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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宗祠 ...

  •   秋狩上皇帝遇刺,各方人马各有忙碌,自不必说。楚沉和萧钺二人在悬崖洞穴中自力更生了两天,在第三天中午被洛明带着人用绳索一人一个地从悬崖下拉了上来。洛明指挥众人营救,站在悬崖边上;长公主带着人站在洛明一众人身后,看见萧钺头发散乱、形容狼狈,眼中闪过一抹笑意;萧钺对着向自己行礼的众人忙不迭地道“平身”,吩咐洛明快些将楚沉拉上来。萧钺和长公主的眼神在一片混乱中偶尔对上过一瞬,彼此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玩味。
      楚沉被拉上来之后,身上伤口中渗出来的血混杂着被荆棘刮烂的衣衫贴在身上,虽然不甚严重,但是看着让人十分揪心。萧钺很自然地把焦点转移到了楚沉的伤口上,长公主垂下眼睫,罕见地没有提出异议,双方默契地避开了核心问题——刺客是谁?
      此次秋狩来时一众公卿骏马华服,好不气派;然而回去之时却人人打量着身边的这些体面人,生怕自己和潜藏的“刺客”扯上关系,狩猎队伍中一派死气沉沉。
      秋狩之后自然是皇帝和长公主双方都发了雷霆之怒,誓要把刺客找出来千刀万剐。然而楚沉没想到的是,比刺客的身份更早大白于天下的却是一道圣旨,封他为大理寺正的圣旨先从宫里发出来。
      传旨的施公公来到丞相府上宣旨时,白夫人去庄子上催促家仆找上好的山参来给楚沉补身子;楚丞相尚在朝廷中处理公务未归,丞相府中只有楚沉一个主人。楚沉刚刚重新给伤口上过药,施公公满面笑容地进来,楚沉一见他手里明黄色的帛书,虽然不明白怎么回事,但是首先下跪是没错的。施公公忙上前把楚沉搀起来,笑道:“小楚大人救驾有功,又有伤在身,陛下特意吩咐,您不必跪接圣旨。”
      楚沉的伤是皮肉伤。他在山中时还担心那些荆棘上有毒,即使自己是休蛊之体,毒素不会损及五脏,然而也会引发伤口溃烂,想着回来好好清洗上药;结果楚沉回到丞相府一看,也算是连年的霉运终于走完了,这次居然没遇上什么有毒的东西,伤口由于他自己的及时处理,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也就是被救上来那天,有些伤口没愈合好裂开之后渗血,看着凄惨些。
      楚沉看着施公公,没把自己伤口的真实情况说出来,只道:“陛下乃真龙天子,本就可以逢凶化吉、遇难成祥,臣有幸以卑微之身与陛下共患难一场,已经是臣的福分了,怎么能够在圣旨面前安坐,冒犯天威?”说完便还是跪了下来,恭敬地等着施公公宣旨。
      施公公一愣,暗自叹口气,摊开圣旨宣读:“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楚沉以救驾之功封大理寺正,待伤痊愈后择日上任,许御前行走。钦此。”
      楚沉没料到萧钺的圣旨这么短。他以为以萧钺的性格,好歹也要骈四赋六地来几句,才会扭扭捏捏地把自己的真实意思说出来,因此施公公宣完旨意之后,楚沉还愣着。“小楚大人,恭喜啊。”施公公笑着提醒,楚沉这才反应过来,谢了恩接旨。施公公上前一步扶起楚沉,看着楚沉道:“陛下还嘱咐老奴一句话,要老奴务必告诉小楚大人。”
      楚沉对施公公拱拱手:“您说。”
