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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意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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蔚蓝的天空中飘浮着淡淡的云彩,一缕一缕的浅白像天地间游动的气息。远处青黛色的山峦绵延起伏,迎合着低垂的蓝色天幕,好像是造物随手裁剪成的柔美图案。阮秋芜眺望一眼天际,远山背后,静谧之中,似乎暗藏着某种涌动。她想起薛青冶在小木屋前对自己说过的话,便低头一笑,提上长剑,往记忆中那间小木屋走去。
薛青冶和杜兰心一路垂头丧气地走来。杜兰心眼中含着泪光,薛青冶两眼通红,一脸惘然,仿佛还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然而,就在他的脑海中,府衙狱卒的话仍在回响:“他来的当天晚上就犯病了,一边吐血一边抽搐,没过多久就没气了。仵作检查了半天,说他得的是咯血症,积病积怨,才会因为不期而至的沉重打击导致猝死。因为咯血会传染,我们不敢保留他的尸体,就扔到乱葬岗上去了。”
“青冶,我们怎么办?”杜兰心抽泣着问道。
“我不知道。”薛青冶目光呆滞神色茫然,脑海中又浮现出乱葬岗上的情形。他和杜兰心一听到薛崇义咯血而死,尸体又被扔在乱葬岗的消息,便立刻去寻找。然而他们在乱葬岗上寻了许久,却一无所获。乱葬岗上尸体横陈,且多有残缺。一个过来弃尸的汉子告诉他们,乱葬岗上经常有野狼野狗出现,薛崇义的尸体那么新鲜,也许早就被啃光了,或者被那些野兽拖回它们的巢穴也说不定。
薛青冶两眼直勾勾地瞪着前方,脚步越发显得沉重。杜兰心看在眼里急在心上。自那日上官云荻说出杜家的事情,她多方打听,也大概知道了当年发生的事情。但因为没有证据,她不愿意和众人一样怀疑薛崇义。因为她对薛家的依赖,因为她对薛青冶的期望,就算她怀疑薛崇义,她对薛青冶却一如既往。此时见薛青冶失魂落魄,她也是又心痛又担忧,不为薛崇义,只是为了薛青冶。
“青冶,你要振作!”杜兰心含泪劝慰道。
薛青冶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抬起头来,却发现自己已不知不觉地来到小木屋前。他一愣,看了看杜兰心,便要转身离去。
杜兰心一愣,勉强微笑道:“你不进去看看吗?”
薛青冶漠然地瞥了她一眼,苦笑一声:“为什么?”
“难道这个地方不是你的吗?”杜兰心撇撇嘴垂下头去。
薛青冶惊讶地看着她:“你怎么知道的?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
“你从小就喜欢陶艺,房间里总是摆满了奇形怪状的陶瓷。但是后来我发现,你房间里的陶瓷越来越少,我便猜测是你将它们移送到了别的地方。我后来留意了一下你的动向,于是知道你在这里建造了自己的小屋和窑洞。”
薛青冶看着杜兰心,知道她是因为太在乎自己,所以才会做这么多事。他感慨一声,对杜兰心道:“兰心,你不要这样对我。你不要关心我,也不要对我有期待!”
“为什么?”杜兰心眼里噙着泪光,“为什么我不可以?”
薛青冶看了那小屋一眼,既然杜兰心早就知道,他也不用再瞒着她到这里来。他走到小木屋门前,往里面一指,苦笑着对杜兰心道:“你知道这里面是什么?是我的心血和心意。”他说着,仰天长叹一声:“这里面全是我作为陶宜山庄少庄主时做的美梦。那时候的我,不愁吃穿,游手好闲,一边做着美梦一边感到沾沾自喜,甚至还很有成就感。可是今天,我站在这里,我却只能感到无尽的悲哀。”
“青冶,陶宜山庄的事不是你的错!”杜兰心安慰道,担心他会钻牛角尖。
“不,是我的错!”薛青冶无可奈何地笑笑,情绪渐渐起了波动,“如果我早一点听你的劝,收心回来打理开源,开源就不会一直走下坡路,就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挤兑。如果我早一点知道绛红轩和陶宜山庄的恩怨,我会早作准备,我就不会眼睁睁地看着陶宜山庄被毁掉。如果我有能力,我就不会任由自己的父亲被官差带走病死狱中,到现在甚至连尸体都没有保住。你说,我是不是一个不孝子?我就是一个空前绝后的败家子和不孝子!该死的人应该是我,是我……”薛青冶说着,突然举起双拳猛敲自己的头。
杜兰心一惊,急忙上前握住薛青冶的拳头。她将薛青冶的双手紧紧搂住,满脸心痛的表情软语安慰道:“青冶,你别这样!”她看着薛青冶痛苦的样子心如刀绞,然而,她一时也想不到合适的话语来安慰,便只是紧紧握住他的双手不让他自残,然后柔声道:“如果你想哭,你就大声哭出来。也许大哭一场之后,你心里会痛快些,就能想通了!”
