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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三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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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沉见殷娘如此,忙上前把她重新扶回座位上:“殷娘子不必如此。这二十年来到底如何,殷娘子只管放心说来。”
陆永年从窗边的方桌上拿了笔墨过来,打算记录。殷娘有些费力地抬起带着镣铐的手,用袖子沾了沾眼泪,神情中的惊讶散去,眼神悠远,回忆从脑海深处浮起,眉目间不由得泛起几分怀念和哀伤。
殷娘,在二十年前,还被人叫做“赵家的小女儿”。当然,赵二夫妇叫她“阿莺”。
她的父亲,赵二,是跟在宋家家主宋意理身边的小厮。赵二和宋意理名分上虽属主仆,情谊上却是兄弟一般。赵二从小跟宋意理一同长大,宋意理读书,赵二研磨;宋意理出门,赵二跟着;宋意理打猎,赵二骑着马跟在他旁边捡拾猎物。
从某个角度来说,赵阿莺出生的时机极好。
因为就在赵阿莺出生的那一年,宋家老爷子,宋意理的父亲,去世了。
宋老爷子逝世,宋意理作为嫡长子自然而然地接手了宋家家主的位置。再加上宋意理本身便是个极其聪慧、才思敏捷之人,尚未弱冠便中了张楚朝最后一榜的状元,春风得意,和京中李家的小姐成了亲,隔年便有了第一个孩子。到宋老爷子去世时,宋意理已经是正四品的刑部侍郎。
而此时,宋意理也不过才三十岁。就连武安帝都半开玩笑地说过,自己若是不做皇帝,能做个“宋意理”也是人间幸事。
仆随主贵,宋意理这般得意,赵二作为他最为倚重的小厮,在宋意理接过宋家家主之位后也升任全府的管家。宋意理性格也是极好的,温润和善,宋家所有人似乎都没有见过新老爷生气是什么样子。
宋意理主外,在官场上一帆风顺;宋意理之妻李氏在府中却有些不如意之处。李氏虽是将门之女,但因为身体孱弱,从小别说上战场,连把弓都没摸过。李氏也十分聪慧,然而治家并不仅仅是聪慧即可,还需要相应的体力,随时都能处理各类突发事件,才不会被下人们找到空子蒙混过关。
赵阿莺出生的那一年,李氏也拼死生下了宋家的二少爷,生产完毕之后,身体更加虚弱,治家之事渐渐地偏移到赵二身上,李氏只对十分要紧之事查问一番,其余的都由赵二夫妇料理。
赵二夫妇可以说是荣升一府总管了。在赵阿莺的记忆中,她六岁之前的人生,除了在宋家的几个老爷、夫人、少爷面前需要谨慎些以外,其余的和富家小姐没什么区别。
身上是绫罗绸缎,头上是金银绢花,吃的是鸡鸭鱼肉,用的是檀柜琉梳。
宋家正是鼎盛之时,再加上赵二办事谨慎,得宋意理信任、李氏赏识,李氏又是个心肠软的,见了赵阿莺每每都爱赏赐她些女孩儿家爱的玩物。宋府的下人们都开玩笑,说宋老爷没有姑娘,宋夫人便把赵姑娘当成半个女儿了。
可是,大抵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在赵阿莺六岁的一天,赵二家的在给李氏回话时,被李氏叫人从堂屋里赶了出来。
赵阿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只记得母亲脸色灰败,又隐隐听说好像是因为母亲做错了事情惹得李夫人不高兴了,便想起李夫人最喜欢她在面前撒娇,一路跑到李夫人的屋子前要进去,谁知被宋家二老爷的夫人黎氏叫人拦住。
赵家三口平日里被宋意理和李氏宽待,不知道招了多少人的眼红。那些下人们得了宋意理的弟媳黎氏之命,索性便将长久以来积攒的怨气一股脑儿地倾泻在衣着精致的赵阿莺身上:“娼·妇养的,平日里来大太太面前裹乱也就罢了,大太太现下病得起不来床,还要来捣乱!瞧这一身穿的,花红柳绿,大太太平日里待你们不薄,现下病了,你这小浪蹄子倒是现出原形来了!穿这么一身,是巴不得大太太早死呢!大太太一副柔善心肠,难道要由着你们这起子人欺负不成!来人!还不打出去!”