      施公公看着楚沉尚未恢复如常的面色,眼中泛起不忍:“陛下说,他明白小楚大人向前受了天大的委屈,但是有些事并不是一朝一夕能够昭雪的,就连陛下,有些时候也不得不委曲求全,小楚大人还请暂且忍耐。”
      楚沉听到“天大的委屈”,眼神一动,他垂下眼睫敛去神色,等施公公说完,才抬起眼睛看向施公公,苦笑道:“臣以陛下之意为尊。”
      施公公看着楚沉的神色,嘴唇张合了几下,似乎还想说些什么,然而终究是什么也没说,叹口气离开了丞相府。
      楚沉看着施公公的背影,面无表情地攥紧了手里的圣旨,回身把它放进了自己衣箱的底层。

      楚沉走出屋子,抬头看看日头,天色尚早,他想了想,回屋里换了身衣服,从丞相府偏门出去。
      从这道门走,距离他要去的地方更近些。
      又是好久没去看丁钰丁珏两姐弟了,要入冬了,不知道他们现在过得怎么样。
      楚沉走在街上,现在正是农闲时节,郢都周围的人们都要趁此机会进城来贩卖一年的收获,为冬天做准备。有人卖。当然也有人买。郢都城中的大姑娘小媳妇们三三两两地走在街上,无论是买柴米油盐还是珠钗衣料,大多都算是面带笑容。就算是街边买菜的小贩,再不高兴也得挂起笑脸揽客,而在真的卖出几两菜之后,那笑容也就成了真真的笑意。屠户是不愁买卖的,靠在肉摊子后面的小小一张木椅上打着震天响的鼾,只在有人来买肉时才睡眼惺忪地站起来,从案板上拿起剁在上头的刀,伸手拿过一块块肉比划着切割。来买肉的人大多喜气洋洋,毕竟都是升斗小民,谁家都是省吃俭用才能攒出几个铜板来割上一点肉,庆祝生命中的喜悦。
      似乎在这个王朝的首都,每个人都是满足的。
      楚沉从他们之间穿过,不知不觉间脸上也挂上了笑意。他来到陈老板开的文具铺子前,“徽石斋”三个字的匾额挂在门前,似乎比之前更显眼了。楚沉仔细一看,恍然想起这匾额之前并无描金,只是拿湖绿的笔填了漆,现在却是填金的三个大字了,看来陈老板这段时间经营得不错。
      “书房有缺物,就来徽石斋!客官!您要买些什么?进来看看吧!”楚沉还没进店,耳边就响起一个有些奇怪的男童声音。接着一个清脆的女童声音便道:“阿珏,你怎么不仔细看看!这是楚沉哥哥啊!”
      楚沉这才惊讶地发现,原来先前是丁珏把他当作客人,上来就说了一段迎客词。正在算账的丁钰早就看见了楚沉站在门口,忙出来迎接。丁珏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丁钰在他额头上轻轻弹了一下,看向楚沉,眼中却已含泪:“楚沉哥哥,我们之前听说你被人诬蔑犯了大罪,现在你可沉冤得雪了吗?”
      楚沉打量着面前的两个孩子。丁珏身上穿着上好的棉布夹袄,虽然料子比不上绫罗绸缎,但是里头的棉花显然填得很扎实,丁珏额头上已经渗出了一层汗;丁钰快十三岁了,脸庞已经显现出少女的姣美,头上还是梳着双丫髻,发间簪了几朵纱堆的花,身上也穿着棉布夹袄,颜色比丁珏的更鲜艳些。
      看来丁珏丁钰他们过得很好。楚沉放下心来,蹲下身笑道:“还没有。不过都过去了,你们别担心。对了,陈老板在吗?我要把你们借走一会儿。冬天快到了,你们冬衣够不够?我带你们买冬衣去。”
      丁钰听了这话,也算稍稍安下心来。然而姐弟俩一听楚沉要带他们买冬衣,二人脸色都是一变,丁珏忙道:“楚沉哥哥,我们冬衣很多!你就别带我们买冬衣了,你帮我买一把木剑吧!”丁珏警觉地看看周围,凑近楚沉的耳朵道:“我攒够了零花,就想买一把木剑,不用花你的钱,你可千万别让陈叔知道!”
