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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紫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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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源的挤兑风波又平息了,宜溧似乎恢复了平静,而且,似乎有些太过平静。上官云荻每天都来笠香居,每次都是和范君朔对弈一局闲聊片刻,听一听掌柜的汇报当日的重要消息,然后便动身离开。她偶尔也会去桑禾庄看看,但却从来不去芳宝斋和隆裕钱庄。范君朔明白,那是因为她还不想让陶宜山庄知道她的真实身份,所以特意避嫌。
几天后,宜溧平静如往昔。上官云荻在笠香居包厢里和范君朔斗棋,阮秋芜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在街上乱走。这些天绛红轩对陶宜山庄没有动作,她似乎也清闲了下来。
不知逛了多久,慢慢地,她又鬼使神差地来到了街口的那棵雪松下。她在雪松下站定,却依然深陷在沉思中,待了好一会儿,才清醒过来。当阮秋芜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忍不住在心里狠狠地嘲笑了一番自己。她苦笑着摇了摇头,也不抬头去看那五个字,便转身就要离开。刚迈开步子,只听头顶上哗的一声响。阮秋芜还没来得及抬头,只见一大团蓝色的东西从树上掉下来落在自己面前。
阮秋芜一惊,本能地向后一跳拔出剑来,却见那团东西站直了身体对她摆了摆手:“阮姑娘,是我!”
阮秋芜白了他一眼,心里却莫名地有一丝惊喜:“薛少庄主,你在这里做什么?想吓死人吗?”
薛青冶笑得有些涎皮赖脸,走近阮秋芜道:“是你吓到我才是。”
阮秋芜将剑入鞘,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冷冷道:“强词夺理。”
薛青冶笑着摇了摇头:“我刚刚正在某位好心的姑娘为我特制的树床上休息,突然梦见一只喜鹊飞过来停在我耳边一直叫着:‘姑娘来了,姑娘来了。’这不,我就被惊醒了。若不是因为姑娘你,那喜鹊也不会在我耳边聒噪,我就不会被吓醒了掉下来,自然也就不会吓到你了!你说,这算不算因果循环呢?”
阮秋芜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狡辩。”
“不是狡辩,我说真的!”薛青冶一脸信誓旦旦。阮秋芜瞥了他一眼,突然明媚地一笑:“是吗?看来薛少庄主连发梦都想着姑娘,真是浅薄!”
“想别的姑娘是浅薄,想你就不是浅薄了!”薛青冶还在开玩笑,却一眼瞥见阮秋芜脸上起了愠怒的神色,便立刻换了小心翼翼的语气:“你生气啦?”
阮秋芜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哼!真是轻薄浪子,死性不改!”
薛青冶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一会儿才回应道:“可是众人皆知‘浪子回头金不换’嘛!”说完便伸出手去拉起阮秋芜在街上奔跑起来。阮秋芜脸上顿时滚热,尴尬地看了看两旁的路人,对薛青冶嗔道:“你干什么?”
“我带你去个地方!”薛青冶回头神秘地一笑,拉着阮秋芜继续向前跑去。阮秋芜挣扎了两下,谁料薛青冶早就预料到了似的,死死抓住阮秋芜的手不放。阮秋芜只觉脸上烧炭似的,却又无可奈何,只好跟着薛青冶的脚步向远处跑去。
二人穿过大街小巷,一路小跑来到郊外,一间小木屋出现在眼前,木屋背后紧靠着一个小土丘。薛青冶拉着阮秋芜来到木屋门口,阮秋芜却怎么也不愿意往里走了。薛青冶站定,松开阮秋芜的手对她道:“这里面有我想要给你看的东西,你不进去吗?”
“我没兴趣!”阮秋芜语气依旧冷冷的,好像漠不关心。
薛青冶直视她的双眼,再一次问道:“你真的不进去?”
