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的精神病人》钟离夏秋冬

8、归来记 1

　　早就想写一写那些“离开”的患者们，结果太忙一直拖着，不想还没动笔，离开的患者就已经回来了。。。

　　我所说的离开，并不是“生病来住院，康复就出院”这种，而是那些我心目中“离开就不会再回来了”的人，他们离开我们医院，也是离开了他们长久以来的一种生活模式，迈进光明或者更加凄凉的未来。他们出院之后的生活状态，我也充满着好奇和想象，想着他们会怎样以我所不知的一面在自由世界生活，甚至死去，而就在我时常带着感慨回忆他们时，有些患者却出乎我意料的回来了。

　　第一个回来的是S大叔。S大叔是我印象很深的一位患者，也是之前打算写的第一个离开的人，他离开的时候，我心里充满了不舍和悲伤。
　　S大叔是个老病人，住院很多年，早在我工作之前他就扎根医院。据老主任说，S大叔以前是个很善良随和，也很“明白”的病人——我们病房所说的明白，就真的仅仅是明白而已，不傻不疯不闹事不糊涂，就是明白——他很好相处，热心肠，平时经常帮着分发碗筷、整理床铺，深得工作人员喜欢。不过S大叔有点小毛病，就是自己的东西看得比较紧，生活用品啊零食啊都拒绝和病友分享，不吃亏也不占便宜，似乎有点“看不上”周围这帮病友的意思。后来有一次，也不知道是因为病情复发换药还是为了顺应潮流推广新药（新药推广替换掉老药的过程确实有风险，但是总体上来说还是惠及未来的事情），总之S大叔“疯”了一阵子，再次控制下来的时候，已经没有原先那么好的状态了，变得待人冷淡，沉闷独处，也不再愿意帮忙干活，大部分时间就只是一个人坐着发呆。

　　我接管S大叔的时候，他就已经是冷冷呆呆的样子了，倒也很安分守己，不和人来往也不和人起冲突，所以很长一段时间，他在我心中都没有什么存在感。直到有一年长假过后，我头一天回去上班，就听说S大叔犯病了，我当时很惊讶，稳定了多年的S大叔，还真不知道他“犯病”是什么概念。

　　S大叔这次犯病犯得比较“安静”，就是眼神空洞发直，和人没有交流，白天不起，晚上不睡，拒绝吃药，一个人满楼道溜达，对劝说置之不理，经常面无表情一动不动盯着别人看，看得人汗毛倒竖，但是他从头到尾不吵不闹不打人，只是自顾自的胡乱生活。当时为了尽快控制病情，本来计划给S大叔做电休克，但是运气不佳的S大叔正好感冒了，又听不进工作人员关于保暖的劝说，也不吃感冒药，结果高烧不退，为了治疗安全只好放弃电休克治疗。至今我每次回想起来都还惋惜，如果当时进行了电休克，也许S大叔后来也不会发展到那么重。
　　电休克未遂之后，S大叔不肯吃口服药，只好用注射速效针剂治疗，针剂本来也是疗效强劲起效迅速的，就是副反应比较常见，也是赶上当时那一批药不知为何副反应发生率比以往高，S大叔打了几针之后就开始肌肉僵硬、走路不稳，出于安全考虑，只能马上停药，于是犯病的S大叔经历了一通副反应，病情还是回到了原点，加上感冒症状日益严重，最终缄默不语，卧床不起，问他什么都不回答，可能由于身体不舒服，连饭也不肯吃。这在精神科来说问题就比较严重了，我们努力地给他吸氧，挂盐水，输葡萄糖和抗生素，但是毕竟是精神病院，药品种类配备不全（不得不说专病专院专药专治的政策还是很让人挠头的），S大叔的情况还是一天天糟糕下去，开始出现紧张性木僵，就是全身肌肉不自主持续性紧绷，体温也下不来，营养跟不上，感冒发展成肺炎，整天卧床不动，工作人员要费很大力气才能搬动他僵直的身体替他翻身，而本来就水米不进的S大叔还要耗尽全身力气绷紧肌肉，累得满头大汗，苦不堪言。有一次我们去换S大叔身下汗湿了的床单，需要把S大叔由平躺摆成侧卧姿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S大叔始终不能配合，最后只好任由他斜躺着，翘起绷直的腿在空中哆嗦，尽管我们尽力做到最快，但S大叔实在无法保持这个艰难诡异的姿势，终于主动开口说了那几天以来唯一的一句话——“我坚持不住了！”
　　惭愧地说我听到这句话时的第一反应竟然是。。。有点萌。。。但是这句话实在是饱含着辛酸，我可以想象是要承受怎样的痛苦，才能让不语不动的木僵病人主动开口，S大叔是在求助，但是我们帮不了他更多了。