      楚沉听了这话,笑着看看丁珏,又看看丁钰。果然丁钰看着弟弟似笑非笑:“你又要买木剑了?上次那把才断了没多久,这把我看,没三天又要断了!你买木剑,不就是要和隔壁屠户家的胡彪打架吗?我不明白,你屡战屡败,有什么好打的?”
      丁珏像是被姐姐踩了尾巴,脸涨红起来:“姐!屡战屡败又怎么了?!士别三日,当瞪眼相待!我已经不是三天前的我了!这次我一定、一定要把那个胡彪打得认我叫爹!”
      楚沉和丁钰都被丁珏逗得笑起来。这时候从铺子后院传来一个声音:“栗子好了!快来!”
      这声音尚未落地,就从后院冲进来一个满头大汗的中年男人。他手里捧着一个瓷碗,碗里全是刚出锅的糖炒栗子,蜜糖和栗子的香气热乎乎香喷喷地扑面而来,丁珏一瞬间便被吸引了过去,伸出手抓起三个栗子,急急忙忙地吹了几下,受不住烫,忙把栗子扔给了丁钰:“姐,你先吃!”
      丁钰也受不住烫,把栗子在双手之间倒来倒去,然后给了将碗放在柜台上的陈老板:“陈叔先吃!”
      陈老板笑着看着姐弟俩:“两个小鬼头!”他接过栗子,从容地剥开,放进姐弟俩的手里。这时候陈老板才看见一旁的楚沉,忙道:“哎呀,小楚先生来了?我这边实在是忙,有失远迎。好久不见小楚先生,您最近怎么样?”
      楚沉笑道:“不妨事。我这次来,算是临时起意,也没顾得上带些礼物。再者冬天要到了,也该给他们两个做些冬衣什么的,陈老板有什么缺的,尽管和我说。”
      陈老板听楚沉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略一思索,便暗自后悔自己问的不在点子上,忙接着楚沉的话茬绕过话题:“您对我有大恩,就别提什么礼不礼的了!自从有了阿钰和阿珏,我这徽石斋一日比一日生意好,今年的冬衣、炭火、腊肉,一应东西也都早早备下了,小楚先生肯顾念着两个孩子,陈某心领了。”
      丁珏和丁钰两个人吃栗子,烫得直吸气。丁珏把一个栗子塞进楚沉手中,楚沉摸摸他的头,对陈老板笑道:“陈老板言重了。其实,我很羡慕你们。”
      这句话一出,另外三人都一愣。陈老板更是不解,还带着些惶恐。虽然楚沉现在并无官职(楚沉被重新封了大理寺正的消息还没传开),但是在陈老板眼里楚沉依然是官宦人家子弟,更兼他和丁钰丁珏姐弟俩关系匪浅,陈老板心下泛起一丝恐惧。他压下这丝恐惧赔笑道:“您这话是怎么说?”
      楚沉看着陈老板脸色变换,心下大致明白他在害怕什么。楚沉自嘲一笑:“像你们这样的寻常人家,纵使没有血缘,然而天长日久,也有些情分在。不像......”,楚沉顿了一下,没说出“不像”什么来,“父不是父,妻不是妻,兄弟分离,终究是了无意趣。”
      楚沉看着十三岁的丁钰,突然问道:“你现在上学了不曾?”
      丁钰不解,看看陈老板,又看看楚沉:“私塾里都是男孩子,陈叔在家自己教我认字读书,还教我看账呢!”
      楚沉弯下腰摸摸她的头,心下似乎有陈年的烂疮又重新破开,一阵酸涩冰冷:“好孩子。”说罢又转向陈老板:“陈老板高义。”
      陈老板更摸不清楚沉的心思,只得忙摆手:“您说得是什么话!既住了这徽石斋这么多年,也算是我老陈的孩子,既是我老陈的孩子,吃穿住行、上学念书,都是应该的!不然也算是白白守了这徽石斋许多年,真成了‘卖油的娘子水梳头’了!”