薛青冶被她握住双手,越想越觉得自己窝囊。想来想去,越发觉得自己是这一切祸害的源头,越想越心酸,终于顾不得什么男子汉气概,真的放声大哭起来。
杜兰心见他哭出来,总算有些放下心来。她想了想,对薛青冶软语开解道:“青冶,在我心目中,你一直都很完美。你绝对不是什么败家子和不孝子。我们之所以会走到今天,都是因为绛红轩处心积虑蓄意报复。挤兑的事也好,良常盐矿的事也好,不论结果如何,你我都已经尽力了。如今陶宜没了,连姨丈也走了,你要做的不是一味地自怨自艾,不是沉浸在过去的伤痛里不能自拔。你应该要想清楚,将来你打算怎么办,就算你不打算报仇,我们也要好好地活下去。如果你对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感到懊悔,你现在就更应该调整心态重新来过,从哪里跌倒了你就从那里爬起来。只要你不放弃,不论你做什么,我都会在你身边支持你!”
薛青冶听到杜兰心这一番语重心长的开解,慢慢地停止了哭泣,终于抬起头来。他眼中依然有泪,但视线已不似刚才那样模糊,不论是眼前还是将来,他内心的感觉都似乎更明朗了些。杜兰心用鼓励的眼神凝视着他,向他用力地点了点头。
薛青冶心中一股暖流涌过,他翻过手掌将杜兰心的双手握住:“兰心,谢谢你!你这样对我,我只怕,我给不起你要的承诺!”
“我不在乎!”杜兰心仿佛在薛青冶眼中看到自己期盼已久的柔情,不禁感动地流出了眼泪,“我不在乎你的承诺。我只要你好好地活着,我们都好好地活着!”
“兰心!”薛青冶心中突然涌起一阵狂潮,让他有些酸痛,又有些惊慌失措。他自然知道杜兰心对他的心意,只是他没有想到,这种心意可以让杜兰心变得这样坚强,即使他自己都要绝望了,杜兰心却依然不离不弃地陪在他身边鼓励他。一时间,他不知道该怎样报答这份深情。薛青冶愣了一下,突然站直了身子,一把将杜兰心拥进怀里:“兰心,要是你不在我身边,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
“你不用说,我都知道,我都知道!”杜兰心带着满足的笑容偎依在薛青冶的怀里,这是她渴望已久的拥抱啊,就像一场梦一样,如今竟成了一种真实。她有些不敢相信,可是薛青冶就在她的身旁,她在他宽厚的怀抱中仰起脸来,他的温度,他的气息,他那男子汉的味道,一切都是那么真实,一切都是触手可及。杜兰心觉得自己快要幸福地麻痹了,她伸出手来搂住薛青冶的腰,将头紧紧靠在薛青冶的肩膀上,含泪笑道:“只要你记得我的好,只要你能记得这一刻,我便心满意足了……”
薛青冶此刻的心情已经感动得难以用语言来表达。他心中激荡不已,便轻轻收紧了双臂,将杜兰心紧紧搂在怀里,在她的额头上轻轻一吻。杜兰心满怀激动和甜蜜,微笑着闭上双眼,放任自己沉溺在这难得的温存之中。
不远处的树后,阮秋芜目瞪口呆。一切的一切,她都看在眼里,听在耳中。薛青冶和杜兰心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甚至每一个眼神,无一不是一把把尖刀刺进她的心里。上官云荻的话不断在耳边回响:“既然仇恨已销,何妨用情义来填补空缺呢?”“如今正是薛青冶最困难的时候,我想,他应该会很希望你能陪在他身边。”“如果薛青冶可以让你重拾对人的信心和勇气,那么他应该可以给你幸福。”“记得好好把握!”……
“轩主,如果你看到眼前的这一幕,你会怎么想呢?”阮秋芜突然间很想要发笑。她没有伤心,没有哭泣,也没有愤怒。她只是突然觉得很可笑,可是她又有些糊涂,不知道是自己可笑还是薛青冶和杜兰心可笑,又或者是上官云荻的想法可笑,甚至是这个世界本身就很可笑。她想不清楚,只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无数个念头像夏天傍晚的飞虫在她的脑海里扑拉着翅膀聒噪着闪过,可是,她一个也抓不住。
阮秋芜扬起嘴角,起先还只是微笑,可是后来,笑意越来越浓,浓到她快要控制不住自己大声地笑出来。可是她看看不远处紧紧拥抱的两个人,她突然有些不希望自己的笑声打扰了这幅美好的画面,尽管这所谓美好的画面让她整个人都麻痹到反常。她咧开嘴来,带了点迷糊的感觉,转身离开了这里。
远处突然传来一阵笑声,笑得那么放肆,却又那么绝望。薛青冶和杜兰心都不由得一震。薛青冶似乎刚刚意识到自己紧紧地抱着杜兰心,猛地松开了怀抱。杜兰心不由得一阵惆怅,虽然她早就知道这样的甜蜜不会长久。她瞥了一眼薛青冶,见他有些尴尬。她若无其事地一笑,对薛青冶道:“如果你已经想开了,我们就来想一想下一步该怎么做吧!”
