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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村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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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娘抽泣声稍止,迟疑道:“那,如果我说的话被证实是真的,大人能否宽恕我的两个孩儿?”
楚沉沉默,陆永年皱着眉头低声呵斥:“能否宽恕尚且不论,但如果你说的话不能被证实,便要落得个诬陷良民之罪!”
殷娘浑身一颤,她抬起泪水盈盈的眼,胆怯地迟疑着开口:“殷府就在林家东边的宽巷子里。自从父亲去世,府里只有几个老仆看宅子。我上次中秋回来时,尚还有几个人在。若要问其他的证言,他们应该能帮上忙。”
陆永年和楚沉对视一眼,楚沉示意殷娘无需着急,向陆永年使了个眼色,迈步出了房门。陆永年放下笔,跟着楚沉出了屋子。
驿站后院修得十分雅致。从楼里出来,一丛瘦骨嶙峋、洞窍颇多的太湖石便撞入眼帘,石上攀附着几茎藤蔓,在如今的隆冬天气中已经枯萎了。绕过太湖石,后面一个小小池塘,池塘中心有一亭临水,水面上一条木板铺的栈道连接岸边和亭子。池塘上飘着几根没有打捞的枯荷,池塘的另一边,和亭子相望之处,架了一座木桥,却并非通往亭子,而是直接跨过池塘的水面连接两岸。岸边自然种的是梅花,枝条上隐约露出点点红晕,在一片衰草枯枝中格外亮眼。
当然,这种布置在楚沉眼中未免显得有些附庸风雅。陆永年也没心情欣赏这些布景,跟着楚沉走到了池塘中心的亭子里。
数九隆冬,池水冰冷刺骨。若是夏天,还有可能在水中藏人窃听亭中人的谈话;但是在冬日,就算水下人水性绝佳,也耐不住这水温。
楚沉和陆永年在亭中坐定。陆永年看着楚沉,有些急躁:“怎么了?既然她说殷府中可能有知道从前的事的老仆,我们就应该直接去殷府,把人带回来审问,杀他们个措手不及!你在犹豫什么?”
楚沉看着陆永年,叹了口气:“绵英兄见笑。之前押送殷娘的衙役,明显是听命于林家,所以才敢在钦差面前如此抗命。林家既然连县衙之中都有人用,那么我们也不能排除殷娘已经被林家人控制的可能。”
陆永年眼睛微眯,右手扶在腰间,沉吟道:“你说的不错。但是,我们确实没有更多的机会去仔细调查了。”
楚沉没有说话。确实,他们这次的队伍中大多是负责他们二人饮食起居之人,最多再来两个礼部的老吏,实际能调查的人几乎只有他们二人和小德子、陆永年的小厮。要在这个几乎由林家做了土皇帝的地方靠他们四个人仔细调查,无疑是痴人说梦。
“罢了,绵英。”楚沉思来想去,还是只有这一个方法。他刚想说出来,陆永年便道:“为今之计,只有将计就计。”
“不错,既然有人想让我们去殷府,那不如先让绵英兄身边的那个小兄弟去殷府探问探问。”楚沉笑着对陆永年道。陆永年把放在腰间的手放了下来,笑道:“王三那小子别的做不了,跑个腿还是可以的。”
两个人定了计划,便一路说笑着往驿站中走。陆永年走进大厅,便吩咐小二把跟着他的王三找来。王三在楼上抓紧时间睡觉,这一路上虽然不至于风餐露宿,但也算是日夜兼程,王三平时要侍奉陆永年,本就格外辛苦;刚才见陆永年在审问殷娘,便抓紧时间去自己房里睡觉了。
陆永年和楚沉在大厅坐下,小二给他们倒了茶。陆永年见王三迟迟不下来,和楚沉笑道:“这小子,肯定是又在床上打盹呢。”
楚沉开玩笑道:“是人哪有不累的?绵英兄不要太苛责下人。”
陆永年笑着啐了楚沉一口,道:“小楚大人,人审完了,红脸就不用扮了吧?”
楚沉伸手揉揉自己的脸,松下脸来,转头看见王三从楼梯上急急忙忙地往下跑:“说曹操,曹操到!”
王三跑到陆永年身边,微微喘了一口气,对楚沉和陆永年行礼:“小楚大人、少爷。”
陆永年叫他起来:“你去林府东边的宽巷子里问问,那里面有没有一户姓殷的人家?我听说他们家主人早已辞世,但是宅子还在。”陆永年说着,转头打量着驿站,一边嫌弃地摇头一边说道:“你去打听打听,问问他家房子租不租。这驿站太简陋,我们就在那儿住几天,少不了他们的租钱。”
王三看起来并不惊讶,他应声而去。楚沉倒是十分惊讶:“原来在绵英兄眼里,这驿站十分简陋?”
陆永年同样也很惊讶:“这驿站不过只能称得上是勉强能住罢了,难道算不上简陋?”
楚沉看着陆永年眼神里真诚的震惊,哭笑不得:“绵英兄,你好歹还是装一下吧。”楚沉怀疑陆永年可能已经忘了自己的“身份”是一个寒门出身的青年才俊。
陆永年摇摇头:“算了,有什么好装的。现在不就只有你我二人吗?难道你会把这事儿说出去?”陆永年看着楚沉,毫不迟疑地摇头:“而且这件事,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早晚要有个定论。”
楚沉无语:“好吧,绵英兄还是这般洒脱。”虽然他怀疑陆永年真正的想法是觉得楚沉不会出卖他,但是楚沉没有点明这一点。
两人之间的微妙信任,让楚沉想起了曾经的谢泉。如果是曾经的谢泉坐在他眼前,和他一起来敬县查这桩案子,他敢不敢以性命相托?
