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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蔷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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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谢泉猜到了楚沉的意图。楚沉在得到肯定答复后,起身叫来一个小廷尉,让他去找侯大傻。
谢泉摇着扇子笑道:“楚大人今日不巡街?”
楚沉打了个哈欠:“巡,就要出发了。”
侯大傻那边不知道在耽搁什么,让楚沉很是等了一阵子。直到花厅里点起蜡烛,侯大傻才匆匆进了花厅。楚沉喝了一口早就凉透了的白牡丹,十分嫌弃地撇嘴:“侯大人真是大忙人,我要找你还真不容易。”
侯大傻赶忙献宝似的从怀里掏出一张墨迹未干的纸,弯腰道歉:“卑职不敢。实在是邱监刚才让卑职去做些事,描个花样子,才耽误了。请楚监责罚。”
谢泉和楚沉对视一眼。侯大傻人如其名,他不会扯谎,一扯谎就会结巴,不至于专门找如此离谱的借口来敷衍楚沉。楚沉接过侯大傻递过来的纸,仔仔细细地端详,没看出什么门道。倒是谢泉有些眼熟:“这不是……”
“慕野兄认得这纹样?”楚沉看着纸上的图案,只觉得眼睛酸痛。
纸上画的是一朵连枝带叶的蔷薇。侯大傻做事实诚,一笔一画、认认真真地把它临摹下来。整枝花只有拇指大小,带刺的枝条上有七八片叶子,两朵蔷薇一正一斜,簇簇拥拥挤在枝头。蔷薇本就花瓣重叠,再加上图案太小,侯大傻描摹得精细,墨线之间的间隙均匀而狭小,看得楚沉直生出一种诡异的美感。
邱俊扬找侯大傻,也许是为了他这实诚的劲儿,也只有他有这耐心一笔不差地描朵花了,连很多女廷尉也不一定有他这样的细致;也可能是因为邱俊扬暂时不想让廷尉府的其他人知道这朵花的存在。
“这纹样很像当年昭府的二小姐,昭薇的纹样。”谢泉盯着纸上的图案,合上扇子缓缓道。
“昭薇?”楚沉完全不认识这个人,听姓氏像是昭家的女儿。
谢泉看着纸上的蔷薇,目光悠远:“昭府世代精研机关术,对工程中如何因地制宜、俭省材料得心应手。昭府男丁学的是大机关,人人都是摆弄着攻城器械的模具长大的。昭府的女儿习小机关,习艺精湛者造出个木牛流马不成问题。现如今曾娶过昭府女儿进门的府邸,多半都有些奇巧机关。婆家开明的乐得媳妇多造几个扫洒庭院的机关,还能省下一笔月例银子;婆家迂腐的见不得这些东西,造出来反倒是一把火烧了。因此昭府的女儿轻易不做机关。”
楚沉渐渐猜到下文:“但是这昭薇……”
“昭薇是当年昭家一代的佼佼者,莫说小机关,据说就是攻城器械,她也能和父兄叔伯在家做出模型,互相攻伐得有来有回。只可惜她不是男儿身,还是庶女。她母亲早逝,嫡母克扣用度,昭薇只得自己做些不起眼的小玩意儿托忠心的仆役出来卖,而每一件出自她手的物件,都会有一个这样的蔷薇纹样。”
楚沉听了,半晌不言。谢泉抬眼看他。楚沉低垂着眼睑,平日里独属于少年人的冷漠张扬、狡黠天真之类的神色统统失踪,此刻倒像是一个见惯世事的中年人,不会再为这样寻常的苦痛动容一分一毫。
谢泉接着讲下去:“昭薇的手艺精湛,很快就在郢都的市场上闯出一片名声。昭家家主闻名好奇,买回一个仔细把玩,越看越觉得各处细节十分熟悉。于是他叫来昭薇询问,这一问自然是多年不受重视的小姐得到了公正的待遇,恶毒的嫡母痛改前非。于是昭薇小姐嫁入一个开明的婆家。”
楚沉突然冷笑着出声:“有多开明?”