阮秋芜瞥了一眼那木屋,老实说,心里确实有些好奇,但不知为什么,她也有些害怕。她不是害怕薛青冶会害她,可是她到底害怕些什么,她自己也不清楚。“不进去!”阮秋芜说着转身就要离开。
“你可不要后悔啊!”薛青冶笑得有些诡异,也不挽留阮秋芜,转身进了木屋。
阮秋芜听到身后脚步声远离,心里忍不住有些犯嘀咕,但依旧往前走去。突然砰地一声,木屋里传来一声怪异的巨响。阮秋芜心里大叫不好,转身奔进木屋。刚一进去,她便愣住了。
木屋里只有两排木架,架子上堆满了各式各样的紫砂器皿,有茶壶,有茶杯,有成套的茶具,还有一些泥人塑像之类的。正前方是一个山洞,似乎通到小土丘的内部。阮秋芜正纳闷,却见薛青冶从山洞里走了出来,脸上有两抹泥,手上拿着一只破碎的陶罐:“为了让你进来,牺牲了我最喜欢的陶罐!”
阮秋芜见他一身狼狈,终于忍不住扑哧一笑,随即又正色道:“你只管信口开河,反正我又不知道哪个是你最喜欢的。”
“你!”薛青冶怔怔地看着阮秋芜的笑脸说道。
“什么?”阮秋芜没有明白,疑惑地看着薛青冶。薛青冶见状叹了一口气,一字一顿地对阮秋芜说道:“我说,我最喜欢的那个是你!”
阮秋芜心中一阵激荡,脸上泛起朵朵红晕。薛青冶见她难得露出娇羞的样子,便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什么话也不说。空气中有一股尴尬和暧昧的味道弥漫开来。
半晌,阮秋芜平复了心情,开口道:“你再这样看我,我就走了。”
“我不看你,我不看你!”薛青冶急忙收回炙热的目光,生怕阮秋芜真的转身离去,那样的话可就不容易再让她回来了。他上前对阮秋芜一笑,指了指架子上的紫砂器皿道:“你不是喜欢紫砂吗?怎么样,喜欢吗?”
阮秋芜瞥了他一眼,便走到一旁,从木架上随手拿起一只茶壶,左右端详了一番,脸上一丝笑意游过:“还可以吧。”她轻轻放下茶壶,又拿起一只茶杯,扭头问薛青冶道:“你从哪里买来的?”
薛青冶嘿嘿一笑:“是我自己做的。”
“你做的?”阮秋芜难以置信地看了一眼薛青冶,然后便摇了摇头,“我不相信。”
“真的是我自己做的。”薛青冶见她不信,不禁有些着急。他回头指了指山洞,对阮秋芜道:“那是我捏陶坯的窑洞,我的工具全都在里面,你不信的话可以进去看。”
“看就看。”阮秋芜撇嘴一笑,便往山洞走去。
走进山洞,阮秋芜便愣住了。薛青冶没有骗她,洞里到处都是陶土泥方和各种各样的模子,正中央摆着一张石桌,石桌上放着几块紫砂泥和一碗清水。薛青冶走到前面,笑着对目瞪口呆的阮秋芜道:“欢迎来到我的小陶都。”
阮秋芜微微一笑:“这样也敢称小陶都?你真够狂妄的。”
薛青冶摇了摇头,走到阮秋芜面前:“这里只是发源地,如果你愿意,我就为你建立一个真正的小陶都!”
阮秋芜呆呆地看着薛青冶,愣了半晌,却犹豫着只说了一个字:“你……”
薛青冶突然一脸心痛的表情,捂着自己心口道:“我还以为你会说‘好’,伤心了!”
阮秋芜耸肩淡笑:“你带杜姑娘来参观的时候,说的也是同一番话吗?”
“她没有来过。”薛青冶解释道,突然又有些不怀好意地笑起来,“你刚刚那番话好像有些酸味……”
阮秋芜白了他一眼,薛青冶立刻知趣地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他笑笑,脸上显露出诚恳的神色,对阮秋芜道:“这里是我的秘密天地,除了你,我没有带其他人来过这里。”
“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为什么?”薛青冶一笑,头枕双臂在山洞里一边踱步一边说道,“是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因为两年前的初次邂逅,也许是因为笠香居的再次重逢,也许是因为你说你喜欢陶器……”他说着,突然又来到阮秋芜面前站定,一脸认真对她道:“不管是什么原因,总之,就是你!”
