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4、鹤氅 ...
-
楚沉从含元殿的暖阁中出来,一边想着心事,一边信步走到了御花园之中。
由于明德帝不俗的品味和对莳花弄草的爱好,御花园中无论春夏秋冬,都自有一番秀景。春日里从迎春到荼蘼,夏日里从石榴到芙蓉,秋日里从桂花到菊花,四季不肯露出一点衰败之色来。
冬日里花是找不到了,但还有松柏、翠竹一类,在凛冽的风中微微颤动着枝叶,显出些高门贵士般的仪态来。苍松绿竹翠色浓郁,衬着几枝欲开未开的梅花。梅花枝干虬结,和宁折不弯的松柏竹子放在一起,曲直相应,自有一番相得益彰的风流。
明德帝是个爱借着典故布置花园的人,更兼自从“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之句一出,凡是粗粗念过几年书的小童都知道这句咏梅名句,冬日里布置梅花,十有九户人家要布置在水边。明德帝也不能免俗,这几枝梅花种在离水边不到三步远的地方。御花园中的这处水潭,可以说是明德帝每一季布置花园时被利用得最多的地方。
数九的天气,水潭面上浮出一层淡淡的雾气,颇有几分“烟笼寒水雾笼花”的意境在。若说明德帝这番布置中唯一的“妙手”,恐怕就是水潭边上镶嵌的并不是普通的鹅卵石,而是半透明的汉白玉。汉白玉中白如膏脂者已属难得,这种半透明的更是百里挑一。楚沉从梅树下走过,半透明的汉白玉上反射出水波荡漾的微光,和波光上下交融,再加上含苞待放的梅树上传来的清淡至极的梅香,确实算是人间盛景。
亏得郢都的天气不够冷,才能让明德帝有做如此布置的条件;更亏得找这些半透明的汉白玉对于明德帝来说并不算什么费劲的事,才能让此番盛景得以出现。可见如果有钱,就算是不刻意培养品味,也能在每日每夜的好东西包围下熏陶出一些若有若无的鉴赏水平来。
楚沉走过梅树,一抬头看见自己已经站在了一棵松树下,松树旁边便是一扇窄门,看上去像是某个宫的偏门。楚沉看到这棵树,就想起了自己前些天夜闯婉宸宫的经历,一眼就认出了这里就是当天晚上他翻墙进去的地方。
还没等楚沉生出什么想法,他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原来濯卿在这里,让朕好找。怎么出门也不带个人跟着?”
楚沉听到这个声音,知道来人是谁。他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身行礼:“臣见过陛下。”
萧钺当然不会让他行完礼,亲手托住他的双臂:“濯卿不必多礼。身体还没好,怎么跑到这风口里站着?”
楚沉看着萧钺脸上的笑容,想起刚才他那副用帕子捂着嘴咳得半死不活的样子,嘴上不由得嘲讽起来:“陛下和臣的身体半斤八两,陛下能受得住风,臣自然也受得住。”
萧钺不恼,笑道:“濯卿习武,自是身体强健。朕知道濯卿在宫外自在惯了,不习惯身边有人跟着。但是宫里的人多半势利,身边没个人跟着,叫旁人看了不像话。”萧钺转头问施公公:“人呢?”
施公公会意,拂尘一甩,示意在后面跟着的小德子站到前面来。明德帝指着小德子对楚沉道:“朕让施伯挑了好几遍,才挑出这么个还算伶俐的人来,在濯卿你身边,别的做不了,端个茶倒个水尚且胜任,还望濯卿不要嫌弃。”
楚沉听了这番歪理,心里气得鼻子都要歪了,嘴上笑道:“陛下体贴,竟是臣不识好歹。有陛下亲赐侍从,宫中之人岂有看不得陛下体恤臣下之理。这位小公公在宫里本是前途无量,到了臣这里算是明珠暗投。敢问公公名号?”