楚沉心里很快给出了答案,但是谢泉已经变成了萧钺,或者说,“谢泉”本就是萧钺故意展现给楚沉看的。
那么,其实“谢泉”就是萧钺。如果今日是萧钺和他一起来这里查案,他是否能对萧钺性命相托?
“想什么呢?”陆永年端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放下杯子就看见楚沉看着驿站对面牌匾上挂着白布的林府发呆。
“哦,没什么。”楚沉回过神来。他的目光往陆永年的腰间看去,陆永年的手再次扶上自己的腰:“绵英兄用过剑吗?”
楚沉没有指明是哪一把剑,但是陆永年看着他的眼神,已经知道了他所指的是什么。陆永年脸上的笑意一僵,渐渐冷下来:“小楚大人,这可不是个用来闲扯的好问题。”
“想必这是一把利剑,不过绵英兄,我自来是最怕剑的,你如果要试剑,还是找旁人吧。”楚沉半开玩笑地把眼神从陆永年腰间移开。
这些天相处下来,楚沉觉得陆永年并不是一个善于掩藏心绪的人。据楚沉观察,陆永年身边应该只有这把软剑一把武器傍身。而那天楚沉戳穿陆永年的身份时,陆永年居然就把这唯一的一把兵器暴露在楚沉眼皮子底下。
这在楚沉想来,若是自己居于陆永年的处境,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是陆永年又似乎对这把剑格外依赖,每到他紧张的时候,他的手就会不由自主地扶在剑上。
如果这不是陆永年的有意设计,那便是陆永年无意间流露出的习惯。
而这样的习惯,暗示着陆永年之前有一段时间一直处于时刻都有可能和别人发生冲突的环境中。
陆永年从江北来到江南,这中间经历了什么,无人得知。现如今江北江南两岸燕楚对峙,大军封·锁,陆永年养成这样的习惯,并不奇怪。
毕竟他从北方来,在北是叛·国的逃民,在南是燕人的细作,恐怕这一路上并没有什么太平日子。
所以,陆永年为什么放着北方的少爷日子不过,千方百计都要来南方,淌楚国这趟浑水呢?
不过,抛开陆永年身上的疑点,陆永年不加掩饰地展示自己的习惯、爱好,让楚沉对他的戒备降低了不少。
若他是有意为之,至少说明他暂时不想和楚沉起冲突;若是无意,那也能说明陆永年生性坦荡,很难做出超出楚沉想象的事。
楚沉看着陆永年的眼睛。陆永年已经及冠,面相却还保留着几丝少年气,整张脸看上去不过是个十余岁的少年,眼眸中似乎有一潭被某种东西定住的湖水,清澈而并不易乱。
像陆永年这样的人,就算隐藏一时,迟早有一天也会如剑出鞘,再也藏不住。
“小楚大人这话说得有趣。小楚大人不是武状元吗?怎的还会害怕剑?”陆永年看着楚沉,挑眉笑道。
楚沉淡淡道:“剑,君子之兵也。满朝公卿,谁不配剑?然而,谁堪配剑?若有危难,剑还是要保护主人,我为剑一大叹。”
陆永年显然是头一次听到这种说法,正想说些什么,两人却看见王三向驿站走来。敬县不大,王三去回这般快速,也算是情理之中。
王三走到陆永年、楚沉面前,行礼道:“少爷、小楚大人,小的已经打听清楚了,殷府主事的几个老管事,这几天恰好在城外往东十七里的庄子上收租,不在府里。如果要赁房子,还是要等管事的回来。”
陆永年心下了然。他看了楚沉一眼,也从楚沉的眼神中看出了“果然如此”的神色。
原来林府千方百计,要把他们引到郊外的庄子里去。
楚沉心里对林家的这个打算不以为然。就算在郊外,发生的事情可能不能归咎于林府,但是林府在城中做不到的事,难道在郊外就能做到吗?
敬县周围又不像安县,有“山匪”“暴民”一类,如果楚沉一行真的出了什么事,林家恐怕还是脱不了干系。
陆永年显然也对林家的布置不以为然:“既然如此,本官便亲自去庄子上和管事的谈谈这租房之事。小楚大人,不如同行吧?”
“这是自然。不过我等是外地人,不清楚本地租房的花销,不如带上殷娘一起?殷娘也算是那些殷府管事的主子,有她在,价钱也许还能便宜些。”楚沉说着,已经站起来要上楼去叫殷娘了。
陆永年的神色中有一丝不解,但还是同意:“小楚大人思虑周全。”于是便让王三跟着楚沉上楼去叫殷娘。
殷娘被王三搀扶着下楼,她脸上泪痕未干,看到楚沉和陆永年时,似乎已经有些呆滞,只对着他们行了一礼之后便站到一旁,也没问自己要被带去哪里。楚沉转头吩咐王三:“叫一个车夫,套车队中最大的那辆车,一刻钟后在驿站门前等我们。”
王三听了,答应了就要去。楚沉叫住他:“还有,礼部的那两位老大人年纪大了,今夜如果我们回不来,你和德公公入夜的时候警醒些,老大人如果有吩咐,帮忙伺候着,别让老大人劳累了一辈子,晚上在这驿站中连口水都喝不上。”
王三很疑惑,这些事情自有驿站的伙计来干,和他、和小德子本来是没什么关系的。楚沉却神色严肃,强调道:“你也别嫌繁琐,等差事做得好,你家少爷不多给你些零花钱,大可来找我。你去把我这话告诉德公公,有劳二位了。”
王三一听有钱拿,便眉开眼笑地去了。陆永年在一旁看的心头火起,咬牙切齿道:“这小子,见钱眼开!”