“好!”薛青冶颇为尴尬,也觉得就这样转移话题会比较好,便匆匆收拾了心情,跟着杜兰心一起走进了小木屋。
夜里,上官云荻料理好重建芳宝斋的事宜之后回到绛红轩总坛。她走进大堂,却见阮秋芜站在对面庭院的风竹林边发呆。上官云荻不禁有些奇怪,按理说阮秋芜白天该是去见过薛青冶了,如果两个人果真如她所想开诚布公地谈过,阮秋芜的身影不该这么落寞才是。她带着疑惑,走到阮秋芜身边。
“秋芜,你在看什么?”上官云荻突发其问,将阮秋芜从沉思中拽了出来。
“轩主,你回来了!”阮秋芜看起来和往常没什么不同,“芳宝斋的事情怎么样了?”
“还算顺利,再过三四天,等那些货物都到齐了,应该就可以重新开业了。”上官云荻说着,想到范君朔的离开,方才还有一丝喜色,转眼就变成了黯然。“君朔离开了。”她语气中有些感伤。
“范大哥走了吗?”阮秋芜似乎没那么惊讶,目光呆滞,表情也僵硬得很。上官云荻听她的语气怪怪的,一时间忘了自己的忧伤,奇怪地看着她道:“秋芜,你怎么怪怪的?你怎么了?”
“没什么。”阮秋芜一笑,一本正经对上官云荻说道,“轩主,我突然发现,原来天下的男子都是一样的,真的就像师父说的那样,他们都贪财好色薄情寡义!薛青冶是这样,如今连范大哥也是这样!”
“你在胡说些什么呀?”上官云荻越发糊涂,想到她白天可能见过薛青冶,心里不禁动了疑,便问道,“你今天见过薛青冶吧?发生什么事了?”
阮秋芜一听薛青冶的名字,一时间有些黯然。她沉吟了一下,然后若无其事地对上官云荻神秘兮兮地说道:“我今天去找薛青冶了。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那间摆满紫砂的小木屋吧?我去那里找他,然后我看见他和杜兰心抱在一起!”
上官云荻一听,不禁大惊失色。她忧心忡忡地看着阮秋芜,然而阮秋芜似乎完全不在意这件事,脸上却是茫然的表情。上官云荻越是见她硬挺着,心里便越发地不放心。她伸出手去扶住阮秋芜的肩膀晃了两下,紧张地问道:“秋芜,好姐姐,你没事吧?你别吓我!”
阮秋芜却仿佛没有听见上官云荻的关心,只是喃喃道:“我不但看到他们拥抱,我还看见薛青冶吻了杜兰心的额头!就在这里,在这里……”阮秋芜说着,好像怕上官云荻不明白似的,伸出手去指着自己额头上相同的地方对她解释道。
“姐姐,如果你觉得难受就告诉我,你要是想哭就尽管哭吧,不要勉强自己硬撑着……”上官云荻有些慌了手脚。她从来没有见过阮秋芜这样,她知道,这次阮秋芜是彻彻底底被薛青冶伤到了。她没有时间责怪薛青冶,却忍不住开始在心底不停地责备自己。如果她不鼓励阮秋芜去见薛青冶,如果她一直对这件事抱反对的意见,也许一切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可是现在想这些有什么用呢?她看着眼前迷迷糊糊的阮秋芜,心里又心痛又歉疚。
阮秋芜看着上官云荻微微一笑:“云荻,还是你最好。这世界上只有你不会骗我,只有你会真心为我着想,只有你会替我难过……”她说着说着,原本还能勉强做出笑容,如今却越说越哽咽,慢慢地,眼里开始有了泪花。
上官云荻一看她要哭出来了,急忙伸出手去抱住她,一边忙不迭地道歉:“对不起,姐姐,对不起……是我的错,我不该怂恿你去找他,是我不好……”
“不,不是……”阮秋芜已经撑得太久,如今在上官云荻的怀抱里,她终于开始抽噎,“我真不应该去找他!我就不应该认识他!都是我的错,是我自讨苦吃……”
上官云荻愁肠百结,轻抚阮秋芜的后背道:“姐姐,坚强一点,不过是一个男人罢了!没有他,你照样做你的阮秋芜,没有他你依然可以幸福!”