楚沉早就知道小德子叫什么了,如此再问一遍不过是要给萧钺添堵。小德子吓得双膝一软跪在地上,头脸着地:“奴才不敢!奴才小德子,见过小楚大人。”
楚丞相被人叫做“楚大人”,楚沉虽然与楚丞相不睦,但按照年岁、辈分、亲缘,通常被人叫一声“小楚大人”。
楚沉忙上去把小德子扶起来:“原来是德公公!我不过一介粗人,得陛下赏识才有公公伺候的这份殊荣,哪里敢这般不尊重!快起!快起!”说完便不容分说地把小德子从地上拉了起来。
这番举动,以楚沉对萧钺的了解,落在他眼中恐怕有楚沉邀买人心之嫌。不过楚沉确实也有此意,萧钺把人硬要塞到他眼前,为的就是监视他。而楚沉既然拒绝不了,不如做出个“礼贤下士”的样子来,让萧钺看看,到底是他派来的人会忠于他这个皇帝,还是会对面前的“恩遇”之人更加忠心。
萧钺不知道有没有看穿楚沉的心思,拉过楚沉道:“他一个奴才,受不得如此礼遇。濯卿,你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他,不要念着是朕所赐,把他当少爷一样供起来。”
楚沉无语,低头道:“是。”随即接着道:“陛下今日政务不忙?”
言下之意,就是在赶萧钺走。
萧钺哭笑不得,自己头一次在皇宫里被人赶客,对于他来说也是大奇事一件。萧钺无奈道:“年下自然是忙,但是朕不过是个盖玉玺的,那些堂官大人们才是真的忙得脚不沾地。不过,濯卿,朕来找你,正是为了政事。”
“陛下这是何意?臣因伤休沐,何来政事一说?”楚沉这次是真的惊讶。
萧钺笑起来,带着几分得逞的窃喜:“濯卿且随朕来。”
“陛下,您和小楚大人议事,恐怕还是找个宫室为佳。”施公公对明德帝说道。
明德帝抬眼一看,他早就认出了自己面前的是婉宸宫。他嘴角微微一僵:“不如就在婉宸宫吧。”
施公公十分诧异,抬起头来看了明德帝一眼,从明德帝脸上看到确定的答案,俯下身子道:“是。”
楚沉心里对明德帝的这个决定惊疑不定。他知道婉宸宫地下有什么,而明德帝作为婉宸宫前主人的儿子,难道会不知道婉宸宫地下的暗室吗?
萧钺是不是已经知道自己夜闯婉宸宫的事情了?
楚沉跟着萧钺,从婉宸宫宫墙外绕过大半个宫宇,从正门进了婉宸宫。这算是他第三次来到婉宸宫,从正门进却是第一次。
“婉宸宫”三个武安帝御笔亲书的大字挂在宫门前。婉宸宫的宫门并不像其他宫门那般威严——婉宸宫门楣上的彩画画的是班婕妤却辇之事,而非像其他宫殿一样只是些贪图吉利彩头的神兽、仙人图样,颜色也清雅,细节之处却勾勒得精致,可以说从宫门开始就奠定了整座婉宸宫的格调。
婉宸宫正殿门前,有一座高大的花架子。寻常花架子只有一人多高,这座花架子却有四丈来高。花架子上攀附着枝条干枯的紫藤,从紫藤弯弯曲曲的藤条下垂下两条婴儿手臂粗的绳索,系着一个秋千。
这秋千的绳索之长,荡至最高处,秋千上的人的视线,就可以越过婉宸宫的宫墙,看到外面去。只不过外面还是重重宫禁,若是想借荡秋千呼吸几分不属于宫内的自·由,恐怕只有在坐上秋千那一刻的期待心情中才有了。
明德帝走到花架子下,静静地看着秋千。楚沉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盯着秋千道:“这架秋千,恐怕是陛下儿时的乐事所在吧。”
萧钺淡淡地笑了,摇摇头:“不是。朕儿时并没有坐过这架秋千,这是母妃最爱的地方。”
楚沉有些惊讶。他本以为秋千这种充满童趣的东西,都应该是孩子的玩物。他没想到的是,萧钺自从出生起就被当作楚国的储君培养,储君怎么能有荡秋千这般不稳重的举动呢?