      楚沉见陈老板和丁钰、丁珏的相处情状,应当不是作假,于是放下心来。他直起身子,笑道:“既然你们一切都好,我也就不叨扰了。下次来,我一定给阿珏买木剑。告辞。”“买木剑”是当着陈老板的面说的,说完,楚沉便转身走了,果不其然听见身后陈老板苦口婆心地劝丁珏:“木剑有什么好?你只会拿着它打人!这可不是君子所为......”
      还有丁珏的辩解声传来。这几人的声音逐渐被楚沉身边集市上的其他声响所覆盖。楚沉的嘴角勾起,但随即就僵在了脸上。
      楚沉试图保持笑容,让自己再次感受到那一碗糖炒栗子的温暖。然而他似乎在这一刻失去了笑的能力,笑容就这么僵在了脸上。
      索性不笑了。楚沉沿着街道慢慢走着。他想,为父的不慈爱,为妻的得不到丈夫的爱慕,为兄的斡旋于父亲和弟弟之间左右为难,为了家族的利益从了军,如今连人都不知道在哪里;他被从小扔进毒虫蛇蚁之中,与死尸蛊术为伍,被所谓“正道”贬斥......
      难道从夜里养出来的孩子,真的会喜欢寒凉的夜色吗?
      楚沉看着西沉的太阳。街边墙壁的阴影落在他身上,楚沉不动声色地向外跨了一步,让余晖尽可能地包裹自己。
      不会的。正是因为他太明白夜里都有什么魑魅魍魉,才会如此贪恋日光。
      正在楚沉出神之际,一辆马车停在了他身边。楚沉在车夫勒紧了缰绳、马发出一声短嘶之后,才回过神来。楚沉仔细一看,这地方并无什么侧门、正门,显然不是因为正巧有人要在这里下车。
      这马车是专门来堵他的。
      楚沉眯起眼睛,注意到了马车挂的灯笼上写着的“丞相府”三个字。他在原地站定,跟车的仆役上前来请安:“小的请二公子安。老爷正好从宫里回来,请二公子一道上车回府。”
      楚沉看了仆役一眼,没说什么,踩着其他仆役摆好的脚凳上了车。
      马车内,楚丞相手里拿着一道折子,右手拿着笔,正在批阅。见楚沉上来了,也不说话,示意他坐在自己对面,便接着批折子。楚沉沉默地坐好,车厢外车夫一扬鞭,马车又晃晃悠悠地走了起来。
      一时间,车轮轧在青石板上的声音盖过了车厢内的一切声响。楚丞相看了一会儿折子,在折子上写下了批示,将笔和折子都放到一边,沉默地坐在车内。车厢内光线昏暗,楚沉也懒得看楚丞相到底在看什么,父子二人便一路无话地回了丞相府。
      马车在丞相府门前停稳。楚丞相先下了车,楚沉跟着他下了车。站在门口迎接的是白夫人身边大丫鬟手下的婆子,一见楚丞相回来了,便给身后的小丫头使了个眼色,小丫头忙跑回去告诉后面的人可以摆饭了。婆子凑上前来给楚丞相请安,没料到楚丞相身后还跟着一个楚沉,请安的话便硬生生改了:“老奴给丞相爷,二、二公子请安!夫人已经命人摆饭了,让老奴先来迎一迎!”