楚沉对陆永年歉意道:“绵英兄,偶尔使唤一下你的人,你别见怪。”
陆永年不是那等小肚鸡肠的人,他无所谓道:“这有什么。不过你的这些布置......”
楚沉竖起一根手指,在唇上做了一个“嘘”的动作。
陆永年的神色再次严肃起来,没有再问。
楚沉刚才的布置,很明显便是怕他们被庄子上的人绊住回不来,驿站中的人反而被挟持做了人质,用来威胁他们。
陆永年想到这里,不由有些心惊。
他不相信林家的人会如此胆大包天,隐隐觉得楚沉的布置是杞人忧天。
不过,如果不是杞人忧天,那这敬县的天,可能天气真的没这么好。
一刻钟很快过去,马车停在驿站门前。楚沉示意殷娘上车,殷娘不知道这是要去哪里,疑惑地站在车前看着楚沉和陆永年。陆永年道:“殷府的老管事都在庄子上,我们要让你和他们当面对质。”
听陆永年这么说,殷娘脸上浮现出几分疑惑,但她没说什么,还是上了车。楚沉和陆永年也上了车。这辆马车原本是给礼部的两个老吏和他们的侍从坐的,一共能容纳四五个人,因此三个人坐在其中,显得马车中的空间格外宽大。
钦差到敬县之时已经是中午,又用了午饭、初审了殷娘,现在已经薄暮。三人坐在马车中,并不说话。今天的天气并不算好,此时西方的天边上却露出几分预示晴天的红色,好像是为了补上白天所欠的阳光特意为之。
马车辚辚,陆永年掀开车窗的帘子向外看去,神色中有几分不耐烦。他对车夫喊道:“赶快点儿!平时不是抽马抽得跟陀螺似的吗?真到了要快的时候怎么使不上劲儿了?!”
“无妨。庄子里的东西不会变,咱们无论什么时候到,都是一样的。”楚沉一边安抚陆永年,一边看殷娘的脸色。
殷娘似乎只是在担心自己的丈夫儿女,并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
车夫听了陆永年的话,狠狠一扬鞭子,抽在了马屁股上。马匹吃痛,发疯似的撒开蹄子狂奔起来。陆永年放下车帘,天边露出的霞光在车厢中的三个人脸上一闪,霎时间又失去了踪迹。
与此同时,楚沉三人的目的地中,殷府在城郊的庄子上。
这庄子因为是殷府的庄子,名字便叫做殷家庄,庄里的第一大姓自然也是殷。殷家庄最中央的一套五进大宅院中,最中间的正堂外,密密麻麻做了一圈人。此时天色已经有些暗淡,人们的面孔被暮色遮掩,人群中间间隔地插着火把,将周围的人脸照得忽明忽暗。
在闪烁的火光中,隐隐能看清堂屋中间的摆设。堂屋中间,有点点烛光盈盈闪动,照亮了堂屋中一层层叠摞的牌位,乌黑的木质牌子上,用白漆工整地写着先人的姓名。
这里是殷家庄的祠堂,庄中每逢有大事,殷庄主都会召集庄中的富农、保长、甲长以及其他德高望重的老人在此商议,今日也不例外。
若要硬说今天有什么和往常不一样,那就是今天正好是城中的殷家管事来庄上收租的日子,因此殷庄主给他们几个也安排了座位,就在远离院门的角落中,还安排了几个年轻力壮的后生坐在他们中间。
殷家的管事看着坐在众人中间的殷庄主,脸上畏惧的神色一闪而过。他咬着牙,对殷庄主喊道:“殷庄主!你别仗着和主家那点八辈子往上数都未必能数得着的亲戚,在我们跟前耍横!”
殷庄主据说祖上也是殷家的嫡系子孙,只不过是因为和殷家家主闹了点不愉快,便被发配到庄子上看庄子,虽说是衣食无缺,但和主家的联系也渐渐淡薄。传到如今这一代,庄子上的殷家和敬县城中的殷家,恐怕只有姓氏相同了。
“大管事说的哪里话。我不过是主家的旁支,就算和主家联系不多,还是要为主家着想。大管事的,我现在要说的事情,可是关系到城里城外殷家上下几百口人的性命!”殷庄主说话间对大管事并无怨怼之色,反而透出浓浓的担忧:“大管事,你们也是殷家的奴才,难道就不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吗?”
殷庄主在庄中积威多年,这句话一出,忽明忽灭的火光中,无数张神色不明的脸都转向大管事。大管事不禁语塞,殷庄主抓住这个空当,神情急迫道:“父老乡亲们,今日殷某在此,和父老乡亲们赔不是了。”
说着便向庭中众人一揖到地,吓得众人纷纷站起来:“使不得!”“庄主向来是最把我们放在心上的,怎么今日说起这样的话来!”“庄主!快快请起!”