阮秋芜觉得心中有一种流动一层层荡漾开来,虽然感动,却有一丝忧愁萦绕在心头。而且,她越是感到甜蜜,那一缕忧愁就越是挥之不去。她垂下头来,不敢去看薛青冶那双充满爱意的眼睛。
薛青冶知道她对人抱有很强的戒心,不会这样轻易地相信自己。他一笑,清了清嗓子,对阮秋芜道:“其实,我今天请你来,是希望你能帮我一个忙。我想做一套茶具,可是我一个人做不来,所以我想请你跟我一起做。”
“可是,我不会。”阮秋芜抬起头来,微微摇了摇头。
“我会教你。”薛青冶笑笑,“我想,以我的能力和你的才智,还有你对陶器的热爱,你一定很快就能学会了。”
阮秋芜看了看薛青冶,又看了看那方石桌,轻轻地点了点头。薛青冶见她答应,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因为这代表着他和她又近了一步。但他强自忍住,拉着阮秋芜到石桌边坐下,将一块紫砂泥放到她面前。
阮秋芜捋起袖子,学着薛青冶的样子拍打那块紫砂泥,和上水后将紫砂泥在石桌上摔打,将里面的空气都挤出来。两人原本是交错着摔打泥团,渐渐的,两人似乎有了默契,动作也变得一致起来,摔打的声音从错错落落变得富有节奏。薛青冶微笑着抬起头来看看阮秋芜,恰见到阮秋芜也微笑着看看他。两人重复摔打着手中的泥团,却不像是在认认真真地为捏陶做准备,倒像是在玩耍似的。未几,薛青冶将泥团放在桌面上像揉面团一样揉起来,阮秋芜见状便也依样画葫芦。过了一会儿,两块泥团便搓好了。
“好玩吧?”薛青冶看向阮秋芜,却见阮秋芜一脸孩子般的无邪笑容,点点头嗯了一声。
薛青冶一笑,在石桌旁坐下,开始捏自己面前那一方紫砂泥。阮秋芜愣了一下,便问道:“不用模具吗?我未必能捏得和你那个一模一样。”
“不用一模一样。”薛青冶笑笑,“我们又不是要拿去卖,既然是做给自己的,要的就是独一无二!”他说着,故意将手中的陶土捏得扁扁的,好像一个扭曲的酒杯。阮秋芜看着,觉得颇为有趣,便也随意捏起来。
不一会儿,两只怪模怪样的茶杯就捏好了。薛青冶看看自己这一只,好像被人打了一巴掌似的。他又看看阮秋芜那一只,活像是笑得直不起身来。薛青冶得意地笑了笑:“这两只茶杯真是前所未有的诡异啊!”
阮秋芜正玩得兴起,将那刚捏好的茶杯轻轻放稳,又问薛青冶道:“还要做什么?”
薛青冶见阮秋芜主动提起,便知离自己的目标又近了一步。他站起身来走到一旁,在一架奇怪的机器旁坐下。阮秋芜好奇地走过去,只见那机器下身都是木制的,只是最上面安着一片圆形的石盘。薛青冶将脚放在那机器最下面的踏板上前后踩动,那石盘便慢慢地转动起来。阮秋芜一脸新奇:“这是什么?”
“这是陶车。”薛青冶说道,顺手将一旁一块较大的紫砂泥取来放在石盘上,加水后用拇指按住紫砂泥中央。石盘飞快地转动,不一会儿,一个凹槽在紫砂泥中央形成了。阮秋芜看着好玩,便坐到陶车旁边的一块石头上,呆呆地看起来。
过了不久,薛青冶已将石盘上的泥团塑成圆肚茶壶的模样。阮秋芜则几乎是用不敢相信的眼光注视着这一块泥团的转变。少顷,薛青冶停住石盘,走到一旁将早已准备好的壶底拿了过来,待石盘上的陶坯半干,他便用泥水将壶底粘上。阮秋芜不解地指了指壶底:“这样不会掉吗?”