      楚丞相理所当然地点点头,脚步不停地往正堂走。楚沉跟着楚丞相,沉默地走向正堂。白夫人已经从小丫头那里知道了今天是父子二人一起回来,但亲眼看见楚沉和楚丞相一起进来,还是觉得有些恍惚:“丞相回来了?还有沉儿,快来坐下,净了手就吃饭吧。”
      楚丞相点点头,脱下披风递给身边的丫鬟,坐了主位,在婆子们抬过来的水盆里洗了手。楚沉坐在白夫人下手,二人也都洗了手,三人各自开始吃饭。
      本来楚丞相和白夫人吃饭时就没什么话说,今天有了楚沉,三人更没什么可说的,都各自埋头吃饭。一旁的丫鬟婆子们也都拿不准主子们的意思,胆战心惊地伺候。好在一顿饭的工夫不长,三人都放下筷子的时候,旁边的丫鬟婆子们都松了一口气,更是拿捏着小心上来收拾东西,屏气敛声地鱼贯而出。
      按照惯例,楚丞相吃完饭便要去书房了,白夫人也知道这一点,于是想着趁楚丞相走了,把楚沉留下来好好问问今天是怎么一回事。白夫人看着楚丞相站了起来,眼看着楚丞相就要走出去,她留楚沉的话都要说出口了,然而楚丞相却突然转头对着楚沉道:“你去祠堂等我。”
      白夫人和楚沉都是一愣。楚沉先反应过来,冷哼一声。白夫人急得站了起来,抢着道:“沉儿此番也算是救驾有功,就算老爷再怎么不高兴,也不能再让沉儿去跪祠堂啊!”
      楚丞相淡淡道:“不用跪着,只在祠堂等我即可。”说完就走了。
      这话听得楚沉和白夫人都是一愣。白夫人将信将疑,楚沉拉过白夫人的手道:“娘,您说得对,他不能让我再跪祠堂了,您别担心。再说了,就是跪我也跪过几十次了,没什么事的。”
      白夫人心酸地拍了拍楚沉的肩膀,只好让楚沉去了。
      楚沉一个人走向丞相府的深处。祠堂少有人往来,如今又是深秋,天气清寒,祠堂周围松柏森森,秋风过处,树枝树叶沙沙作响,家中仆役有胆小者,甚至误听为鬼哭。
      其实丞相府中的祠堂,供奉的牌位只有一个。楚家在北方萧氏皇族南渡之前,就是楚国皇族,大多皇室成员的牌位在皇陵中自有供奉。楚家祠堂中只供着在武安二十八年薨逝的毅后楚卉的牌位。
      楚沉从小就不明白这祠堂有什么好跪的。楚国皇族有国近两百年,其中英明神武者并非罕见,而祠堂中的这位毅后,照楚沉来看,也算是一代豪杰。楚沉不明白,难道这位毅后就很乐意看到楚铎没事就拿着楚家后代整治?
      楚沉站在祠堂中,靠着祠堂的柱子,定定地盯着祠堂正中的牌位。
      这还是楚沉第一次不用跪祠堂。祠堂供奉牌位的几案做得有将近一人高,楚沉几乎是平视着毅后的牌位。祠堂中烛火闪动,将牌位上填了金漆的字迹照得忽明忽暗。
      楚沉大约等了一盏茶的时间,楚铎便走进了祠堂。楚铎一见楚沉斜靠在祠堂的柱子上,似乎想要发作,却忍住了,自己走到祠堂中间,向着那牌位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楚沉在一旁腹诽,楚铎这人跟拜菩萨一样,倒是虔诚得很。
      楚铎拜完牌位,在蒲团上静静地跪了一会儿,双眼看着几案上的牌位,不知在想些什么。楚沉在一旁打了个哈欠,楚铎这才慢悠悠地站起来,转身看向楚沉。祠堂中的烛火都集中在牌位周围,明亮的烛火星星点点,被一阵秋风吹得簌簌晃动。楚铎的脸因为背光,大半藏在阴影中,只有一双眼睛,虽然稍显浑浊,然而却在这样昏暗的光线下现出光彩来。
      楚沉被楚铎看得心下一凛,仿佛今日才认识了他的这个“父亲”。楚铎在楚沉面前,可算是“人如其名”,楚沉在之前的十几年中,总也看不透铎内装的是什么舌头,只能看得见铎外面那一层坚固而厚重的外壳。
      楚沉心里虽然戒备起来,但表面上还是斜靠在柱子上。楚沉双手抱胸,掀起眼皮道:“丞相唤我,何事?”