一个老人上前扶起庄主,庄主顺势直起身,言语间依然带了哭腔:“我对不住乡亲们,把这件生死攸关的事放到如今才说。”
“庄主!别卖关子了!到底什么事,你倒是说啊!”人群后面响起一个年轻人的声音。庄主用袖子揩去眼角的泪,点头道:“这位小兄弟说得不错。咱们庄里住着一个郑妈妈。这位郑妈妈,之前是伺候城里姑太太的嬷嬷,前些年姑太太没了,郑妈妈就到庄子上来养老。郑妈妈的儿子是猎户,有一次在山里打猎的时候被狼吃了半个身子,她儿媳知道了之后,忧郁成疾,没几天便跟着亡夫去了。”
庭中的人议论纷纷:“是这样,郑妈妈家的两场白事还是我们帮着办的。现在郑妈妈就剩了一个才十四岁的孙子在身边。”
“郑妈妈怎么了?别说这些,这些咱们不都知道吗?!”年轻人们对庄主的废话颇不满意,喊完这一句便被长辈训斥了。
庄主虽然积威甚重,但是一贯十分亲和,因此在这种大会上,年轻人并不觉得当场驳一驳庄主的面子是什么要紧事。
庄主双手下压:“大家稍安勿躁。我才刚得了城里的信儿,是林老爷传来的。林老爷便是咱们那位姑太太的小叔子,他跟咱们家是打断骨头连着筋,才来告诉我这些。咱们姑太太还在林家的时候,帮着林家的一位少爷养大了一个私生女娃,这事不知怎么的竟然引来了钦差。”庄主说到这里,语气中添了十分的担忧和不解:“听林老爷说,这事儿郑妈妈知道,闹不好要诛九族!不仅郑妈妈和她那可怜见的孙子保不住,咱们全庄都要一起完蛋!现在钦差已经在来我们庄子的路上了,如果让他们带走了郑妈妈,咱们全庄就没命啦!”
“诛九族”三个字仿佛千钧重鼎,砸得满满一庭院的人头晕目眩。有的人不清楚“诛九族”是什么东西,直到听到“全庄人都要没命”,再傻的人也清楚了这说的是什么,顿时便吵吵嚷嚷地议论起来:“晦气!我听说这姑太太在林府里做小做了几十年,什么样的狠事儿都做过了!怪不得死了这么些年了,还给咱们招晦气!”
有的人听了这话,不乐意了:“姑太太是长辈,又是老了的人,你怎么这么说!现在是说姑太太的时候吗?现在是想怎么保全咱们全庄人的命的时候!”
“真的吗?可是咱们全庄的人又不是全姓殷,我们赵家也要跟着你们殷家都没命!”
“你听听!你听听!你听听你说的是什么话!你虽然不姓殷,你也是这庄子里的人啊!你敢说自己跟殷家没关系?!好啊,我平时就觉得你小子干什么都只顾自己,现在大难临头了,你果然要抛下我们,自己一个人逃命去了!”
这话也不知怎的,在这沸反盈天的人群中还真就被所有人都听见了。当即嘈杂的人群便一默,似乎所有人都在看是谁说出这般狠心的话。说出质疑的那个声音顿时慌乱道:“我可没说我要自己一个人单独逃命!咱们、咱们庄子上的人都是一家人,哪有到了这关头自己一个人逃命的道理!”
庄主站在人群中间,听见这句话,十分适时地道:“小赵说得不错。现在,咱们就是要心往一处想、力往一处使,不能让钦差带走郑妈妈!”
说出质疑的年轻人立马拔出插在地上的火把,举起火把跟着庄主喊:“不能让钦差带走郑妈妈!”
“不能让钦差带走郑妈妈!”
“不能让钦差带走郑妈妈!”
庭院中群情激愤。他们不过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实人,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遭遇这样的“飞来横祸”。
只有坐着殷府几个管事的角落沉默无声。他们知道的东西并不多,只能无措地看着为了保卫自己和亲友的生命不受威胁而气愤不已的人群。
人们齐声喊了几遍,庄主再次示意大家安静:“既然大家都是这么想的,那么就请大家现在先回去,等在钦差带郑妈妈走的路上。决不能让我们全庄人被莫须有的罪名害死!”
庄主这话在众人心里算是一声令下,当即祠堂前的庭院中,人群迅速地散去,各自回家,把农具拿在手里,貌似无意地三三两两往郑妈妈家去。三五成群的人们在郑妈妈家附近站定,开始唠平日里的话题,什么张家的媳妇和丈夫吵了嘴,要回娘家;李家的大胖孙子学会说话了;刘家的老头子进城卖柴火的时候听了一个说书先生说的故事,十分精彩......
一切似乎都和平时没什么两样。郑妈妈正在灶台旁烧火做饭,她的孙子郑材在一旁拿着一把大菜刀,费力地切着从房梁上摘下来的腊肉。腊肉是过年的时候腌的,平日里不吃的时候就挂在房梁上,现在已经挂了快一年了,风干得几乎能和石头一样。
郑妈妈看着孙子咬着牙把菜刀往下压,又是觉得心疼,又是觉得孙子的表情很有意思,带着笑意道:“切不了就算了,又不差这几口肉。”
“奶奶!我能切!”郑材终于把菜刀压到底,一片肥瘦相间、晶莹剔透的腊肉缓缓地从菜刀的一面倒在了砧板上。砧板边上,已经有一摞摞切好的蔬菜。郑妈妈看着孙子,笑得慈爱:“行了,没你的事了,去门口坐着等饭吃吧!”