年幼的赵阿莺被一众身强体壮的仆妇踹倒,一路拖着出了李夫人的院子。赵阿莺不过是个幼童,又惊又怕,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便大声哭闹起来,嘴里叫着“大太太救我”。站在李氏屋内,看着躺在床上不省人事的李氏,黎氏听得赵阿莺的哭喊,有些烦躁,叫身边跟着的婆子道:“你出去,叫那孩子不要哭了。”
婆子点头,出来告诉拖行赵阿莺的仆妇:“二太太在里头陪着大太太,现下咱们府里的主心骨就是二老爷、二太太,这孩子哭得二太太心烦,还怎么处理府上的事呢?还不赶紧把她带到柴房里去,不要让主子们听见动静。”婆子吩咐完,十分慈悲地合起手来,念了句“阿弥陀佛”,转身回到屋子里去了。
赵阿莺听见“柴房”二字,挣扎得更加激烈了。仆妇们胖大的手掌落在她脸上,赵阿莺只觉得头脑猛地一麻,之后便是一边脸火烧似得疼,疼得她张着嘴,居然忘记了哭喊。
这种疼痛对于赵阿莺来说堪称刻骨铭心。殷娘坐在椅子上,对楚沉、陆永年二人讲述这段经历时,身体仍然在微微颤抖。
之后赵阿莺便记得不是很清楚。当她再次醒过来时,是在宋府的柴房里。她躺在母亲怀里,惊讶地看着母亲的脸上多了几道血痕,平时常戴的首饰也都不翼而飞。当时已经到了掌灯时分,柴房里自然是漆黑一片,只有宋府别处的灯光透过柴房破烂的门窗照进来。柴房外的树杈的阴影,落在柴房内交叉错落的柴火上,阴翳和阴翳重叠,亮处也被影子吞没。
一片黑暗中,柴火下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赵阿莺大着胆子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隐约只能看见一条暗红色的绳索似的东西迅速地闪过,接着母亲便猛地抱着她站了起来,手里抄起一根柴火,一棍子敲在一只足有成人小臂那么长的老鼠头上。
赵阿莺吓得尖叫起来。母亲回头安抚她,让她也拿起一根柴火。母女二人几乎一夜没睡,筋疲力尽地倒在柴火堆里。母亲尽量让赵阿莺躺在自己怀里,自己身下全是枝杈嶙峋的柴火。
一日三餐是没有的,每天会有一个人来给母女两人送一顿饭。荤腥是铁定没有,也远远谈不上新鲜,馊掉的食物是主食,只是能让母女二人不被饿死而已。母女二人在柴房里一开始还有力气和老鼠缠斗,到后来,也只有实在被老鼠咬得狠了,才会攒足了力气一甩手把老鼠甩开。
赵阿莺对这段时间的估算十分不准确。这样的日子不知道过了多久,柴房的门洞开,明亮的日光照在人身上,照得母女二人睁不开眼睛。
母亲本能地把赵阿莺抱在怀里,削瘦的手里紧紧握着一根柴火指向门外。待到这个女人终于看清门外的人时,她呜咽出声,抱着女儿扑到那人怀里。
赵二来接她们了。
赵阿莺不知道父亲做了什么。她只知道出来之后的宋府,和她之前见过的宋府十分相像——宋府上下,满门缟素。
宋意理,这个堪称惊才绝艳的宋家家主,在一次狩猎中跌下山崖,摔得粉身碎骨。宋意理的夫人李氏,知道这个消息之后悲痛过度,再加上之前的病还没好全,在丈夫亡故之后三天,便在病榻上追随亡夫而去。
宋氏夫妇的丧仪,由宋府里原本的二老爷、二太太主持。二老爷,是宋意理的弟弟,叫做宋意礼。为表区分,宋意礼一般被人称呼他的字,宋循教。宋循教的夫人是黎氏,家中不算富贵,只是一个前朝清贵小官家的女儿。
宋意理的长子宋遥,带着尚在乳母怀中嘤嘤哭闹的弟弟宋远,脸上的泪痕似乎永远不会干,眼中麻木地流着泪,在灵前跪拜。宋循教和妻子黎氏倒是哭得十分尽兴,站在宋府门外的大街上都能听见他们的哭声。
赵阿莺作为奴婢,身着孝服,低着头,茫然地跟着身边的人小声地哭。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在柴房那段暗无天日的日子已经足以将她对李氏的那点感激冲刷殆尽。她曾经无数次地在那好像永不完结的黑夜中祈祷过,想让大太太早点从病中醒来,然后想起有她这么个讨喜的小东西,说要见她。
但是这种念头终究是虚妄,只不过是一个孩子在尚未知晓神佛之时的荒诞祈愿。
之后,赵阿莺在府中不再是之前那个人人都艳羡的半个小姐。新的老爷,也是唯一的老爷,依然把赵二一家当作管家,但却不是唯一的管家。
