负

3、郎心似铁

　　阿宝将星壶揣进袖里出了门，刚转过小道就看到了昨天的小沙弥。小沙弥手中拎着一个食盒，看见她便笑起来，脸上一个大大的酒窝。
　　“阿宝施主，昨天是我疏忽，没告诉你用膳时间。今天早上在斋堂没见到你，就给你留了早膳……”待走进一些，浑身灰扑扑的阿宝公主惊得小沙弥说不出来。
　　阿宝这才迟钝的想起来，经过昨天那一通打扫和夜间的折腾，自己身上的衣服已经脏得不能见人了。可她昨天情急之下追了谢玉书前来，别说衣物，侍女都没带。
　　“都怪我，应该早点告诉大和尚给施主你准备一身洒扫衣裳的，摘星苑那么久没人进去了，都是我不好。”小沙弥一张小脸皱成一团，自责地低下头。
　　“怎么跟个小苦瓜一样？你昨天给我打水就已经很用心了，今天还为我准备早饭。再说了，我住的可是传闻中的摘星苑。”阿宝噗嗤一笑，好有趣好细心的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法林，师傅说取万法如林，无量无边之意。对了，阿宝施主，谢施主说请你用完膳后去静心居。”小沙弥法林想了想，“不如施主你先用膳，我去告诉谢施主来你这里。”
　　“多懂事乖巧的孩子，知道你衣服脏了不好见人就主动帮你传话，还知道你昨天打扫屋子今天睡大觉起不来，连早膳都准备好了。唉，比下去了。”小沙弥法林渐渐走远，老爷子妖怪饶有趣味地挤兑起了阿宝。
　　“既然你那么喜欢法林，我把你送给他好了。”阿宝说的轻巧，心里却很紧张，虽然才认识一个晚上，她已经喜欢上了这只住在星壶里的妖怪。
　　“唉，走了走了，一把老骨头被人嫌弃了。喜新厌旧的小公主倘若真把我送了人，那老夫只能怪自己遇人不淑喽。”阿宝松了一口气，看来老爷子妖怪还是更喜欢自己嘛。
　　小道尽头，白衣公子翩翩走来，阿宝忽然慌张起来，光顾着跟老爷子妖怪斗嘴，自己倒把正事给忘了，这样灰头土脸的跟意中人相见，真是糟透了。
　　现在转身就跑太迟了，阿宝局促不安地放下手中的食盒，她可是骄傲又美丽的小公主，就算穿了灰扑扑的衣服也是美丽的小公主。
　　“要怎么开口呢？谢玉书，你知道我住在摘星苑嘛，那里除了方丈不许别人进的，可是方丈也没进去过，所以我只能自己打扫房间啦。”
　　“不好不好，这样显得一上来就气势不足，而且我是想表白的嘛。要不这样说，谢玉书，你来得好快啊，是等不及来见我了吗？”
　　“可是这样会不会太过主动？谢玉书会不会觉得我很轻佻呢？”眼见着意中人一步步走近，阿宝心头小鹿乱撞，等下，谢玉书会说什么呢？
　　“阿宝公主。”谢玉书走到近前，“唰”的一声合拢了手中的扇子。显然，谢玉书也看到了她灰扑扑的衣裙，只是那一分惊讶借用合扇子的动作迅速隐藏掉了，阿宝无比沮丧。
　　“公主，你/玉书，我……”两人同时开口，空气短暂的沉默了一会儿，两人又同时开口道，“公主/玉书，我有话对你说。”
　　“公主，你的感情的确很炙热，我实在无法故作不见。”谢玉书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一般，抢先说道，“我认真地考虑了，也问过自己，答案很确定，我们之间并不合适。”
　　“好，我知道了。”阿宝抬起头，绽放了一个笑容，故作若无其事，“那就这样吧，以前都是我追着你跑嘛，这次就换成是我先离开吧。”
　　阿宝向摘星苑走去，一步也没回头，她知道谢玉书此刻正停留在原地，用温柔又愧疚的目光注视着她的背影。但是这又有什么用呢？他们之间再没有任何可能了。
　　关门的一刹那，阿宝的眼泪流了下来，一滴，两滴……这是她此生第一个全心全意喜欢的人，也是将她的心意摔碎在地上的人。
　　“小姑娘，这就是你心心念念想要表白的人？当然你要是介意就不用说了，我就是好奇问一下。”毒舌妖怪一路默不作声，此刻才小心翼翼询问起阿宝。
　　也许是老爷子妖怪的声音太过温柔，阿宝忽然有一种想要倾诉的冲动，“他是谢玉书，是谢丞相的二公子，是一个很温柔，很善良，很博学，也很聪明的人。”
　　“我们这里，女子十三四要出嫁，男子十五六要娶妻，千百年来，人人如此，公主也不能例外。我今年已经十三了，所以母妃一心想要早日为我择定夫婿。”
　　“我的母妃是宫中最得宠的妃子，我是宫里最得宠的公主，然而因为我一直不肯定下夫婿，于是便有许多人讥笑我，宫里渐渐起了许多议论的声音。”