郑材答应了,要出去之前还叮嘱郑妈妈:“奶奶,您要切东西叫我。”前几天郑妈妈切菜,年纪大了眼睛有些花,一个不小心在手指上切了好大一个口子。从那之后,郑材便每天都帮郑妈妈切菜。
按理说郑妈妈上了年纪,不应该做这些事。但是她半辈子都在跟在殷家的那位姑太太身边,自己的儿子反倒是生下来就没见过几面。她回到庄子上时,正好是儿子儿媳相继去世没多久的时候。郑材那时候还只有八岁,邻居们见他可怜,每天家里做的饭多了几口的,都会叫他来吃。郑妈妈到庄子上的时候,正看见穿着一身褐色衣服的郑材正蹲在邻居家门口吃烧饼。
等郑妈妈走近了一看,才发现郑材原来穿的是孝服,头上还扎着白布带子。只是因为实在太脏,才看着像褐色的衣衫。
郑妈妈的心里全是愧疚。她本来想补偿自己的儿子,但是现在只能补偿自己的孙子了。
从那之后,郑妈妈与其说是来庄子上养老,不如说是和孙子相依为命。不过好在郑妈妈也是勤快了一辈子,现在靠着自己攒下来的积蓄,日子还算过得去;郑材也是一个孝顺孩子,从不给郑妈妈添麻烦,邻居们也时常帮衬,倒也还算得上岁月静好。
郑材坐在自家门槛上,发现自己家门口有好多人在唠嗑,不由得觉得奇怪,问离他最近的一个男人:“李大伯,您吃了吗?今天怎么大家都在我家门口啊?平时不都是在村头的大槐树下唠吗?”
李大伯从面相上看就很健谈:“今天村头那儿不知道怎么回事,风太大了,我们这不被风吹着走到这儿,风突然就停了。咱们都说是郑妈妈人好,连大风都不忍心吹你们家!”
李大伯身边的村民们纷纷附和。郑材一听,笑起来:“我奶奶是好人,我听奶奶说,好人是会有好报的,风自然不敢吹我们家!”
郑材十四岁了,虽然已经有媒人上门来说亲,但说到底不过是个孩子。他眼睛里闪烁着骄傲的光芒,为自己的奶奶、父母和自己平日里的善良骄傲。
他身边的李大伯似乎看不得他眼睛里的光芒,匆匆转过脸去,又和别人继续聊着其实他们都不甚关心的话题。
不管平日里这些话题再如何有趣,它们注定不会是今晚的主角。
村民们心不在焉地谈论着庄子中的新闻,郑材对加入他们的话题并无多大的兴致——他的心神全都被屋子里传来的腊肉香勾走了。此时已经真正要入夜了,漆黑的夜色雾一般从山林中涌出来,将殷家庄吞没其中,只有点点昏黄的豆油灯光颤抖着破开黑暗。在郑材家门口唠嗑的村民们不需要火把,他们对这个庄子的每一处都了如指掌,况且,仅仅唠嗑,并没有必要看清每个人脸上的表情。
灯光在这个并不算富裕的庄子里,依然是夜晚的奢侈。
很快,郑材就听见厨房里传来郑妈妈喊他进去吃饭的声音。他和门口的李大伯又聊了几句,便转身进屋吃饭。郑材刚才的心思全在饭上,他根本没有听见在村民的说笑声下掩盖的车轮滚过他门前这条黄土路的声音。
但是站在他门口的这些村民们,都听见了。
在郑材进门的瞬间,村民们的说笑声便矮了一截。他们默契地在黑暗中寻找着彼此偶或倒映出某户人家灯光的眼瞳,心脏跳动逐渐加快,心里闪动着保卫自己家人亲友的自豪以及和官府对抗的激动,甚至还有几分悲壮。
他们把自己视为自卫的英雄,却全然没有注意到,人群中没有殷庄主家的哪怕一个下人。
一个都没有。
楚沉、陆永年和殷娘一路上坐着被车夫抽得快疼疯了的马拉的车,驶向殷家庄。马车猛地冲进庄子的大门,陆永年这时候已经快被颠吐了,殷娘的脸色也不好看。楚沉大喊一声:“停车!”马匹长嘶一声,四蹄在黄土铺的村道上划出深深的痕迹。
楚沉跳下马车,敲开路边一户人家的门,脸上带笑地问道:“这位大姐,请问庄子里原来殷府里的下人住在哪里?”
一个农妇模样的人上下打量了楚沉几眼,看他的衣着,已经猜到他就是那个殷庄主说的,会害死全庄性命的钦差,当即便沉了脸色,又想到自己的男人已经和庄子里的其他人拿好了家伙,就等着这小子自己上门来,便暂时按捺住心里的厌恶,没好气道:“沿着这条路一直走,走到你看见水车了,水车旁边的人家就是。”说完便“啪”地一下把院门关上了。
楚沉的鼻子差点碰到急速合上的院门。虽然这农妇的态度有些奇怪,但此时的楚沉并没有多想,在门外道了谢,立马又跳上马车,让车夫按照农妇所说的走。车夫一扬鞭子,马匹再一次发足狂奔起来。村道上一阵尘土滚滚而过,没多久,便又是一声长嘶。
楚沉掀开车帘一看,田野间的水车在朦胧的月光下隐约可见,这里还离郑妈妈家有一段距离。他正想问车夫怎么回事,眼神瞥见村道,顿时便明白了。
之前聚在郑妈妈家门口的村民们,已经堵在了马车前面。村道上挤挤挨挨,一根根亮着火光的火把竖立在人群中,照亮每一张因为庄主的一番话而愤怒不已的脸。
楚沉心知不好,他转过头,见陆永年还是有些晕,直接在他肩上一拍。陆永年吃痛,见楚沉的表情严肃,左手捂着肩膀,右手扶上腰间的软剑。楚沉冲他一点头,跳下马车。
黑茫的夜色将楚沉包裹在其中。他看着眼前这群拿着农具、举着火把的人,心下居然隐约地生出些不安来。
这些村民的眼神,隐约有些杀意。
冬日里的夜风,带着凛冽的寒芒刺在楚沉皮肤上。楚沉深吸一口气,对村民们道:“本官乃朝廷钦差,奉皇帝、长公主旨意来此,寻找殷府旧仆查明一案真相。尔等不要冒犯天威、妨碍公务,速速让开!”