谢泉一顿,脸上泛起温润的笑意,语气却带着讽刺:“自然是开明得很。昭薇小姐成婚之后,她出阁之前所做的东西都成了世所难见的绝版。”
“嚯,真是个好婆家。”楚沉把手边的茶盏推开。白茶对于他来说过于寡淡,实在是没法喝。“既然这样,这图案怎么会到了咱们手里?”楚沉说着这话,眼睛看着侯大傻。
侯大傻听完了昭薇的故事,不懂大户人家的嫡庶之争,只觉得那些精巧的小物件自此很难见到怪可惜的。他回过神来,忙道:“薛婉听说咱们把她哥哥救了,要报答恩情,就抢了姚二娘的簪子在自己身上戳了几个窟窿,不一会儿她手心里就出现了这个图案,邱监就让我去把它描下来。这薛婉真是,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非得把自己弄成那副模样。”
薛婉是薛良的妹妹,就是那位身材高挑的船娘。姚二娘是之前负责审问她的女廷尉。
楚沉听出侯大傻的惋惜,起了捉弄他的心思:“怎么?你可怜她?”
侯大傻吓得连忙摇手,红着脸道:“哪、哪里,我没有。只是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怎么就要受这种罪……”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小,几不可闻。楚沉和谢泉纷纷笑出声来,侯大傻的脸黒里透红,实在没有任何立场制止自己的上司,只好站在原地变成一株熟透了的高粱。
楚沉笑完,正色道:“这蔷薇图案,在她手心里是什么颜色?”
侯大傻摇摇头:“没有什么颜色,就这样。”
楚沉听到意料之中的答案,点点头:“你去叫弟兄们一刻钟之后门口集合,今晚我们去巡街。”
巡街?巡街不是每晚都要巡吗?这有什么好吩咐的?侯大傻带着满腹的疑惑,忠实地去执行命令了。
谢泉看着楚沉的神色,问道:“怎么?这又是蛊吗?”
楚沉把手里的纸折好放入怀中:“不错,这蛊叫做‘墨砚’。墨守成规,有言必(笔)应。和‘碧玉’很像,只是没有‘碧玉’的解法刁钻。‘墨砚’也能让人不能说出一些特定的信息,一旦说出就会发作,全身从舌头开始烂,发作三个时辰之后四肢溃烂。死倒是很难,就是后半辈子只能躺在床上做废物了。”楚沉语气轻松,仿佛说得完全不是让人毛骨悚然的事,不过是在谈论最近郢都里年轻男女的着装风尚。
谢泉也没被吓住,他说了半天实在口干难耐,不得已喝了一口白牡丹,继续问道:“这蛊只要画上纹样就能下成功?”
“墨砚”听起来并没有“碧玉”那么难得,不过效果也打了折扣。“碧玉”是说了之后便必死无疑,“墨砚”若能及时得救,便还能捡回一条命来。只是一生做个残废与死了一了百了相比,有时候活着并不比死了舒坦。
楚沉瞥他一眼:“怎么可能?这纹样你想画什么就画什么,画完了平时不显现,只有在特定的几个穴位受伤之后才会显现,或者在发作之后解完蛊,也会在皮肤上显现。这一步本来是给死士们收尸用的。死士重伤之后,若想让知道他们有这样的纹样的人找到自己,便会自行刺伤穴位让纹样显现。这纹样除了害人之外,总还算有点用处。”
谢泉听完,沉默地把扇子收入袖中。主家是不可能给死士收尸的,而需要纹样来认人时,想必尸体也是面目全非。
而这家使用蔷薇纹样的死士,也许最后手心里会开出一朵娇艳的蔷薇。
“对了,”楚沉转头看向谢泉,“昭夫人现如今还健在吗?”