明德帝上前,伸手推了一下秋千,秋千摇摇曳曳地晃起来。他语气平淡,楚沉在他身后看不见他的表情:“朕记得,有一年夏天,朕从重华宫回到母妃这里,便在紫藤架下的石桌上写课业。母妃就坐在秋千上看着朕。朕很想坐一次,但母妃从来不许。有一次朕趁着宫人不注意,偷偷坐了上去,才坐上去就被母妃发现了。”
说到这里,萧钺没有再说下去。他沉默半晌,惹得楚沉十分好奇:“后来呢?”
萧钺收回了握着秋千绳子的手:“后来,母妃命人用铁签把秋千的板子和地面连在了一起。”
这回轮到楚沉沉默了。他低头看去,果然看见秋千板下的青石板上有残存的四个小洞,应该就是当年的残迹。
楚沉就算再迟钝,也从沉默中嗅出几分难过来。但是他不擅长安慰人,刚刚开口,明德帝就回过身来笑道:“朕许久没来婉宸宫,让濯卿见笑了。走吧,进去好好说说关于濯卿的政事。”
楚沉只得把憋到嘴边打岔的话又憋了回去:“是。”
明德帝带着楚沉走向偏殿。正殿中的布置是一张大紫檀木榻在堂上,其余座位都在堂下。而偏殿中的布置除了那些飘忽若霭的纱幔外,还有一处靠窗的美人榻。
明德帝坐在美人榻的一边,示意楚沉坐在另一边。楚沉在榻下行礼道:“陛下错爱,臣微贱之躯,不敢与陛下同榻。”
“话不能这么说。朕居于宫禁之中,不过是能盖几个章罢了。濯卿之前为国缉盗,兄长戍守边关,楚丞相日夜为国事所累,满门皆可嘉奖,与朕同榻,有何不可?”明德帝看着楚沉,大有他不上来就不罢休的意思。
楚沉最讨厌有人把他和楚铎放在一起,但是碍着这人是盖天下之事的章的,无法反驳:“陛下爱护臣下至此,臣恭敬不如从命。”说完便如明德帝所愿坐在了榻的另一边。
萧钺见楚沉坐上了榻,兴冲冲地开始说他所谓的“政事”:“濯卿,你不久就要去敬县,朕命人给你打点了一份行囊,你看看还差些什么。”
施公公打发去烧水的人刚刚回来,明德帝示意施公公把一份清单拿来,他指着清单上列的东西给楚沉看。楚沉心不在焉地看着明德帝的脸以及他的脸后面忙着沏茶的施公公,一边听萧钺说话:“最要紧的是御寒的衣物。朕命人给你备了四件外袍,两件箭袖、两件圆领袍,填的都是今年新收的棉花;还有三件官服,照着之前钦差的官服做的。官服也加厚了,你不必担心。其他随身衣物若干,鼻烟壶七个,手炉两个,还有银灰炭和绍兴来的上好花雕,你途中可以喝了暖暖身子。除了朕之前说要给你的那件莲青色的鹤氅,还有一件毛毡斗篷,是吐蕃那边的料子,最适合冬日里穿,虽然不如羽纱不怕雨雪,轻易也不会湿透......濯卿,濯卿?”
明德帝发现自己说的这一番话,楚沉好像都没怎么听,心里泛起来几分恼怒,强自微笑道:“濯卿在看什么?”