村民中静默了一瞬,随即便又有窃窃私语声传来。楚沉听不大懂,仿佛是当地的土话。很快,人群中就有人用官话喊了一句:“先让他们过去!”
喊话的人,是殷庄主认的结义兄弟。当然了,这人并不算殷庄主的家人。
这位殷庄主的兄弟,平日里在庄子上也没少作威作福,此时有了这不甚良善的人的一声喝,村民们仿佛都有了主心骨,缓缓地让开一条路。楚沉见状,心里暂时松了一口气,掀开车帘,让陆永年和殷娘下来。
他们连上车夫,一共只有四个人。在当前的局势下,楚沉如果一个人进去,恐怕并不是什么好的选择。
陆永年从车上跳下来,夜色中并不能看出他脸上的疲倦之色,只是显得有些苍白。殷娘手脚上还戴着镣铐,走动慢些。楚沉吩咐车夫把车赶到路边,不要挡在路中间。三人缓缓地走向郑家的院子。
殷娘手脚上戴的镣铐,在走动时锁链和锁链摩擦、锁链和地面摩擦,发出令人齿冷的声响。村民们不知从何时起便不再说话。周围除了风声,就是殷娘走动时镣铐发出的响声。这响声听得陆永年格外烦躁,仿佛镣铐是在摩擦他脑中的筋脉。
郑材早就跑出来在院门外站着,他看见了从楚沉跳下车来到走到他家院门前的整个过程。郑材目瞪口呆地看着门外的怪异景象。以他的心智,他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郑材给楚沉三人开了门。楚沉对他道谢,顺便问道:“这里住的是从前殷府里的下人吗?”
郑材的脑子已经转不过弯了:“哪里的殷府?”
“是,老身就是。不知这位大人是?”郑妈妈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从屋子里走了出来,站在院子里,接着微弱的月光,眯着一双已经被皱纹包裹的眼睛,看向楚沉三人。
楚沉忙上前道:“老妈妈,您是否知道,二十年前殷家有个小姐曾经在林家住过?”
郑妈妈年纪大了,听了这“殷”“林”,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站在院子中思索了有半盏茶的时间,才慢慢答道:“嗯、嗯,是有这么一回事。老身姓郑,一直跟着殷家的姑太太。姑太太出嫁到了林家,我也跟着她去了林家。到现在,也有三十年了。”
楚沉心急如焚,他看外面那群人的架势,来者不善,就等着郑妈妈确认她知道这件事便要带回马车上,尽快赶回敬县。偏偏郑妈妈不知道今天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只当不过是寻常官府来人。
寻常官府来人,她在林家这么几十年,还是见过几次,因而郑妈妈完全不紧张。
“既然如此,那就请郑妈妈跟我们回去,仔细说说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楚沉一步迈到郑妈妈身边,拉着她的手臂就要走。
郑妈妈吓了一跳,她一时找不到自己留下的借口,脱口而出:“问话就问话!在这里问也可以!你、你!我走了,我孙子就没人照顾了!”
楚沉这时候已经拉着郑妈妈走到了院门前,郑材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只是看着奶奶被人拉走,下意识地站在院门中央,拦住了楚沉的去路。楚沉耐心耗尽,他一脚踹倒郑材,他身后的陆永年几乎是架着手脚上都是镣铐的殷娘,四人急急忙忙往马车处走。
马车离郑妈妈的院子也不远,不过百来步。然而村民们留给楚沉几人的道路越来越窄,楚沉不过才走了三四十步,便被拦住了。
拦住他的不仅有已经合围过来的村民,还有一具尸体。
为他们赶车的车夫,嘴里被人塞了几块土石,嘴角处有几个裂口,后脑肿胀,胸口上插着一把割草的镰刀。
一阵风卷过,把天上厚重的云层吹开了一条缝隙。月光从云层中倾泻而出,正好照在那把沾着血的镰刀上。
村民们想做什么,显而易见。村民们朝着楚沉四人一步步逼进,楚沉没办法,只好跟着一步步后退,直到他撞上一个人的后背。
他回头一看,原来陆永年也被迫后退。现在,他们四人已经没有再退的余地了。
郑妈妈不知什么时候不再挣扎,她熟悉村民们的一举一动。他们的行为和神情,让她想起了自己尚且是一个女童时看到的场景。
那也是一个冬天。而且,那年收成不好。
村子里到了冬天什么都没有了,全庄的男人不得已,全都拿起家伙上山猎狼。那群狼最后的头狼被赶到了庄子里,那时候,那些围在头狼身边的人,也是这幅神情。
冷漠而又疯狂。
陆永年抽出腰间的软剑,柔软的剑锋上,闪着火把的光,也映着村民们手里镰刀、钉耙、柴刀、锄头的锋刃的光。现在,似乎只要有一个人先动手,那么一场恶战便不可避免。
就在所有人的神经紧绷时,一声少年的惊叫打破了空气中某种微妙的平衡:“放开我!你要干什么!”