新老爷身边自然有原来就跟着老爷的人,就像赵二一样。赵二夫妇的权·力被分了出去,而经过了宋意理的死,赵二一家三口的生活仿佛一夜之间又回到了一户最普通的跟人当差的家庭那样,整天没日没夜地应付主子。
二老爷和二太太自然是不会再给赵二一家原来那样的待遇,只有仍然是少爷的宋遥,会私下里给他们一些原来的老爷、太太会赏给他们家的东西。但是每当赵阿莺在家里兴高采烈地拿出少爷赏的东西把玩时,赵二就会厉声呵斥她,让她把东西放回去。这些东西全都被赵二吩咐自己的媳妇装在一口檀木箱子里。这口箱子,还有箱子里的东西,都是宋意理夫妇和宋遥赏的。
一开始,宋遥能给他们的东西还维持着之前的水平,后来便渐渐地只是些普通的日用之物,再后来甚至要反过来,赵二经常给宋遥和宋远送东西。二老爷成了老爷,整个家族未来的继承人也不再是宋遥,而是和宋遥同龄的、宋循教的长子,宋辽。
然而,赵二似乎没有受这些影响,他只不过是从之前的唯一的大管家变成了二管家,依然是宋府下人中有头有脸的人物。更兼他比宋循教身边的人多些料理家事的经验,所以好些现在的大管家做不了的事,赵二反而能办,似乎宋府中主子的变化没有使赵二的地位一落千丈,倒是隐隐有要重新成为大管家的意思。
而赵阿莺却再也不是之前府中那个任性妄为的“半小姐”了。有时候她跟着母亲出去采买东西,看着宋府的匾额,眼睛里总会多些淡漠和怨怼。
宋意理和宋循教两兄弟都喜欢狩猎。等宋意理的丧期一完,正好到春暖花开的时节,宋循教便带着全家男女到腴山深处围猎。宋家在腴山上本就有庄子,庄子上的人除了要打理庄稼,便是要注意山林中是否有猛兽。若有,便要及时驱除或者杀灭,以免主人来此打猎受伤。
打猎之事,由赵二一手操办。而这段时间以来已经过得不怎么如意的宋遥,也被获准参加这场狩猎。整个宋府,只有刚刚学会走路的宋远和他地乳母被留在府上,其余人都到了腴山深处,赴一场在潺潺春水边进行的宴席。
赵阿莺被母亲安排跟着宋辽。宋辽作为宋循教的儿子,未来的家主,身边跟着的人足足有三四十个,就算是被野兽袭击,那么多人也不至于毫无还手之力,更兼这次狩猎宋循教特意给儿子安排的大多是会些功夫的武夫,丫头只有五六个。黎氏在出门前看过要跟着宋辽出门的丫头,她认为都是明白事理、会服侍人的,故而夫妇二人十分放心。
到了猎场,宋循教自然是带着人独自狩猎。黎氏自持主母身份,在营地中打理猎物。宋辽在营地中百无聊赖,坐了一阵之后实在忍不住,和母亲请求要带着人和堂兄宋遥一起出去山林之中转转。黎氏心知自己的儿子是什么性子,知道他决计坐不住,因此吩咐早就准备好的人跟着宋辽和宋遥出去。
赵阿莺也在其中。赵阿莺和其余几个丫鬟战战兢兢地骑在马上,由于不善于骑马,很快便被宋辽、宋遥一行人甩在了后面,丫头中有年纪和赵阿莺相仿的,跳下马来,把马拴在林间,互相追逐嬉戏,斗草摘花。有两个年纪大些的,一开始拼命想要叫住这几个小的,后来发现没人听她们的话,干脆也就下马来一起玩闹。
春日的山林中,溪水潺潺,春草繁茂,山花漫野,新叶满枝。浅色的阳光从嫩绿的叶片中漏下来,好像是从天而降的另一汪春水。赵阿莺和几个丫鬟在林间追逐,跑得鬓发散乱,气喘吁吁地歪倒在林间草地之中。天气晴朗,春风和顺。
一切似乎都在朝着更好的方向发展。
直到赵阿莺的视野中出现父亲不安的脸。
赵二的突然出现是所有人始料不及的。其余的几个丫鬟惊叫一声,纷纷爬起来整理仪容,从赵阿莺身边跑开,对赵二行礼。赵二没有理会她们,一伸手把赵阿莺拉起来,然后在赵阿莺面前蹲下身,示意她趴上来。
赵阿莺愣了一下,基于对父亲的信任,她趴在父亲背上,双手抱着父亲的脖子。在她的记忆里,父亲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嘴上没有几句话,一切的关切都被他付诸于行动之中。而从小父亲对她的关心也几乎从没有以这样直观而公开的形式展现在她面前。
不过赵阿莺没想到的是,这竟然可以算是她和父亲相见的最后一面。
赵二背起赵阿莺,走的很快,甚至可以说是在林间穿行。赵二走到林子的边缘,此时太阳已经落山了,深切的暮色从林间侵染出来,原本在白日里高大亲切的树木,此时在逐渐阴暗的光线下投射出模糊不清的影子,张牙舞爪地唤起了赵阿莺在柴房中的记忆。赵阿莺看见在林子的边缘,停着一辆马车,马车上挂的绛紫色门帘几乎要和这暮色融为一体。