“不会的。”薛青冶摇了摇头,将陶坯捧到石桌上放好。阮秋芜也跟着过去,有些失望地说道:“似乎没有我什么事了。”话音刚落,却见薛青冶递过一条搓好的紫砂泥:“你来做茶壶的壶柄。”随之晃了晃自己手中的泥条:“我来做壶嘴。”
“壶柄有什么难的。”阮秋芜心想,将泥条在石桌上用力搓了几下,揉揉捏捏塑成弯弯的一条。她突然想起绛红轩总坛漫山遍野的毛竹,觉得若是做成竹竿的样子会更好看,便随手拿起一旁的竹签,小心翼翼地在那泥条上刻上了竹节。虽然只是简单的几道刻痕,倒还真有些竹节的神韵。
那边厢,薛青冶已将壶嘴做好粘上,一抬头看见阮秋芜手中竹节状的茶壶柄,不觉一笑。然而,他没说什么,只是接过这茶壶柄,恭恭敬敬地粘到了茶壶背上。阮秋芜看着眼前成型的茶壶,心中颇有成就感,又问薛青冶道:“这样就可以了?”
薛青冶摇摇头:“还要烧窑。”他说着站起身来,将这一只茶壶和两只茶杯都放到一个托盘里,然后向山洞外面走去。阮秋芜紧随其后,走出木屋,绕过小山坡,来到另一个山洞面前。阮秋芜跟着薛青冶走进山洞,只见地面上摆了许多还未经过窑变的陶坯。薛青冶将托盘放到地上,便转身带着阮秋芜出了山洞。
走出山洞,阮秋芜转身指了指里面:“要多久才好呢?”
“你很期待吗?”薛青冶一笑。
阮秋芜这才意识到,自己满心都扑在这一套紫砂茶具上面,几乎将其他事都忘却了。她看看薛青冶,薛青冶眼带笑意。她瞬间又恢复了冰冷,耸了耸肩:“其实也不算很期待。”说完便要转身离开,却被薛青冶一把抓住。
阮秋芜不解地看看薛青冶,只听薛青冶道:“刚才在做那套茶具的时候,你一直都在跟我学。在那一段时间内,你相信我,是不是?”
阮秋芜愣了一下,随即开口辩解道:“那是因为我不懂。既然你要我帮忙,我自然要跟着你学。”
“秋芜,你可以以后都相信我吗?”薛青冶直视阮秋芜的双眼,看得她心里慌慌的。
“我……我不习惯相信别人。”阮秋芜有些支吾,有些不敢确定。
“我知道,江湖上所有人都这么说。”薛青冶无奈地笑笑,语气却十分认真地说道,“可是,我希望能得到你的信任。”他想了想,拉起阮秋芜的手,温柔地说道:“这样吧,我们定个约定。你学着信任我,我学着从此以后一心一意地对你,如何?”
阮秋芜抬起头来看了薛青冶一眼,眼神中的冰冷消退,泛着淡淡的温柔:“其实你不需要这样,我已经习惯了独来独往的日子。如果你喜欢以前那个风流多情的自己,你完全没有必要为我而改变。这样勉强,不值得!”
薛青冶一听那“风流多情”四个字,便有些无可奈何,只好干笑着瞥向一旁。片刻,他回过头来对阮秋芜道:“勉不勉强,值不值得,这由我说了算。我说你值得,你就值得!”
“我……我怕我做不到……”阮秋芜的头越垂越低,声音也越来越小。
“秋芜,”薛青冶向阮秋芜靠近了一步,将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前,“我知道,你对我的感觉和我对你是一样的。既然如此,我们之间就没有什么是做不到的。我现在是认真地对你许下承诺,你接受吗?”
阮秋芜抬头瞥了薛青冶一眼,又急忙将头垂下。她虽然不去看薛青冶那双含情脉脉的眼睛,但那种眼神却深深地烙在她的脑海中挥之不去。此刻薛青冶握着她的手,她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得越来越厉害,好像再过不久就要从嘴里跳出来了。她闭上眼睛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然而却惊讶地发现自己开始呼吸困难,和薛青冶一起再多待片刻都足以让她窒息。她喘了一口气,猛地抽回手来,健步如飞逃也似的离开了薛青冶。
薛青冶见她头也不回,心中忍不住泛起一丝失落,然而当他回想这一天内发生的事情,他所得到的已经大大地超过了预期,最重要的是,他和阮秋芜之间有了希望。虽然阮秋芜没有给出答案就逃走了,但薛青冶自信她无法逃避自己的真心。他看着阮秋芜逃离的背影笑笑,想到不久之后她就会坦诚地面对这份感情,心中便充满了希望。
“别忘了那套茶具是我们的见证!”薛青冶对着阮秋芜离开的方向大喊一声,便心满意足地转身回窑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