楚沉惊讶回头。郑材被一个形容猥琐的男人用镰刀抵在了喉咙上,他盯着镰刀锋利的刀锋,不敢挣扎,两条腿哆哆嗦嗦,似乎随时都会跪倒在地。郑妈妈也惊叫起来:“小材!”
郑材很像哭叫,但是又怕嗓子一用力,自己的喉管便被割破了,因此只好勉力咬着嘴唇,身体还在不断颤抖。他身后的男人兴奋地大喊一声:“你们做官的,不就是好一个名声嘛!你们要是敢带走郑妈妈,我就杀了她孙子!她孙子因为你们死了,你们以为你们能问出可以害死我们全庄人的东西吗?!”话音一落,那把架在郑材脖子上的镰刀便已经划破了郑材的皮肤,郑材杀猪一样叫起来。
郑妈妈见状,也扯着嗓子嚎叫起来。不过几乎是在郑妈妈叫起来的同时,那挟持郑材的男人也一声惨叫,电光火石间,郑材看见一把蛇一样的软剑被人扔了过来,柔软的剑锋削去了男人的一只耳朵。郑材这一晚上几乎没转的脑子这时候全力开动,他抓住掉下来的软剑,也顾不上自己的手被剑锋划伤,握着剑一路狂甩往郑妈妈那边挤。
陆永年把软剑扔了过去,趁着众人被郑妈妈、男人的叫声所惊的时候,一脚踹倒一个村民。那村民猝不及防往后一倒,带倒了一大片他身后的人,正好把郑材面前的障碍都清开了。郑材顾不了这么许多,忙踩着倒在地上的村民,一蹦一跳地逃到郑妈妈身边。郑妈妈忙把宝贝孙子护在怀里。郑材还没反应过来,他手里的软剑便被陆永年拿走,陆永年顺便从地上捡起一把柴刀扔给楚沉——这柴刀是刚才被他踹倒的那个村民手里拿的。
楚沉一伸手接过柴刀。这一抛刀,似乎是某种信号,楚沉五人周围的村民们突然一拥而上。楚沉手里有了家伙,怒从胆边生,挥起柴刀便砍在一个村民的肩膀上。柴刀锋利,直直砍入那人身体三寸。楚沉伸脚一踹,把他从刀锋上踹掉,温热的血液喷涌而出。那人向后倒去,压到了几个人,还有七八个人因为惧怕退开了,一下子清出一大片空当。楚沉忙拉着自己身后的人向那个空当移动,混乱间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句:“死人啦!和他们拼了!”
楚沉暗道不好,自己没掌握好力度,弄出的血多了些,看上去吓人得很。村民们原本还有人在人群边缘处犹豫着要不要挤进去,现在楚沉弄巧成拙,所有人都要上来和他这个“杀害”乡亲的人拼上一拼了。楚沉忙挥刀砍向拿着木棍、镰刀冲上来的村民们的手脚,大喊道:“你带着他们先走,我断后!”
陆永年一听,把刚才被软剑划伤了手腕的村民掉下来的锄头塞到郑材手里,大吼一声:“跟着我!”便带着郑妈妈、郑材、殷娘三个人向马车那边移动。郑材挥舞着锄头,动作笨拙,郑妈妈实在看不过去,一把夺过来把郑材护在身后。
楚沉也迅速用柴刀一砍拿着木棍的村民的手腕,村民吃痛,手中的木棍掉落。楚沉一脚踢向木棍,木棍横飞出去,狠狠打在两个人的小腿上,把这两个人打得一个趔趄。木棍颇长,尾端扫过第三个人时,第三个人用手中的柴刀斩断木棍,再挥舞着刀想要上前砍向楚沉,却发现自己身前全是自己人,楚沉早已不知道哪里去了。
楚沉一行人艰难地在人群中挪动,他们现在距离马车还有二十步。郑妈妈正挥舞着锄头抵挡一把钉耙,钉耙被锄头挡在郑妈妈肩头,陆永年的软剑毒蛇吐信般一闪,割开了拿着钉耙的人的喉咙。大股的鲜血喷射出来,淅淅沥沥淋了躲在郑妈妈旁边的郑材一头。楚沉的柴刀刚刚把一根木棍砍成两段,一把镰刀便到了他喉边。楚沉忙一倒柴刀,用柴刀的柄挡住了喉边的镰刀,再用脚踹开往他肚子上来的钉耙,脚尖一勾,钉耙飞将上来,擦过拿镰刀的人的手。那人手一松,镰刀落地。楚沉眼疾脚快,一脚把那镰刀踹开,弯腰捡起钉耙,还没等他直起腰来,他的后背上方便有几根木棍、一把锄头挥了过来。
楚沉只好先用右手的柴刀向上砍断木棍,再用柴刀的刀背把被他砍断的木棍拍向锄头。锄头被撞开,楚沉终于能够直起身来,却发现他身边已经没有其他人了。
准确地说,是陆永年四人已经成功回到了马车边上。楚沉本人因为是第一个沾上村民的血的人,所以格外惹得村民记恨,故而他身边的村民最多,几乎七成的人都挤在他身边了。
不过平心而论,现在这七成人看了那通往马车的路,居然都有些庆幸自己没有围在陆永年身边。
托陆永年的福,现在楚沉身边的这七成已经是还活着的村民的十成了。