赵阿莺全身紧绷地看着赵二。赵二揉揉她的脑袋,常年不苟言笑的脸上露出一个笑容:“去吧,你娘在车上等你。”
赵阿莺在赵二的注视下上了车。车里果然坐着母亲,母亲脚下放着行李。赵阿莺一上车,就被母亲揽进怀里。狭小的车厢做两个人已属勉强,更兼还有行李,顿时拥挤起来。
母亲掀开车窗的帘子,向外看了一眼。还没等赵阿莺看到车外的父亲,母亲就把帘子放下了。从此之后,她就再也没有见过赵二。
“在那以后,我便姓殷了。”
殷娘停止了叙述。她低低地叹了口气。
楚沉把桌上的一盏茶推到她面前。殷娘谢过,端起来一口气喝尽。她停顿片刻,道:“我到敬县之后,我母亲不再是我母亲,成为了我的乳娘。我又有了自己的‘父母’,一个林府的丫鬟和林府的少爷。我还有一个名义上的祖母,殷姨娘。”
“我不再是赵阿莺,只是一个被迫随这位殷姨娘姓的私生女。”殷娘再次陷入到回忆中去。
平心而论,这段日子的一开头,殷娘不过是觉得有些怪异、有些无聊。她身边的人还是对她很好,而且她被所有人称为“小姐”养在殷姨娘的哥哥殷老爷府中,包括她自己的亲生母亲。
这次她真的是小姐了,但是敬县比不上郢都富庶,却没有人敢像当初在郢都那样当面一套背地一套地侮辱她。她似乎成了真正的小姐。
只是做小姐要做些自己不情愿之事。比如每年腊月初三要去林府,和一个身材日渐肥胖的林老爷叙一叙父女之情,再拿回来一把长命锁。比如每日和供她衣食的殷老爷晨昏定省,在府里接受殷老爷身边的各色婢女的奉承或者讥讽。
殷老爷虽然不甚关心她真正做些什么,却很是愿意维护她在殷府的面子。因此她也渐渐学会了在殷老爷面前不着痕迹地告状,而殷老爷对她的维护,好像她真的是殷府上唯一的小姐。
虽比不上世家贵族的小姐,但也是绫罗绸缎裹着养大的娇女。
这段日子让她几乎回到了六岁之前在宋府的时光。时间仿佛成了一个面团,随她揉搓。
想扑蝶便扑蝶,想赏花就赏花;想去庙里上香就去庙里上香;想吃野味便吩咐下人去山里打;想吃哪家馆子里的菜便请哪家馆子的厨子上门来做;想听戏听书,便请了戏班女先儿来府上说书;实在没有趣儿可找,便在房里绣绣花、请先生来讲几节书,不会有人问她要绣好的绣品,也不会有人问她要写好的课业。
直到殷小姐的乳母去世。
自从她们母女二人来到敬县,母亲便成了她的乳母,日日跟在她身边。这个勤勉的女人显然不知道该如何以乳母的身份行母亲的职责,只得在她身边日复一日地陪伴。殷娘已经习惯于她的乳母身份,甚至在殷老爷有一次因为她去上香时不小心跌破了腿罚乳母二十板子的时候,她也只是淡淡地坐在屋里,一边揉着上好药的伤口,一边看着年老的女人在庭院中被人用竹板笞打。
她没有说话。她没有求饶。
其实一开始不是这样的。她们母女二人在来到敬县的第一天,见到林家的殷姨娘时,殷姨娘坐在太师椅上,看着跪在地上的两个女人,低声道:“抬起头来。”
赵阿莺不知道这样模糊的命令是在吩咐谁。她转头看了母亲一眼,母亲朝她点点头,于是她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来,垂着眼帘,生怕冒犯了坐在上首的女人。
不料这样恭敬至极的举动还是令殷姨娘恼怒。她冷冷道:“她不过是个下人,怎么敢管教小姐!来人,打三十手板。”
赵阿莺一下子慌了,她哭着爬到殷姨娘脚下,给殷姨娘磕头,求她不要打自己的母亲。殷姨娘更加气不打一处来,拉着赵阿莺的手臂将她一把拉起来,一只手钳制着她的下巴,逼她看着自己的母亲受刑,在她的耳边一字一句道:“记住,你是殷家的小姐,我是你的祖母。你父亲是林家少爷,你母亲是个贱婢。你父母不检点有了你,托到我这里来给你一个身份,你跟着我娘家姓殷,明天回我哥哥家。至于她,只不过是你的乳母。”
“现在,祖母在帮你教训这欺主的刁奴呢。”殷姨娘扶着不断哭泣的赵阿莺的肩膀,站直了身子,懒洋洋地吩咐打人的侍女:“小姐的哭声不停,你们就一直打。”
赵阿莺被殷姨娘扶着站好,面对着大开的屋门。已经是深夜,天上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打雷。一道惊雷闪过,爆裂的光线似乎是劈在了赵阿莺的脑门上。
殷娘不再哭了。
她抽噎着,拉着殷姨娘的袖子,抬起满是泪痕的脸,对殷姨娘笑道:“祖母,我知道了,您不要打她了,好不好?”