      楚铎看着楚沉,点点头:“不错,你没有叫我‘父亲’,很好。你要记得我是什么,才能够做好所有事情。”
      楚沉听得云里雾里,同时心里一股无名火起。他几乎从不叫楚铎“父亲”,是因为他从未原谅过楚铎对于自己受常规教育资格的剥夺。没有人会天生喜欢几乎是被当作家族中的暗卫养大——他目前所拥有的所有技能,几乎都是见不得人的——蛊术、暗杀、刑讯,当然,楚沉自傲于自己对于这几项技能的掌握,但是这并不代表他甘于被当作一个暗卫培养,尤其是在他原本可以做一个正常的官宦人家子弟的情况下,并且这种近乎羞辱的“培养”需要他接触许多普通官宦人家子弟一辈子都不可能接触的东西,而且是毫无缘由的培养。
      楚沉第一次在深夜翻出丞相府的墙,走到鸿雁客栈里,向老板娘求一个夜里看守的职位时,老板娘觑着他一身的打扮,知道他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以为他在说笑,于是便半开玩笑地道:“你说你不会打瞌睡,我问你,你怎么不打瞌睡?”
      楚沉没法证明自己不会打瞌睡,而老板娘显然是不会相信楚沉自证身世的话——有谁会相信,丞相府凭空冒出一个二少爷,还一直都只被允许在夜里学一些旁人听都不敢听的东西呢?
      楚沉叹口气,对老板娘道:“在下需要你的八字。”
      老板娘觉得楚沉有些意思,于是说了一个年月时辰。
      楚沉听了之后道:“有一种蛊,名叫‘美人娇’,需要阴年阴月阴日阳时女子来制。以女子为君,西域花头蝮蛇之毒、湘西千尺深潭百年老鼋之甲、吐蕃尸血浸泡的绿松石为辅,可以让人容貌姣美。”
      老板娘听他说的神乎其神,咽了咽口水,道:“你少诓我!我听说吐蕃人没了之后,都让秃鹫吃掉尸身,哪有人土葬!怎么会有、有血泡的绿松石?”
      楚沉摇摇头:“绿松石只需要尸血泡过即可,至于那尸体是死了三年还是五年,并不重要。”
      老板娘听到这里,明白了楚沉的暗示,吓得面如土色,连连摆手:“我的小爷!你可别说了!”
      楚沉看着花容失色的老板娘,道:“‘美人娇’还有旁的用处,并不止......”
      老板娘忙打断他的话。楚沉看着眼前的老板娘,明白她大概是个除了杀鸡之外什么都不敢杀的普通人。
      然而这样的普通人,她的八字楚沉一听,却只明白她是用来做美人娇这味蛊的好材料。
      这就是楚铎给楚沉的“教育”。
      楚沉按捺住心头的火气。他明白楚铎在今天把自己叫到这里,并非只是想对自己说什么“父亲”“丞相”的废话,他冷笑道:“下官从命。丞相还有什么吩咐?”楚沉探头向楚铎身后看去:“这天色也不早了,一会儿祠堂中若是发生什么怪事,丞相可别害怕啊。不像我,我是在这里待惯了的,丞相千金贵体,在这里折损了,不值当啊。”
      楚铎听楚沉这么一说,居然笑了一声:“楚沉,你的志向是什么?”