楚沉回过神来。他自从在长公主那里听了那些话之后,就总想从明德帝的相貌上找出几分能够确证那些话的证据。因此他在明德帝照着清单列举要给他带的东西时,很是认真地端详着萧钺的相貌,越看心里越觉得长公主的那番话子虚乌有。
明德帝和楚沉长得除了都有一个鼻子、两只眼睛、一张嘴,没有什么地方是相同的。
楚沉被明德帝这么一问,忙笑道:“臣恐是伤还没有好全,精神有些涣散。陛下的安排,自是妥帖。臣没有什么要添要减的。”
施公公把温度正好的茶水端上来。萧钺把清单折好递给施公公,道:“那就好。皇姐对濯卿此行也十分关心,还让人送了一件鹤氅来。濯卿走之前要记得去谢恩,不然皇姐恐怕会怪罪。”
“是。”楚沉答应下来,端起茶喝了一口,突然想起一件事:“臣走之前会留一瓶血给陛下,陛下难受的时候记得喝。”
萧钺听了这话,适时地轻咳了几声,把自己的眼角咳得有些红,眸中浮起一层浅淡的水色:“濯卿病体未愈,还想着朕,朕十分感动。”
楚沉感觉自己身上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陛下言重,为陛下分忧本就是臣下分内之事。”
他顿了顿,疑惑道:“陛下所说的有关臣的政事,到底是什么?”
明德帝一愣,笑道:“政事?政事已经说完了。”
楚沉大受震撼:“......原来陛下所说政事,居然只是臣的行囊之事吗?”
明德帝这时显得有些委屈:“濯卿此次去敬县,身为钦差,代表的自然是朝廷的脸面,行囊之事自然也包括其中,怎么不算政事?”明德帝说的有些口干,抿了一口茶叹气道:“朕与皇姐共治天下,说起来风光,其实不过是白白担了虚名罢了。若是可以,朕愿意在腴山上找一处平坦之地,每天莳花弄草,岂不快哉!”
说完还十分惋惜地拍了拍身下的美人榻。楚沉看得十分无语,心想如果萧钺真的不慕权势,恐怕他活不到现在。
楚沉笑道:“陛下说笑了。古时明君有卧榻之忧,今日燕人大举进犯,河洛腥膻,衣冠南渡,百万中原父老还在南望王师,陛下岂可做此叹息?等到天下平定之日,又怎么会没有给陛下莳花弄草之地呢?”
他这话说得十分模糊,“卧榻之忧”表面上是说北方尚在燕人铁骑下,实际上如果指长公主有夺位之心,也未尝不可。
明德帝双眼中尚有几分未来得及收起的可怜之色,斜斜地瞥了楚沉一眼,从楚沉脸上微薄的笑意中读出了他的言外之意,敛去脸上表情,又恢复了平日里带着矜贵帝王气的笑容:“濯卿病体尚需休养,朕就不打扰了。这几日政事忙碌,朕与皇姐许久未曾好好交谈,你若去向皇姐谢恩,跟她说朕问皇姐好。”说完,带着施公公等一干人浩浩荡荡地走了。
楚沉在明德帝身后行了礼,送他出去。小德子一路跟着他。楚沉在婉宸宫门前看着明德帝的仪仗离开,再看看自己身边的小德子,脑海中突然浮现一个荒唐的想法:自己这样,真的很像一个送走皇帝的妃嫔。
小德子看楚沉脸色变换,以为他有吩咐,凑上前来小心翼翼问:“小楚大人,您有什么吩咐?”