楚沉虽然在丞相府中十几年不在白天出门,但不意味着他对郢都中的传闻一无所知。就说他在鸿雁客栈守夜的那一个月,多少醉汉在夜色中大着舌头和他聊天侃地,让楚沉不仅对郢都的人事颇有涉猎,甚至对鬼事也有几分耳闻。但他却没有在这些传闻中听说过这位昭薇夫人,想来要么是昭薇夫人的事不够惊心动魄,要么是年代过于久远,年纪不够火候的醉汉无从得知。
惊心动魄虽然算不上,但是这种世家大族中传出来的嫡母虐待庶女的故事从来是郢都百姓的心头好,楚沉就在鸿雁客栈中听过至少七八家这样的故事,想必不是因为第一个理由使得昭薇夫人名望大减。
谢泉没有料到楚沉会有此一问,愣了一下道:“在武安年间,昭夫人难产离世。如今早已不在人世了。”
楚沉想到了什么,突然来了兴趣:“昭夫人的婆家,难道姓魏?”
这下轮到谢泉惊讶了。他看着楚沉,笑道:“濯卿真是神机妙算,昭夫人的婆家确实姓魏。昭夫人留下了一个少爷一个小姐,先帝武安年间年魏家的这位少爷举孝廉放了黔州的学政,前年才调回京城,如今在吏部做了个五品的小郎中。”
谢泉背着手,楚沉突然觉得这人还是摇着扇子有那种风流纨绔的味道,如今这番倒像是个老谋深算的古董——实际上谢泉说的这番话,已经让楚沉陷入疑惑了:“慕野兄真是博闻强识,这些犄角旮旯里的事情也能记得一清二楚。”
谢泉低头笑道:“我就是个每天欢·场里来去的废物,这郢都里每家的消息在这种地方传的比姑娘身上的脂粉味飘得还要快,自然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都知道些。”
楚沉自是不信这话,但是这番也一笑而过。谢泉究竟是什么人、想要做什么,楚沉觉得,很快谢泉自己就会自报家门了。
这时侯大傻集结完了人来向楚沉回话。楚沉正要出发,忽然想起来自己忘记了一件事,当即有几分不好意思,吩咐侯大傻:“去找几个会看账的兄弟来,咱们今晚要走一趟钱庄。”侯大傻不明所以,没把自己要多跑一趟这事放在心上,颠颠儿地去找人了。谢泉对楚沉此行的目的地已有猜测,自己总不好太过介入楚沉的公务,正盘算着找个借口告辞,就听楚沉道:“慕野兄也算家学渊源,不如与我们同去?”
谢泉一愣,看楚沉的神情似乎真的别无他意,再一想这件事本就涉及党争,谢家此时不介入,将来必定也要参与,早一步晚一步区别并无多大,便欣然同意:“还要劳烦大人把我在府外等候的小厮叫来,让他跑腿叫人。”
楚沉叫来一个廷尉供谢泉差遣。谢泉吩咐几句,那廷尉便出去了。不多久那廷尉进来回话说小厮已经出发去找账房,请谢泉和楚沉直接在东市等候。楚沉转头看了一眼谢泉,知道他已经猜到是要去东市的钱庄。东市的钱庄有两个,都是顶大的总庄。一个是裴家的守貅钱庄,一个是谢家的进宝钱庄。
楚沉总不至于让谢泉带着人去查自家钱庄。当然,要真是这样,谢泉也只能称赞他一句“大人的心思真是深不可测了”。
侯大傻带着三个长袍广袖的廷尉过来。三个人看面相都是文质彬彬的儒雅中年人。廷尉府的制服一律是黑底睚眦纹,分文武两样。武服箭袖绑腿,下摆是四片袍角,打斗时四散开来,别有几分洒脱之感。文服则广袖长衣,除了胸前张牙舞爪的睚眦之外,和其余文官的官府并无区别,甚至因为袖子格外大些,还要更显儒雅。
这些文职的廷尉一般多是负责廷尉府中拨划钱款、书写公文之类的工作,说不上剑影刀光,但也有自己的忙碌。
楚沉一看,侯大傻一下借来三个账房先生,感觉有些不妥:“三位一走,府里的事不耽搁吗?”
三人里有一个答道:“不妨事。若只是去这几个时辰,碍不着什么事。”
楚沉放了心,出门交代了几句目的地,便带着人直往东市的守貅钱庄来。
刚进东市,就有一个灰衣的小厮拦住楚沉的马,恭恭敬敬地带着一个文士模样的人行礼:“小的见过大人。”
楚沉在马上拉住缰绳:“你是何人?”