阮秋芜将脑袋靠在上官云荻肩膀上,突然感到一种家人才能赋予的安全感。正是因为这种安全感,开启了她封闭的内心,那委屈和悲伤就像决堤的潮水般涌了出来。阮秋芜渐渐失去了控制自己的能力,脑海中开始不断地浮现出自己白天所看见的一幕幕。那些画面,那些声音,挥之不去,无一不在提醒着她,她再一次被欺骗了。上官云荻的手轻拍阮秋芜的后背,原本是想安慰她,谁知她却更加感到心酸不已。渐渐地,哭声大了起来。
上官云荻叹息一声,虽然不愿意看到她哭泣,但眼前的情况,能够哭出来总比刚才一直懵懵的好。她一直轻拍着阮秋芜,只听阮秋芜边哭边倾诉道:“他骗我,他骗我……他以前对我说的那些话,他做的那些事,都是假的,都是骗人的!”
“怎么会这样呢?他不是很在乎你吗?这一点你自己原来不也是有感觉的吗?”
“假的,都是假的。他三心两意,他只是在我面前装出很专一的样子来骗我。他带我去那个窑洞的时候,他说那里只有他和我两个人知道。可是今天我才发现,原来杜兰心一早就知道那里。他说他会试着一心一意对我,要我相信他。可是今天,我看见他,我看见他和杜兰心抱在一起,他还吻了杜兰心,他还说他不能没有杜兰心。他们,他们早就有感情了……”阮秋芜越说越伤心,那哭声也越发地撕心裂肺起来。
上官云荻听她哭得哀恸,不禁也为之动容。她只觉得眼睛一热,便有两颗泪珠滚落下来。她轻轻安抚着阮秋芜:“好了好了,不要再想了,如果他让你伤心,那你就把他忘了吧!”
“我怎么忘得掉?我怎么能?他带我去看紫砂的时候我是那么高兴,他教我做茶具的时候我是那么投入,还有他对我说的话,那些话听起来就像是真心的。我那么感动,我还以为,终于有人用真心来对我,我以为我终于遇到一个可以信赖的男人。谁知道,是我自作多情。我还怕他因为绛红轩的事不肯原谅我。原来我错了,我大错特错了。他说我不在乎的时候,我真的好愧疚。可是现在我才发现,我真是傻得可以,就这样被他三言两语给骗了,还自以为是地想要去鼓励他去支持他,其实,他从来都不需要我。他需要的是杜兰心,他根本从头到尾就只是耍我……”
“好了好了,不要再去想了!”上官云荻越听越心酸,已经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她不想替薛青冶说好话,虽然她曾想过也许薛青冶只是一时软弱,又被杜兰心的深情感动了,所以才会做出这些事来。可是,事实就是事实,如果薛青冶心里真的只有阮秋芜,那么他再感动,也不该跨越这条底线。说到底,就是薛青冶用情不专三心两意,一切都是他的错。上官云荻想着,对阮秋芜道:“算了,像这样的负心人,不记得也罢!这种人不值得你为他伤心!”
阮秋芜摇了摇头,抽噎了一声,语气从无力的悲伤变得坚决:“我不能忘,我要牢记一辈子!”上官云荻不禁有些担心,却听到阮秋芜恨恨道:“我要牢牢地记住这个教训,从今天开始,我不会再相信他了,我不会再相信任何男人,永远不会!”
“姐姐!”上官云荻心中感慨万分,只觉得情思悱恻难以排解。她无可奈何,知道一时间自己说什么也是于事无补。她感觉到阮秋芜的脑袋靠在自己身上,好像一个无助的孩子一样依赖着自己。想到阮秋芜小时候受到的伤害,上官云荻心里清楚,这一次薛青冶造成的伤害也许永远都不会痊愈了,可是,她却无能为力。她只能轻轻地拍着阮秋芜的后背,将自己的肩膀借给她,让她在这一刻有个人可以依靠。阮秋芜在上官云荻的怀里放声大哭起来,许久都没有止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