　　在力所能及范围内紧张救治S大叔的同时，接洽公关工作也紧锣密鼓地展开，我们话唠般地不断催促以S大叔弟弟为代表的家属，必须把他转到具备抢救能力的医院去，越快越好，不然随时要出人命的。顺便提一句，S大叔的弟弟是某驾校教练，看起来生活条件不错，长得和S大叔像极了。但是S大叔的家属在其弟弟带领下，一如众多我们遇到的家属，在这个问题上格外谨慎，“别的医院有没有床位、怎么收费、能否报销，能否抢救成功，成功之后会不会让他出院扔给家属”等等问题，家属都要反复确认，仿佛我们提出的每一个要求都是潜藏的阴谋论，仿佛不能和医生斗智斗勇的家属就不是好教练。好在教练弟弟还是比较善良的，在几轮谈判确认没有掉进陷阱之后同意了我们的要求，经过小半个月的努力，S大叔即将被转到附近一所综合医院。

　　S大叔离开的前一天，我在下班后专程到病房看了看他。虚弱的S大叔笔直躺在床上，带着吸氧面罩，扎着盐水吊瓶，贴着心电监护，插着导尿管，眼睛红红的，顺着眼角还有很明显的泪痕。当时我真的以为他就要死了，如今的S大叔在我心里已经留下抹不去的印象，我站在床头跟他道别，告诉他他马上就会去一个很好的医院，痛苦很快就能减轻了，S大叔直直地看着我，面无表情，我知道他的神志是清醒的，但是不能确定他是否还有正常的感情，我说我还挺舍不得你，S大叔没有反应，我说你还认得我吗，认得的话眨眨眼，S大叔还是没有反应。那真是一个让人伤感的画面。

　　S大叔离开后很久都没有消息，我们都偷偷议论着估计是凶多吉少，直到有一天，S大叔弟弟打来电话，问我们还有没有床位，说那边医院收费贵，而且S大叔不信任病友，整天提心吊胆看着自己的东西怕丢，我们这才知道S大叔没有死，这是一个好消息。又过了几天，S大叔弟弟又来电话，告诉我们那边医院不同意出院，说S大叔这样安分守己的病人多难得，他们费尽心力抢救回来就要走，太不够意思了。于是S大叔回来的计划就作罢了。

　　直到有一天，门诊说有个病人点名要住我们区，来了一看，正是久违的S大叔，他弟弟说，那边医院他实在有点吃不消，S大叔也想我们了，想回来。
　　S大叔想我们，倒有可能在不长的时间、不深的程度上是真的。刚刚回来的S大叔格外热情，跟我们说话喜笑颜开，还主动追着一个旧相识的女病人聊天，有说有笑，我们几乎以为S大叔又要犯病，不过几天之后，S大叔久别重逢的激动劲头过去了，又变得和以前一样，表情沉闷，不爱说话，没事就一个人耷拉着脑袋打盹，我反复告诉他那个姿势对颈椎不好，他也只是“哦”一声，然后继续打盹。不过几天之后，我发现S大叔打盹的姿势换了，如今是趴在桌子上，虽然他还是态度冷淡，我也觉得非常欣慰。

　　精神分裂症会改变患者的人格，让他们的情感体验变得平淡乏味，心中不会有波澜，也不会记挂着谁，失去了表达感情的能力，但正是这样，在漫长而冷漠的相处中，这些失去表达能力的人偶尔流露出的一点点“感情”，才显得格外珍贵和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