“小的乃谢家小厮,奉泉少爷之命带了账房在此等候。”小厮头也不抬,微弯着腰道。谢泉掀开马车的帘子,对小厮道:“差事办的不错。赵先生体弱,不如让他上车来?”
前一句话是对小厮说的,后一句却是对楚沉问的。
楚沉细细打量小厮身后的文士。确实面色发青,看来身体是不大好。楚沉在马上对着赵先生一拱手:“有劳赵先生。”
“不敢。”赵先生看来是个少言寡语的,并不多说什么“都是为了朝廷效力”之类的话。楚沉回头一看马车,侯大傻准备的马车并不大,坐四个人已是极限,再加一个赵先生,马车内的空间就会变得极有限,不知道是为了赵先生考虑呢还是为难几个账房先生了。
楚沉正为难时,谢泉从后面马车上跳了下来,笑道:“让赵先生上去吧,我一个年轻人,实在很不用坐车。”
侯大傻看着谢泉从头到脚的少爷样,十分直率地问了一个问题:“你不坐车?你不坐车难道走着去?”
东市是郢都最大的集市,从头走到尾少说也要半个时辰。就算守貅钱庄里东市口没那么远,侯大傻也不相信这娇生惯养的少爷愿意走。
楚沉喝止侯大傻:“说什么呢!”谢泉好歹算是廷尉府的客人,说什么也没有劳动客人两条腿的道理。
楚沉跳下马来,拍拍马鞍:“慕野兄,你上去。”
这下轮到谢泉和侯大傻两个人同时喝止:“不行!”“不必!”
侯大傻盯着谢泉,这少爷算什么!哪能让楚监给他牵马!传出去他们廷尉府面子还要不要了!
楚沉倒觉得无所谓,他的面子只要在自己手下面前好使、使唤得动人就行,旁人怎么看他楚沉自己是不甚介意的。再说了,楚沉自己还欠着谢泉的一百金呢,给债主牵马,当然在楚财迷的接受范围之内。
谢泉和侯大傻的想法差不多,只是因为自己在郢都的荒唐名声已经够多了,不想再多一个“官差牵马”的跋扈名声。他一跃上了马背,对着马下的楚沉伸出手来:“这马又不是只能载一人。楚大人,挤了点,您不介意吧?”
楚沉和侯大傻一同愣在原地。侯大傻觉得,这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就是哪里说不出来,有点怪?
楚沉倒知道哪里怪。这不是说书的常讲的纨绔公子玩弄小姑娘的芳心的戏码吗?!怎么今日纨绔公子倒是很到位,完全是本色出演;不谙世事的小姑娘成了自己了?
纨绔公子在初上的华灯光里,一身温润的玉色衣衫骑在马上。橘色的光芒勾勒出一个边缘模糊的人影落在楚沉眼里,人影身后是星星点点的璀璨灯火。
楚沉叹气,怪不得小姑娘们容易被这种伎俩勾走。此情此景,但凡他是个怀春少女,可能魂都被勾走了。但是可惜的是,骑在马上的是他的债主。
还是个居心难测的债主。
楚沉搭上谢泉的手上了马:“也只好这样了。”楚沉白了一眼愣在原地的侯大傻,以后为防止意外出现,一定要多带一匹马!
侯大傻挨了楚沉一个白眼,傻愣愣地不明白楚沉的意思,只得自己也上了马。一行人直奔守貅钱庄而去。
楚沉等人的行踪早就被东市的各路商家看在眼里。珍宝阁的老板崔胖子站在门口嗑着瓜子,看见楚沉谢泉同骑而行,啧啧出声。等队伍都过去了,小伙计才凑上来问道:“那位大人……不就是上次‘无人见’带着来的那位公子吗?”