楚沉迅速把这个念头从自己脑子里删除。他对小德子道:“你去打听打听那位陆翰林住哪儿,我要和他共事,总不能不认识他,我要上门拜访。还有,尽快去备车,我要去长公主府谢恩。”
小德子把这两条记下,问了楚沉还有没有别的事,确认没有之后忙不迭地去办事了。楚沉干脆回到婉宸宫的偏殿中。边喝茶边等。
敬县一行,恐怕不只是接一个人犯回京这么简单。
小德子虽然被派来的目的不纯,但是做事确实是一把好手,没多久便办得妥妥帖帖来向楚沉复命:“小楚大人,您吩咐的事情奴才都已经办妥了。陆翰林家住朱鸾坊东十二巷第三十三户,奴才明天给您送拜帖去。去长公主府的车已经备好,就停在婉宸宫门口,您请上车。”
楚沉点点头,小德子伸手想扶着楚沉下榻,被楚沉无视了,只好讪讪地缩回手来。小德子把怀里抱着的手炉递给楚沉:“小楚大人,现在天气太冷了,奴才给您烧了个手炉,您拿着暖暖手吧。”
楚沉正往外走,小德子一路小跑着跟着他。楚沉回头看了他一眼,接过他手中的手炉,叹了口气道:“以后这样讨好的事情少做。只要办好我吩咐的事,我不会亏待你。”小德子抬头怯生生地看了他一眼,答道:“是,奴才知道了。”
二人来到婉宸宫门前。一架马车已经停在婉宸宫门口,楚沉记得宫里的规矩,除了含元殿门外可以停马车以外,其余殿宇门口不得停靠马车,以免堵塞宫道。
不过事情是小德子做的,而小德子做事,除了楚沉的意思,还有萧钺的授意。
萧钺想让楚沉有什么样的名声,楚沉就会有什么样的名声。
楚沉不甚在意这些虚名。左右都是方便了他,而且也顺了萧钺的意。在这种地方向萧钺服一服软,不会少块肉,还能向萧钺示好。
马车旁的小凳已经摆好。楚沉踩着小凳上了车,掀起帘子坐进去。车夫一甩鞭子,马车摇摇晃晃地往前走。楚沉捧着手里的小炉,觉得自己实在不需要这东西,便掀开遮住车窗的帘子对跟着车走的小德子道:“这炉子给你吧,我用不着。”
小德子有些受宠若惊地接过手炉。他自从进宫以来,已经许久没有人会在冬天给他塞一个手炉了。
都是奴才,手留着要伺候人的,不伺候人也要伺候主子的器物、花草,哪里能娇贵地捧上炉子。
虽然小德子清楚地知道这不过是楚沉在想办法施恩于他、拉拢于他,但是手里的温暖,他却无法忽略。
此时午后刚过,街道上的行人多半都回家歇午去了,冷冷清清,一路上看不见几个人。商铺的伙计也在生了火的室内打着盹,只有上门来的客人弄出来的动静才能惊醒他们。马车走得并不快,楚沉坐在摇晃的车内,也有些昏昏欲睡。皇宫离长公主府并不远,就在楚沉真的要睡着的时候,马车一停,楚沉从昏沉欲眠中醒来,车帘被小德子掀开:“小楚大人,长公主府到了。”
楚沉看着小德子伸进来扶他的手,这次没有拒绝,由小德子扶着下了马车。他一下车,就看见晴翠站在门口,一见他便笑道:“小楚大人来了,快请进,殿下估摸着小楚大人还没用午膳,专门备好了午膳等小楚大人一起用呢。”
“多谢殿□□恤,臣这几日天天喝药,喝得胃口都没了。早就听说殿下府上膳□□致,今日算是百闻不如一见了。”楚沉一面和晴翠寒暄,一面跟着晴翠往公主府里走。小德子跟在楚沉后面,垂手低头,也跟着二人进去了。
晴翠笑道:“小楚大人言重了。就算不论朝堂上之事,小楚大人也是殿下名正言顺的表弟,亲戚之间,理应如此。”
她说完这话,顿了一顿,一扭头瞥见小德子,看见他身上的太监服饰,十分惊讶道:“诶?这位小公公是......”