殷姨娘的脸被闪电照亮了一瞬,她把殷娘的头揽到自己怀里,笑道:“好孩子。”
侍女看殷姨娘的眼色,不再打殷娘的乳母了。
从那时开始,殷娘便不再对自己的母亲表现出格外的偏待。
她刚刚到敬县的那一晚,殷姨娘用十分简单的方式告诉她,若要彼此保全,她们只能做小姐和乳母。
只有几个人知道这场戏是假的,其余人,比如殷老爷府上的人,都把殷娘当真小姐,并不知道这不过是一场真做的假戏。
这场戏可以说是毫无破绽,直到乳母病逝。
乳母的身体从几年前便不太好,一直请大夫看,都不见好。一个下人,就算是小姐的乳母,也不会开上好的药。
于是乳母就在来年秋天死了。顺理成章。
乳母的灵堂在殷府上一个偏僻的院子中摆了一天。殷娘是打算多摆几天的,但是殷老爷请的和尚说乳母劳累了一辈子,也该早点儿去向西·方的极·乐·世·界享清福。
下人去世,主子不该服丧。殷娘穿了一身月白色的衣裳,满头是玉器和银饰,站在乳母灵前。
她随手抓起一把纸钱扔进燃烧的火盆里。一旁的丫鬟看着她,有些担心:“小姐,您别担心了。大师说了,奶娘这辈子一生行善积德,来生一定会投个好人家的。”
这和尚不知对谁不这样说。殷娘看着灵位,上面写着几个字:“殷府乳母之位”。
“秋环,乳母姓赵,吩咐人把这灵位改了吧。”丫鬟答应了。殷娘走出灵堂,看着碧青的天空。秋高气爽,秋风尚还带着夏日里的热气,还有稻麦成熟的香气。
其实她不知道乳母姓什么。她只知道这个女人大概不会反对自己的灵位上刻着父家的姓氏。
但她再也不可能对别人说,自己曾经姓赵了。
再然后,日子便像一潭死水。她到了年纪,殷老爷为她主持亲事,将她嫁到安县的黄家为妇。
她又成了黄夫人了。
殷娘说完,也不讨水喝,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楚沉一时间不知道说些什么,只能看着旁边的陆永年在纸上记录。陆永年写字很快,将殷娘所述提炼一一记在纸上。陆永年抬头,他在楚沉脸上看到了相同的神情。
他们都觉得很迷茫。一时间,屋子里显得最淡然的,居然是殷娘。
楚沉看向殷娘。她过得很好,几乎可以算是过了半辈子养尊处优的生活。即便到了今日,镣铐加身,她的脸上依然带着久不出家门的天真,甚至可以说是纯真。
似乎她前半生的所有坎坷,最后只在她身上留下了这种近乎残忍的麻木。
陆永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轻咳一声,道:“你刚才说的这些话,可有人能帮你作证?”
殷娘有些不解。她辩解道:“民妇刚才所言,句句属实,绝不敢欺瞒大人!”
楚沉和陆永年对视一眼。只有殷娘的口供,只能算是孤证,无法在刑部堂官、大理寺官员、廷尉府廷尉的法眼下证成一件事。
楚沉叹了口气,对殷娘道:“本官并不是怀疑你,只是你说的这些,如果有旁人能作证,上头才会认定你说的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