崔胖子拍拍小伙计的脑袋:“少管闲事!”他又嗑了几颗瓜子,低声道:“这些公子哥们可真是一天一个啊,上次那玉送到人手里还没捂热呢就换人了,啧啧……”
楚沉不知道崔胖子这里产生了奇妙的误会。他和谢泉共乘一骑,本来缰绳握在他手里,现在身后多了个人,这缰绳就被身后的人一把拉住:“还是我来吧。”
楚沉耳边传来谢泉的声音。他鬓边的头发被谢泉的气息吹动,楚沉颇不习惯,偏开头道:“怎么?”手里还是拉着缰绳,没有半点要松手的意思。
“濯卿你……唉,”谢泉在楚沉身后叹息一声,“你要是不松手,我可就只能……”
楚沉的腰上传来一阵触感。楚沉浑身一激灵,低头一看,谢泉玉色的袖子垂在自己腿上,顿时松了手:“算了算了,还是您手段高。你来!”
谢泉在楚沉耳边轻笑一声,接过缰绳:“遵命。”
“‘无人见’,你倒是不愧自己的名声。”楚沉被谢泉环在怀里,咬着牙根低声道。
“怎么?花名吗?”谢泉握着缰绳,不由自主地跟着楚沉,自己的声音也低了下来:“不敢,实在是形势所迫。天地良心,在下并无半分轻薄大人的意思。”
楚沉冷哼了一声,不说话了。谢泉的体温带着桂花的香气拂在楚沉脸上,暖熏熏的,楚沉的侧脸微微泛红,一阵困意翻涌上来。他奋力把眼睛睁开,本来打算微微往前靠一靠,迎面一阵寒凉的秋风吹来,又把楚沉吹了回去。
算了,就当是取暖吧。
半个多时辰之后一行人到了守貅钱庄门口。钱庄黑底金字的招牌下就是两只一人高的貔貅,一左一右立在两旁,嘴里还吊着元宝,可以说是神兽神话的标准复现了。楚沉摇了摇头,赶忙跳下马来,生怕自己在谢泉怀里多呆一刻便彻底睡去。谢泉跟着他下了马,马车上的四个账房先生鱼贯而出,侯大傻带着人进去,把守貅钱庄的掌柜请了出来。掌柜看起来不像是一个钱庄掌柜,倒像是山上的老道,干瘦干瘦,衣服简直是挂在他身上,在秋风里晃来晃去,看得楚沉都觉得冷。掌柜的不卑不亢地行了礼:“小人见过大人。不知大人此来,有何贵干?”
楚沉迈步进了大堂,翻了翻柜台上访客登记的册子。守貅钱庄临近街面的店面很小,只有一溜儿的柜台,存钱取钱换银票的都要站着在柜台外换。当然,如果金额足够大,那就能被请入柜台后面的小院。能进院子的才是大爷,当然,不仅能进院子还能进院子里的小楼的,那就不是一般的爷了。
侯大傻从后面搬出一个太师椅放在楚沉后面。楚沉很满意,翘着腿在太师椅上坐下:“有人举报阁下的钱庄,无故不许人提钱了,怀疑是钱庄力有不逮,托本官来看看。”
楚沉这时候想端起茶杯喝口茶装个样子,手一伸才反应过来这掌柜的根本没让人上茶。自己这算是不速之客了。
掌柜的倒也不是吃素的,嵌在高耸颧骨之上的眯缝眼一眯,几乎看不见了:“大人此话从何而来?这人是谁?怎么平白无故污我钱庄?”说到这里,掌柜的一改之前的愤慨模样,对着楚沉笑道:“这事要是真的,说到底不过是一些小商小贩之间的事,就不劳动大人大驾了。”
谢泉站在楚沉的太师椅旁边,听见这话没憋住笑了,为了显得自己笑得不是那么明显,把扇子从怀里掏出来遮住下半张脸,结果被椅子上的楚沉瞥了一眼。楚沉看完他,对着掌柜的笑得如沐春风:“您说的是。不过到底是黑了心的商人要故意害本分做生意的良民提不出钱来,还是小商小贩的打打闹闹,这可不是您说了算的。”楚沉示意四个账房先生:“您四位可要好好看看,这守貅钱庄的账册上,有什么不凡之处。”
掌柜的当场大怒,账册别说在钱庄,就算在卖夜宵的馄饨摊上,也不是外人说看就能看的。
侯大傻腰上的刀当即出鞘半寸,站到掌柜的跟前,龇出一口白牙,皮笑肉不笑地道:“掌柜的,还劳烦您指示账房的方位。”
掌柜顿时便从脸上挤出一个笑容:“是,是。大人说的是,是非曲折不是我等一张嘴就能定的,要不然还要官府做什么。”说完便转身亲自带着楚沉一行人进了柜台后面的小院。
一进院子一个黑影就从楼上砸了下来,好险没砸到掌柜头上,还是楚沉拉了掌柜一把,掌柜的那头发稀疏的头顶才免于一劫。众人定睛一看,原来是一个钱庄的伙计。这伙计后背着地,疼得龇牙咧嘴。
楚沉当场便板起脸来斥责侯大傻:“你看看你,这都办的什么事!有这样的吗?要是廷尉府人人都像你这么办事,我们廷尉府的脸还要不要!”