楚沉不待小德子开口,对晴翠道:“这是德公公。说来惭愧,自从我受伤之后,一直由陛下派人看护。现在我伤势未愈,陛下放心不下,便让德公公贴身照顾。”
晴翠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原来如此。”说完又换了一副神色:“说来,小楚大人的伤,殿下也愧疚不已。那晚殿下原本只是想让小楚大人试试那阵的威力,没想到这阵中死物无眼,把小楚大人伤得这么重,还望小楚大人见谅。”
这番话说得楚沉心里冷笑。这话当然不是长公主的真心话,长公主那时让他试阵,就是为了告诫他不要跟明德帝走得太近。然而长公主不知是没料到明德帝会直接闯进来把楚沉救走,还是没想到就算明德帝事后发现,也会想办法利用楚沉的伤来拉拢楚沉,总之这步棋长公主下得并不高明。
今天他带着小德子来,一是为了安萧钺的心,二是在长公主面前明明白白地把萧钺和自己的关系显示出来,这样既不算他有意隐瞒,也是对自己的一种保护。
楚沉带着宽容的笑:“姑姑说笑了。殿下和陛下同为皇室,为皇室效力,是臣下应尽之分。殿下爱护之心,臣自然明白。若是殿下没有体恤之意,也就不会赐臣一件鹤氅抵御风雪了。”
晴翠对楚沉笑着点头:“小楚大人说的是。下官和殿下商议,要不要把殿下的歉疚之意告知小楚大人,殿下说小楚大人聪慧,怎会不明白殿下的心意,让下官不要多嘴。下官怕大人和殿下之间有了嫌隙,反倒不好,于是便多嘴说了这么一句。现在看来,殿下和小楚大人皆是心胸宽广之人,是下官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楚沉维持着脸上的笑,又和晴翠说了几句,一路来到凛音阁门前,只觉得笑得脸酸。他本不是喜欢笑脸迎人的人,如果可以,他宁愿一整天不牵动自己脸上的任何一根经络、任何一块肌肉,冷脸对人,任由旁人议论、猜测。
但是现在他身在官场,笑倒是成了每天必备的功课。
楚沉突然觉得自家大哥真是有远见。大哥在边关领兵,俗话说“慈不掌兵”,一定不需要每天这样笑。
晴翠站在凛音阁门前,对楚沉道:“殿下已在阁上等候多时了,小楚大人请。”
楚沉迈步要进去,小德子自然而然地要跟着进去。晴翠伸手在小德子身前一栏,笑道:“德公公请留步。这次的午膳是殿下专为小楚大人准备,不是我们公主府少你一套用膳的餐具,实在是殿下的这份心意只能由小楚大人来领。再者,长公主府的下人也不缺,德公公请别处歇息吧。”
小德子看着晴翠脸上的笑容,想到了自己被陛下吩咐的“要随时跟着小楚大人”,咬了咬牙,打算开口和这位女官碰一碰口才。他才刚打算开口,就听楚沉道:“你按照姑姑的安排去吧,有什么事,让陛下来和我说。”
小德子的视线在楚沉脸上停留,看出他脸上的坚决,只得悻悻地应道:“是。”
晴翠脸上笑意愈深,叫来一个侍女将小德子领到别处去,对楚沉道:“殿下在二楼。”楚沉道了谢,走进凛音阁。此处本是藏书阁,周围又是苍松翠柏,虽值隆冬,景色和上次来时殊无二致。
楚沉顺着楼梯上了二楼,一上楼就看见在窗边坐着等待的长公主。长公主正在用一张巴掌大的麂皮擦拭一把怪模怪样的短刀。这把刀总共不过四寸长,其中刀柄占了三寸,刀刃只有一寸。刀刃虽短,锋刃上却闪着雪亮的光,显然是一把十分锋利的兵器。
“微臣见过长公主殿下。”楚沉对长公主行礼。
长公主继续擦着刀,道:“无需自称‘微臣’了。皇帝许你按钦差礼仪去敬县,已经是钦差大人了。坐吧。”长公主把刀放在桌上的一个琥珀色盒子里,抬起眼看向楚沉:“先吃饭,吃饱了再说别的。”
楚沉不再忸怩,坐在桌子边上吃起饭来。长公主显然也是刚处理完政务,二人埋头用膳,席间无话。
吃完饭,待侍女捧过漱口的茶、净手的水,桌上的饭菜被收拾干净之后,长公主命人去点一炉清淡的香过来,侍女们领命而去,安静地离开了二楼,凛音阁那纹样端肃的木门也被合上。
长公主喝了一口桌上的茶,从容道:“你觉得去敬县的这趟差,好办不好办?”
