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凤飞》李婉榕

6、繁华事散逐香尘

　　小凤飞以一种有惊无险的方式成了曹夫子的学生。一切似乎来的分外顺利，肖若妍听完整个过程只浅笑着点头表示应允，秦娘也是分外好说话，只吼了一嗓子：“别拿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来烦老娘！”留下一屋子被吓死的蚊子就又回房数银子去了。
　　半夜，小凤飞躺在床上兴奋得合不上眼，雅文偷偷摸了进来说是要好好的庆祝一下。结果两个人就来到了夜艳楼后门不远处的小溪边，清冷的月光洒在潺潺的溪水上，分外动人。
　　“看看我带了什么！”雅文得意的眨眨眼，从背后拿出一个精巧的竹篮，上面盖着一方洁白的细布。献宝一样的把布掀开，篮子里整齐的摆放着三碟小点心。绿豆糕、芝麻饼、花生酥，居然还有一个白瓷的酒壶。
　　“你偷了秦娘的酒？”小凤飞不敢置信地看着雅文。
　　“什么偷，我是正大光明拿来的。”雅文不满的嘟嚷。当然是正大光明了，因为秦娘早睡死了，就算是你在她耳边大喊着“着火了！”也不见得会有反应，当然了，你要是喊“银子不见了！”那又令当别论了。其实夜艳楼的人都很奇怪秦娘极准时的睡眠时间，一到三更天准时熄灯，打更的都没她厉害。
　　“要是秦娘发现了怎么办？”小凤飞担心地问。
　　“没关系，我每种酒都倒了一点，她发现不了。”
　　秋天的深夜寒意已重，凉风吹起两个孩子乌黑的发丝，在寂静的月色中张扬着。凤飞和雅文学大人一样碰了碰杯，一饮而尽。心里有着恶作剧般的淘气和怕被惩罚的不安。没有想像中的美好，刺鼻又辛辣的感觉让小凤飞咳个不停，小凤飞放下酒杯，皱紧了眉头。
　　“好难喝啊！”雅文边说边吐了吐舌头。话虽这么说，但手上的动作却不见停下，转眼第二杯酒已下肚。凤飞的头被熏得晕乎乎的，只看见雅文一杯接一杯飞快地喝着。
　　“恭喜小飞美梦成真！祝小飞的绫姨早日康复！希望我们快点长大！”雅文的祝酒词越说越快，也越说越乱，最后什么也听不清了。
　　闹了好一会，雅文终于静了下来。小凤飞让他靠在自己小小的肩膀上，轻轻拍着他的背。突然中止的说话声让空气都仿佛沉淀了下来，就在小凤飞以为雅文已经睡着了的时候，他又开口道：“小飞！小飞！”
　　“嗯？！”
　　“我恨这里！”声音里是一股压也压不住的怒气。
　　小凤飞吃惊的问：“为什么？”
　　“你知道吗，其实我最恨的就是我自己！”雅文的话中藏着从未有过的颓废。
　　小凤飞一低头就看到雅文通红的小脸，润润的嘴唇一开一合似在诉说着什么。小扇子般浓密的睫毛微微颤动着。小凤飞抬手替雅文捋了捋额前散落的发丝，突然雅文抬起头，抓住小凤飞柔软的手，带着酒气的呼吸离自己越来越近。像蝴蝶轻柔的翅膀划过，像春风浅浅的抚摸，小凤飞按住脸颊，雅文已经睡在纤细的腿上，此时的空气都仿佛荡着花香，月光静好，今夜无眠……
　　第二天一早，雅文躺在床上直嚷着头疼。秦娘知道酒被偷了，但一反常态，不仅没发火反而颇带欣赏的说：“这小子酒量不错嘛！”肖若妍什么也没说，只让小凤飞去学堂，自己则衣不解带的陪着雅文。
　　日子一天一天过得飞快，，转眼已是新年，小凤飞在夜艳楼呆了足有半年了。这半年里，肖若妍的名气与日俱增，要见他的客人身份一个比一个尊贵，有好几次夜艳楼被一群人悄悄围了起来。秦娘在收银子收得欢畅的同时，也常常对着肖若妍若有所思，精明的眼珠滴溜溜转个不停。可是肖若妍自己却似毫不在意，只是常常会在揽月阁的美人榻上静静的看着天。雅文还是一如既往的调皮捣蛋，惹得大家又爱又恨，只有小凤飞发现了他偶尔的沉默。
　　小凤飞去学堂的事顺利的不像话，刚开始，杨虎当官的爹还去找过曹夫子，似乎是反对他收女学生，但后来却不了了之，也不知道曹夫子是怎么解决的。不过以凤飞的天赋是担得起曹夫子为她花心思的。她不仅过目不忘，勤奋好学，最难得的就是能不为书中的思想所左右，对文章常常有自己独到的见解，而且能够举一反三。曹夫子如获至宝。
　　“小飞，咱们去放炮竹吧！”
　　凤飞从云绫的房门口探出头去，雪白的世界里一个俊秀的身影向自己跑来。雅文拉着凤飞来到平时人很少的后院，对着燃烧的炮竹大呼小叫。小凤飞捂着耳朵看雅文去点引信，把一些破旧的瓶罐炸的粉碎。两个人玩了一下午，最后累得一屁股坐在假山下，一动不动。