　　“你知道公主要怎样择婿吗？要看一堆又一堆的画像。就像这样，黄瑜，年十五，黄尚书三子，性儒雅，敏而好学，有才名。”
　　“一个我从未见过，一个从未见过我的男子，我们要靠着一卷画像想象对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从此以后就生活在一起，长长久久的相处下去。”
　　“全京城的待嫁少女不止我一个，公子们也是要结亲的，母妃每天都在催促我早做决定。我多犹豫不决一日，能选择的人选便少上几个。”
　　“其他妃子来母妃面前耀武扬威，夸赞自己膝下的公主结了好亲事。我的姐姐们结伴来看我，话里话外按捺不住寻得良人的喜悦，就连父皇也不像以往宠我了。”
　　“我时常头痛欲裂地醒来，梦里我在同一个面目不清的男子拜堂成亲。透过红色的龙凤喜烛，我看向他，那分明就是一个纸糊的人，他咧嘴一笑，脸上一个巨大的黑洞。”
　　“有时候，我梦见凄厉的哭声，所有人都在急急忙忙进进出出，只有我孤独的站在那里。然后我便想到，那个被围在中间躺在床上的就是我啊，我已经死了，死于难产。”
　　“母妃时常呵斥我，她与父皇已经竭力搜罗了本朝最杰出的青年俊杰。这是多少人求不来的机缘福分，然而这样好的东西摆在面前，我却不知道珍惜。”
　　“婚姻嫁娶，天经地义，我作为皇帝的女儿却再三推拒，他们都说我被宠坏了。有一天我实在忍不住，同母妃大吵一架。我们在寝殿里摔茶瓶，砸首饰，推翻案几……”
　　“一片狼藉里，我同母妃仿若仇人一般互相瞪视，用最恶毒的话凌迟对方的心，那场景……我至今不愿回忆。后来，我便逃了出来。”
　　“我不愿给人看到红肿的眼睛，于是专挑没人的小径走，不久就在宫里迷失了方向。天黑了，我又累又冷，坐在路边，冻得瑟瑟发抖。”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轻轻咦了一声，我抬头看到一盏橘黄的灯。持灯的是一个白衣公子，他蹲下身子问我是不是被人欺负了，还安慰我，说他可以帮我向宫里的嬷嬷说好话。”
　　“看到我冻得直哆嗦，他踌躇了一会儿，拿出了自己的铜手炉递给我。行走宫中的男子是不能私赠东西给宫女的，一旦发现就要被牵连，可他还是把自己的手炉给了我。”
　　“后来，因为担心宫门落锁，我们就告别了。我走了很远，不经意回头，看到他还站在那里，看到我回头，他还冲我挥了挥手，我第一次遇见这样的人。”
　　“又走了一段路，我看到许多宫人都在打着灯寻我，母妃已经急得失了仪态。见到我以后，母妃抱着我哭得肝肠寸断，说以后再也不逼我了。”
　　“回到寝宫，我翻来覆去看了好久那个铜手炉，发现接缝处的花纹里藏着一个小小的谢字。第二天我就悄悄查阅了宫中的通行记录，其中有一个人，名字叫谢玉书。”
　　“我对这个名字有一些印象，是谢丞相的二公子，于是翻了卷轴，果然是他。后来，我便时常关注他的消息，他在诗会上夺了头名，为救助灾民捐献家财……”
　　“我以为这是上天赐给我的缘分，在我最彷徨的时候，将一个这么好的人指引到我身边。于是，我鼓起勇气去结识他，起初，他很惊讶，没想到自己无意中帮助的小宫女居然是公主。”
　　“相熟之后，谢玉书知道我向往宫外的生活，便时常为我讲述民间风俗和新鲜事物。和这么一个博学多才又秉性温柔的人相处，每一天都格外的舒服。”
　　“我时常想，以后要是能一直这样就好了。我对谢玉书越来越依恋，父皇母妃看出了端倪，想来他们也是满意的，于是私下制造了不少机会，让我能够破例见到自己的意中人。”
　　“可是我和谢玉书之间仿佛隔了些什么，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有时候，我能感觉到他很喜欢我，可是有时候，我又感觉到他想离开我。”
　　“相识的时日已然够久，谢玉书依然没有询问过我的婚事，谢丞相也一言不发，母妃开始不满了。谢家这样古怪，总不能让父皇直接降下旨意赐婚吧？”
　　“这几日更是传出了谢丞相为二子谢玉书相看妻室的消息。我已经厌倦了猜来猜去，这次追来香云寺，我只想要一个答案。”
　　有些话在心底已经藏了很久了，今天，终于有一只可以说话、也愿意听她说话的妖了。阿宝头一次完完整整讲述了自己破灭的爱恋，此刻的她，如释重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