楚沉早就知道长公主要吩咐他去敬县的事,收敛了神色答道:“说好办也好办,说难办也难办,全看殿下要微臣做些什么。”楚沉顿了顿,嘴角露出几分笑意:“不过,殿下吩咐的事,自然是好办的。”
长公主对他这般回答有些惊讶,点点头道:“本宫原本还以为你被皇帝的小恩小惠冲昏了头脑,更想着自己和皇帝有那么些‘兄弟’之情,就把本宫撂倒一边了。你很懂事。”
“臣与陛下是君臣之谊,与殿下......”楚沉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说句大不敬的话,确实有血脉之亲。臣自然不会不帮殿下。”
长公主把手搭在了放着那把短刀的琥珀色盒子上,纤长的手指敲着盒子:“你明白就好。既然你是聪明人,本宫就直说了。这次去敬县,本宫要你提前审问那个殷娘。”
按照楚国的一般规则,审问殷娘这样的重要证人,都是要等到回京之后由刑部的郎中、大理寺的官员、廷尉府的廷尉三司会审,以免任何一方在审问中改动供词、屈打成招。楚沉听了长公主这话,有些惊讶:“殿下这是......不相信都中之人啊。”
长公主敲击盒子的声音回响在书阁中。她把视线从楚沉脸上移开,脸上露出些疲惫:“若是到都中再审,要经过的人手太多,就算审问之人本宫信得过,记录之人呢?传递之人呢?归档之人呢?”长公主缓慢地摇头:“宋侍郎年轻有为,他的前途,本宫不能冒险。”
楚沉听了这话,从中咂摸出几分长公主想最先做的事情来。都中审问的官员,到时候必然不可能只有萧派一派之人,楚派也会争取到一至两个名额。如果长公主连这些楚派官员都不信任......
现如今朝廷中的楚派官员,大多都在楚丞相楚铎羽翼下。长公主真正想做的,其实是先摆脱楚铎的控制,再谈其他。
楚沉想到这里,眸中闪过一道锋锐的光。他突然笑道:“没想到,臣竟有幸,与殿下同道。”
长公主没听懂他的意思,皱着眉问:“你说什么?”
楚沉低下眼帘,目光瞥向长公主装那把短刀的琥珀色盒子:“臣一向喜欢收集各色兵器,今日在殿下这里看见这等锋锐神兵,没想到殿下和臣爱好相同,一时失言,请殿下见谅。”
长公主并不在意:“无妨。不过你可能误会了,这把刀虽然锋利,但并不是兵器。”
“哦?”
“这是一把琢玉的刀。”长公主打开盒子,将短刀拿在手上把玩,用玉色的手指去抚摸刀刃:“其实刀用来做什么不要紧,能不能做到、会不会越线才最要紧。”长公主用手指去挤压刀刃,一颗鲜红的血珠跳出来,停在刀刃上。
长公主一甩刀刃,抬眼看楚沉道:“现在,这把刀越界了,就算它是琢玉一等一的好刀,本宫也断容不下它。”
楚沉自然听懂了长公主的弦外之音。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对长公主行礼:“臣谨记殿下教诲。”
长公主随手把刀扔在地上,刀尖向下扎入楼板,那一寸长的刀尖完全陷入了楼板之中。长公主满意道:“不错,去吧。本宫静候佳音。”
楚沉又向长公主行了一礼,离开凛音阁。他走出阁门,看见小德子正在等他,对他道:“走吧。”
晴翠一路送他们出去。楚沉被小德子扶上马车。他掀开帘子,看了一眼深冬阴沉的天。
小德子以为他担心会下雨下雪,道:“小楚大人放心,这天气看着不会有雨雪。”
楚沉瞥了小德子一眼,并不接他的话,放下车窗帘子道:“走吧。”
刀乃凶物,用的若不得法,恐怕会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