      这一问又把楚沉问得一愣。楚沉不想顺着楚铎的话头回答,只好抱着手冷笑。
      楚铎似乎也不在意楚沉的沉默。他盯着楚沉,似乎是一只猛禽找到了自己心仪的猎物:“我知道你蒙受不白之冤。现在我可以告诉你,这件事,是我做的。”
      楚沉听了这话,眸中怒火大盛。他猛地伸手拔出靴子里的匕首向楚铎的胸口刺去,楚铎也不躲,真像一口大钟一样岿然不动。然而楚沉在匕首将要刺破楚铎的衣服时生生停住,楚铎低头看着他手里的匕首,平静地问:“为什么不继续?”
      楚沉眼眶通红,他的手因为要掌控的刺出的姿势动势太大,甚至开始微微颤抖。楚沉咬着牙将匕首收回来:“杀了你,兄长就不再是当朝丞相之子,谁去找他?母亲就不再是当朝丞相之妻,府中上下各色人等一百来个,难保不会有刁奴欺主,而我并不能时时在母亲身边,如何护得母亲平安?”
      楚铎又笑了一声:“很好,很好。你不能杀我,你若要杀我,必须得到你想要的权力。”楚铎又走近一步,两人几乎面对面地站着。楚铎伸手去掰楚沉握着匕首的手。楚铎常年劳形于案牍,自然是掰不开楚沉的手。楚沉越过楚铎的肩头看见祠堂中烛火明亮,毅后的牌位简直像镀了一层金子,其上的光芒刺得楚沉眼睛生疼。
      楚铎掰不开楚沉的手,干脆松开,对楚沉直接吩咐道:“把你的匕首给我。”
      楚沉看着楚铎背光的眼睛。他的一双眼睛像是长夜中不灭的星光,在楚沉的视野中,仿佛始终追随着毅后牌位所构成的明月。
      楚沉的脑海中闪过了之前他在太医院中查到的东西,似乎有冥冥可见的真相一闪而过,然而终究像是夜空中蔽月的云,并不留给旁人窥视的机会。楚沉只是突然想到,毅后对于丞相府二十年前的家事,到底有没有插手?
      武安十年的十一月二十三日,为什么既是萧钺的生辰,也是他自己的生辰?
      楚沉低头看着自己手上的匕首,在低头的一瞬间把眼中的疑惑敛去,换上一份足够让楚铎满意的怒火,将手中的匕首递给楚铎。
      祠堂外秋风阵阵,即使楚沉对这里十分熟悉,也不由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楚铎接过楚沉手中的匕首,十分满意地向祠堂外走去。楚沉站在祠堂中,看着他离开的背影。
      祠堂外,从松柏的碧荫下,走出一个戴着青玉面具的人来,此人正是曹珏。楚铎见到曹珏,毫不意外,他走上前去把楚沉的匕首递给曹珏,沉默地离开了祠堂的院落。
      楚沉看到曹珏,脸上闪过一丝惊讶:“师父?你怎么来了?”
      曹珏没有回答楚沉的问题,而是走上前来把匕首还给楚沉:“收好了,别再弄丢了。听说你这次秋狩受了伤,伤哪儿了?没什么大问题吧?”说着便拉着楚沉上下打量。
      楚沉将匕首插回靴子里,道:“没什么大碍,只是疼了点。”
      曹珏拍拍楚沉的肩膀,道:“那就好。师父实在是不忍心再见你受伤,以后你要出去,还是和师父、丞相说一声,别弄得这么狼狈。”
      曹珏说到这里,叹了口气,凑近楚沉,近乎要把楚沉揽到自己怀里:“丞相这个人,刀子嘴豆腐心,有哪个做父母的不愿意看见自己的孩子成材呢?他只是方法用错了,你今后跟着丞相,好好干,总有一天你会得到自己想要的。”
      楚沉将曹珏推开一点,看着面具后的那双眼睛,良久才点了点头。曹珏揽着楚沉的肩膀离开:“不早了,你身上还有伤,早些回去休息吧。”
      楚沉回头多看了一眼祠堂正中供奉的毅后牌位。那牌位依然被众多烛火照耀着,众星捧月一般注视着离开的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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