原来侯大傻带着人进来,第一件事就是把各处的伙计原地绑住,防止有人去销毁账本。没想到还是慢了一步,有一个伙计藏着放账本的架子后面,廷尉们一个眼错不见就差点让他把账本烧了,那廷尉当即一脚把这伙计踹了出来。幸好发现的早,那账本只是被熏黑了一角,里面的内容丝毫无损。
侯大傻请罪,把原因说了。这下掌柜的脸红一阵白一阵,愣是没说出个所以然来。楚沉疾言厉色道:“快带这位小兄弟出去看大夫!把人踢坏了可怎么是好!”
侯大傻平时鲁钝,这时候却一点不傻。他听得出楚沉这话里并没有责怪他的意思,甚至都没说回去要责罚他们,心下了然,低着头配合楚沉道:“是!卑职该死!”
“什么死的活的,你死了我找谁办差去!”楚沉笑骂,对着掌柜道:“实在对不住,手下人没个分寸,您多包涵。”
掌柜的哪里还能说个“不”字,只得僵硬地笑着点点头:“大人关心小店的清白,只是手段过激,小的明白。”
“掌柜的不怪罪就好啊!”楚沉拍着掌柜的肩,掌柜的顿时感觉如芒在背。掌柜的这时瞥见楚沉身边还有位公子一直站着不说话,终于想起来要是得罪了这几位,可够自己喝一壶的,一张皮包骨头的瘦脸堆起笑来:“二位,楼上坐吧。都爱喝什么茶?”说着就要转身自己亲自去沏茶来。
楚沉一抬手止住他:“不必了。守貅钱庄名声在外,还没多少人能进来看个彻底。我们就在这里走动走动,不碍着您什么事。”说完就自顾自地上楼,直冲着那伙计掉下来的那间房去了。
谢泉跟在楚沉后面也打算上楼,被慢半拍的掌柜拦住:“那,您要不要坐下歇息歇息?”
谢泉打开折扇,空白的扇面对着掌柜:“不必了,我跟着楚大人就是。”
“慕野兄!”谢泉刚说完,头顶上就传来楚沉的声音。楚沉趴在被伙计撞开的栏杆边,微微皱着眉头看着谢泉,明显是让他上楼的意思。
谢泉对掌柜的露出一脸歉意,摇着扇子上了楼。看见谢泉乖乖上来,楚沉的眉头才松开:“这天气不冷么?还扇扇子?”