楚沉还没喘过气来,腰腹处便挨了一棒子。他闷哼一声,把左手里的钉耙向另一个挥舞着柴刀向他冲来的村民脸上一扔,左手攥住腰腹处的木棍,用力一推,木棍另一段的人始料未及,被推得向后倒去。楚沉右手执柴刀将左手握着的木棍斩断,随即上身一矮,躲过向他的头扫来的镰刀,左右手同时向两边扫去,一手握着木棍,一手握着镰刀,锋刃破风的声音、木棍重击身体的闷响同时响起,楚沉身边的一圈人全都倒在了地上。
村民们本就将楚沉团团围住,一个个站得极为紧凑,就算楚沉这一招其实只是击倒了五六个人,但是却带倒了十多个人,瞬间人群中心便多出一片空地。
双方颤斗到现在,其实都已经有些疲惫了。楚沉和陆永年自不用说,楚沉此时手里拿着一根木棍一把柴刀,丝毫没有精力分心注意自己小腿上还有几个伤口。村民们虽然平时也有好勇斗狠的时候,但是和陆永年、楚沉这种有功夫在身的人打斗的经历并不多,他们只不过是靠着人多才能和楚沉、陆永年缠斗至此,如果楚沉下手再狠一点,恐怕倒在地上再也起不来的就不只有陆永年那边的三成人了。
但是,楚沉和陆永年已经开始显出了疲态。火把的光倒映在村民们的瞳孔中,每个人的眼睛里都有两簇熊熊燃烧的火苗。
楚沉的胸膛剧烈起伏。他因为之前受伤的缘故,也已经很久没有动过兵器了,今日情形的艰难程度,完全在他意料之外。
他扔掉左手的木棍,捡起一把掉在地上的火把。村民们的瞳孔中火光闪烁,他们再一次围了上来。楚沉手里拿着火把,仿佛洪荒时期一个在丛林中被野兽包围的猎人。
突然,楚沉身后马车的方向传来马车行驶的声音。陆永年大喝一声:“接住了!”楚沉下意识地转过身接住陆永年扔过来的东西,原来是陆永年的软剑,上面除了血迹,似乎还沾着些透明的液体。
楚沉在接到软剑、闻到它上面的气味的一瞬间便明白了陆永年在干什么。他把软剑往火把上一蹭,软剑表面沾的酒液腾地被点燃,楚沉左手一把着了火的软剑,右手一把柴刀,冲着向他冲过来的人砍去。柴刀锋利且颇有些分量,楚沉这时候顾不了下手轻重,专门照着头颈、胸腹砍,几个呼吸间便有七八朵血花溅开。软剑灵活,且上面全是火焰,楚沉觉得自己完全像是捏着一条火蛇,凡是被这着了火的软剑沾上头发、衣衫的,纷纷被烈火烧得尖声嚎叫起来。
楚沉厌恶人的毛发皮肤烧焦的焦臭味,他砍下一只握着钉耙的手,这时候陆永年抽打着马车向他冲来。陆永年在车夫的位置向楚沉伸出一只手,楚沉扔掉手里的柴刀,看准时机一把拉住陆永年的手,脚下一蹬跳到马车上。陆永年比来的时候驾车的车夫抽马抽得还狠,马匹臀部的毛几乎都要被抽光了,马匹跑得口吐白沫,疯牛般向着村道的另一头冲去。
村民们本来已经被楚沉和陆永年完全清开,不知是谁在人群中又喊了一声:“不能让他们跑了!”又有些原来在外围尚未被楚沉、陆永年二人伤过的村民挡在马车前面。楚沉见状暗道不好,仓促之间想起一事,对陆永年道:“你还有酒吗!”
陆永年此时一心都在赶车上,忙不及回答,只把自己藏在腰间袍子下面的葫芦扯下来扔给楚沉。
楚沉趁着软剑上的火焰还没熄灭,接过葫芦拔开塞子,将里面的酒完全倒在了马尾巴上。陆永年一瞬间明白了他要做什么,当即震惊地看着他。
楚沉没办法解释,将软剑凑到马尾巴上。陆永年的酒是烈酒,一点就着,三匹马被火焰一燎,恨不得跑得让自己身臀分离,就连马车内的殷娘、郑妈妈、郑材三人都差点被马的突然加速拉得从车厢中跌下去,可见马匹的速度之快。
三匹马这般发狂奔跑,一路上避让不及的村民当即便被踏碎了全身的骨头。一路上的尘土飞扬,几乎让楚沉和陆永年睁不开眼睛。陆永年更是强忍着眩晕的感觉,手里的缰绳和鞭子却没落下,也配合着火焰的灼烧、一刻不停地抽打着马匹。
村道上烟尘滚滚,一架带着火光的马车疾驰而去。然而在马车的背后,隆冬冰冷的月光终于穿透云层照在村道上。鲜红的血液流到黄土路上,变成难以分辨的深褐色。断肢点缀在道路中倒下的人中间。倒下的人中,还能出声的,便是没死;已经没有动静的,便为这个庄子预告了大片缟素的到来。
冷风猎猎,将村道上的血腥味、皮肉烧焦的焦臭味、村民隐隐的哭嚎吹向山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