　　天渐渐暗了下来，冬日的白昼总是特别短暂。寒风突然凛冽，钻进凤飞的脖子和衣袖，小手冻得通红，忍不住打了个喷嚏，一双手悄悄覆了过来。有别于同龄男孩的细腻，喜爱舞刀弄枪的双手带着薄茧，粗糙的触感却更觉温暖，骨节分明的手轻松地裹住了小凤飞的。
　　“小飞，如果有一天我走了，你会想我吗？”
　　小凤飞楞了楞，开口道：“我能跟你一起走吗？”
　　雅文的手紧了紧，一言不发。脸上有着与年龄不合的成熟。天空突然下起了鹅毛大雪，伴随着一阵脚步声，打破了后院的宁静。
　　“妍儿，我定不会负你！”低沉而富有磁性的男声在不远处响起。
　　“我相信。”肖若妍的声音透着动人的柔情。
　　那一晚，小凤飞陪雅文在假山后坐了很久，久到她手上的指痕清晰可见。肖若妍见客的时间少了起来，她常常会不见好几天，感觉她似乎比以前快乐，眉梢的笑渐渐多了起来。可雅文却一天比一天沉默。
　　在一个春回大地的日子，小凤飞拿着给雅文准备的生辰礼物去找他，但却一直都找不到，直到夜幕降临，才在肖若妍房外角落的窗户下看到他。透过窗缝，隐隐能看见肖若妍光裸的香肩和凌乱的发丝，白皙的面庞有着诱人的酡红，与往日的美丽相比又多了几许妩媚。小凤飞在青楼的日子让她从各个方面都迅速成长着，她心下有些明白，拉起雅文僵硬的身体回到屋里。初春的天气寒意未尽，她悄悄把锦囊放下转身出门，不敢看雅文平静的脸。很多年后的她想起那夜的雅文，心仍抽痛着……
　　雅文变了，他拒绝再去学堂，无论肖若妍说什么，就是不肯再去。每天一大早，他就匆匆出门，直到晚上才能看见他疲惫的身影，往往还带着伤。小凤飞起先还问过几次，但雅文都是笑笑说：“怎么，心疼了！”口气里有一丝调侃。后来小凤飞就不问了，只是默默的等他，为他包扎伤口。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的过着，少了雅文的陪伴生活寂寞了起来，原本已经不常想起的噩梦又回来纠缠着小凤飞，但人的适应能力是惊人的，渐渐地噩梦变成了一场戏，自己居然可以很冷静的去看，仿佛里面颤抖的小女孩不是自己一般。偶尔，雅文也会带着小凤飞去玩，永远忘不了第一次吃糖葫芦的即酸且甜，永远忘不了雅文爬树时飞扬的眉梢，小凤飞适应着熟悉的寂寞又抓紧着片刻的温暖。
　　花落花开，又一年的新春在人们殷殷的等待中如期而至。凤飞在潺潺的小溪边洗着衣服，无意中看到了自己水中的倒影，两年过去了，现在的她比五岁的时候高了足有一个头，一袭洗得有些发白的浅绿色粗布衣裳，衬托得小脸更加白皙，而原本应是无暇的肌肤上有着一块巴掌大小的青蓝色印记。
　　“想什么呢，衣服漂走了都不知道！”
　　熟悉的声音在凤飞头顶响起，凤飞迅速站起来回过身。
　　雅文立在初春的微风里，深邃完美的轮廓，俊秀绝伦的五官，因练武而略略晒黑的肤色散发着健康的光泽。杨柳轻舞，水波粼粼。凤飞突然觉得面前比自己高一个头的玩伴长大了，眉宇尽显英气，熟悉的陌生让她的心微颤着。
　　就在凤飞发呆的时候，一朵火红的杜鹃落在发上。近身的雅文带着一股清新的气息钻进凤飞的鼻子，像初生的小草般干净。还记得为了制作这个香囊，她几乎找遍了曹夫子所有的书，因为他说这是母亲的味道。
　　凤飞把湿湿的手在衣摆上擦了擦，从怀里拿出新制的香囊，为雅文换上。
　　“我要走了。”雅文轻轻地说。
　　凤飞不语。她想起自己以前说过的傻话，一直都知道，这里留不住雅文。她看过他在深夜舞剑，那是一种不属于她的意气风发。她从来都不知道雅文的过去，也正如她从不谈论自己的过去，但雅文知道她的寂寞，所以总是逗她，哄她，闹她，一刻都不许她乱想。而她也了解雅文。雅文不爱读书并不是因为他不够聪明，恰恰相反，是因为他太聪明。他早早就看透了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很多东西，生在乱世，两个无依无靠的孤儿，武力才是活下去的根本，他一直都知道自己要什么，他想用自己的方式保护自己在乎的一切。
　　拉起凤飞的手轻轻往前一带，凤飞清楚地感觉到了有力的手臂和温暖的怀抱。“我会成为一个男人回来！”声音里充满着坚定与勇气。
　　温暖来的突然去的也迅速，凤飞手里多了一把精巧的匕首，上面雕刻着雅文的名字，金色的草体在阳光下绽着绚丽的华彩。凤飞面前的人离开了，逆着光站着的她不由自主抬手遮住了双眼，从指缝间看着雅文直挺的背影变得遥远。青丝上的杜鹃开得正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