谢泉一愣,合起扇子笑道:“才刚过中秋,不算冷。”
楚沉叫他上来,是担心他对掌柜的透漏出什么,万一谢家借此机会坑裴家一把,改变了整件事的走向就不好了。他从得到消息再到守貅钱庄查账,前后不过一天。许鑫自不可能把这件事张扬出去,所以裴家应该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准备。
四个账房先生上了楼,各自翻看账册,时不时地在账册上折角画圈。楚沉自然不会看账,带着谢泉四处在墙壁上乱敲。谢泉明白楚沉对他的防备,有样学样地敲敲打打。楚沉敲了几个房间,在敲一间房的侧壁时突然神色一凝。谢泉和他对视一眼,连谢泉都听出来,这后面有一个极大的空腔。
楚沉退出房间,从外面看,那侧壁后面并不是另一间房,而是放了一张屏风,屏风后面是墙壁。
谢泉用扇柄敲了敲屏风后的墙壁,笑得温文尔雅:“有意思。”
楚沉拉开他:“让开。”谢泉依言后退,楚沉上前把屏风推开,一脚踹在了屏风后的墙壁上。声响巨大,一时间小院里所有的人都把目光聚集在此。在楼下的院子里来回走动绕圈的掌柜的看到这一幕,更是面色灰白。
谢泉看着楚沉这一脚的威势,心想,这恐怕是廷尉府上下统一的招式。
楚沉收回腿,挥手让手下进去搜查。手下进去没多久,就把屏风后面的正面墙壁全拆了,露出一个黑洞洞的暗室来。
楚沉撇撇嘴,对着楼下的掌柜道:“掌柜的,你这暗室藏得可不够深啊。”
掌柜的已经是手足无措,哪里还能回应楚沉。廷尉们在点燃了暗室里的蜡烛,暖光照亮了暗室内部,一架架账册就这么从黑暗中现出身来,几乎是明示众人这守貅钱庄的账册有猫腻。
侯大傻见状,知道这暗室里的账册才是重中之重,带着四位账房先生赶了过来。楚沉对着账房先生们一拱手:“劳烦先生们费些心力,务必看看这钱庄里都有些什么猫腻。”
账房先生们不敢受这个礼,各自回礼之后进去细细翻查。楚沉嘱咐侯大傻好好办差,自己转身下楼,来到柜台前,发现在侯大傻给自己搬来的太师椅旁边多了一张小茶桌和另一张太师椅,茶桌上还有两杯热气腾腾的茶。掌柜的站在太师椅面前,拼命地挤出讨好的笑容看着他们。
楚沉觉得索然无味,走过去一屁股坐在太师椅上,翘起二郎腿,并不喝那茶一口,连个眼神都欠奉,只扭头看着钱庄外面人来人往的繁华东市。谢泉没和掌柜的客气,坐在楚沉旁边的太师椅上,喝了一口掌柜沏的茶,就放下不喝了。
一刻钟过去,掌柜的等了半天也不见楚沉有什么动作,连带着谢泉也十分疑惑。掌柜的小心翼翼凑上前来,转头看向楚沉所看的方向,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谢泉走到楚沉的椅子后面,才发现原来楚沉已经靠着椅子背睡着了。
谢泉叹了口气,拿出扇子来,展开挡住照在楚沉脸上的光。侯大傻很快带着人搜查完出来了,看见这一幕心里满是疑问,正打算开口就见谢泉冲他摇摇头。侯大傻先示意手下不要发出声响,自己慢慢挪过来,发现楚沉睡着了,一时间也不知如何是好,只得看向谢泉。
谢泉悄声道:“你带着人和东西先回去,给我留匹马就行。”
侯大傻点点头。后续的工作廷尉府里的人自然是要全力以赴,这和楚沉在不在关系不大。于是来时的马车被塞满了账册,四位账房先生只好骑着廷尉们让出来的马回去。
侯大傻本来还想问谢泉,要不要自己帮忙把楚沉放上马。他安排完人、马、账册,一回头就看见谢泉一手揽着楚沉的腰,一手揽着楚沉的腿弯把人稳稳当当地放了上去,当即觉得自己之前给谢泉安排马车的行为简直是个笑话。
谢泉没有察觉到侯大傻复杂的想法。楚沉被他放上去之后,他也翻身上马,像来的时候一样,环着楚沉,往楚沉那杂草丛生的小院去了。
东市的街道灯火通明,香车宝马、佳人才子,纷纷地在这两人一骑旁边走过。东市的喧闹一直环绕在他们耳边,却没有一人、一声真正贴到面前来问一声。秋夜寒凉的风都被周围的动静烘得燥热,人人都只愿意看一眼这两人一骑,便把目光投到更能牵动他们心思的地方去了。
于旁人而言,这不过是误开在秋天的一段温软故事。
于他们而言,却成了繁忙世间难得的一点沾着桂花香气的清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