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兮辞》苏陌离

13、岁月后退，盛夏向前

　　眼睛微眯着，用柔和的语调慢慢剥出真相。
　　如此微不足道的细节，在他的眼中却一点点堆砌出未知世界的模样。
　　他说，那个人必定希望自己的孩子在阳光下无忧地嬉戏。
　　离离，是怎样的过往，才让你干净漆黑的眼里盈满孤独？

　　离离向我讨去一把春琴，每日轻抚。
　　他抬头笑着说春天来了啊，总要有琴音陪着满树樱花绽放。

　　离离像猫咪一样悄悄出现在门口，满心欢喜地推门而入。
　　烛光亮起的时候，我看到他惊恐的眼。小声的解释。
　　在我开始放松心里紧绷的那根弦的时候，离离说，不关你的事。
　　不关我的事？
　　再也无法克制自己的担忧与怒气，将这个孩子拉入怀中。堵上他柔软的唇，探寻唇间的温度。
　　“姚陌轩。”怀里人儿的声音已经迷乱。
　　还是不肯叫我陌轩么？怒气冲垮我最后的理智。
　　进入离离身体的刹那，铺天盖地的幸福向我袭来。
　　离离终于在我的身下绽放。
　　当他哭着叫出我如此期冀的名字时，我才发现自己有多爱他。
　　我的离离，你是我的，永远不给别人。

　　那年冬天，我带着离离一路向南。
　　怀里的人儿小声地说：“南方以南，岁月无边。”
　　离离，我答应你。我们的岁月，永无边际。

　　变故突如其来。
　　我教主的位子不再安稳，他们说我根本不是姚家的血脉。

　　我站在满头白发的师父身后，听他残忍地对着我和离离说出真相。
　　离离看着我，满脸柔和的笑。他的眼睛在说我等你，我等你。
　　如此信任地把自己全心的爱和未来交给我。

　　我跪在师父的门前，我求师父让我和离离在一起，这个教主的位置我宁愿放弃。
　　师父看着我。
　　他说莫离是传说中为了珍物存在的钥匙，可珍物根本不存在。
　　如果他的身份被天下所知，你们都难逃杀戮。莫离继续留在你身边，总有一天会被拆穿。那时你不再是教主，没有能力再保护你的莫离。
　　你杀光逃走的叛徒之时，就是莫离回到你身边之日。
　　师父轻轻地抚摸我的长发，一如幼时。他说孩子，我就是留下来保护你们的人。
　　你没有选择了。

　　离离，你是我的生命。我怎么舍得让你干净的笑容沾上腥风血雨？

　　我推门走进那个熟悉的院子，离离笑着走向我，眼里满是希望与喜悦。
　　对不起，对不起。离离。
　　我只是为了让你温暖的微笑不要消失。

　　我听见自己冷漠的声音：“苏莫离。”
　　那瞬间离离眼中所有的光芒沉重地坠落。他失神地看着我，不言语。
　　那些残忍的话从我嘴里流出，在空中大声叫嚣，变成刀子一刀一刀捅向心脏。
　　离离，很疼对不对？我也很疼。撕心裂肺。

　　离离跌跌撞撞地走出我的院子，我站在窗边终于流下眼泪。
　　安焱站在我的身后。他哽咽着说师哥，我们是不是错了？

　　我走进充斥着和离离温暖回忆的院子。
　　房中满地都是散落的纸，唯有一张被压在桌上的茶壶下。纸上是离离的字。
　　“山有木兮木有枝。”

　　在南方的那段日子，离离每天都趴在我的耳边轻声念叨。
　　我问何解？他笑着说总有一天你会明白。
　　山有木兮木有枝。山有木兮木有枝。

　　我狂怒地赶到山下时，只看到几具丑陋的尸体。
　　还有稻草堆上离离破烂的长衫。
　　我视若珍宝的离离，居然在这样肮脏的地方被这样猥亵的人蹂躏。
　　无法想象这对那个纯白干净的孩子是怎样的惨痛黑暗的经历。
　　我赤红着眼将那些丑陋的尸体粉碎成肉泥挫骨扬灰。
　　可是我的离离却再也无法摆脱这样的噩梦。
　　探子说救走离离的是泽王爷，马车已经前往泽王府。
　　我骑上马疯狂地向王府的方向奔去。
　　离离离离，是我没能保护好你，是我亲手把你推向地狱。
　　奔了一天一夜终于赶上刚到泽王府的马车。
　　我远远看见离离睡在泽王爷的怀里，苍白的脸上绝望疲惫，眼神空洞迷惘。
　　然后，离离消失在那扇渐渐闭合的门后。

　　师父说，你杀光所有逃走的叛徒之时，就是莫离回到你身边之日。
　　这句话可以骗任何人，骗不了自己。
　　我的离离，再也回不到我身边。

　　我说要给你无边的温暖岁月，却给了你无边的痛。

　　春去秋来，夏末冬至。
　　我的离离在遥远的北方，在别人的怀里。
　　他们说，他的名字是殷莲生。

　　那个寒冷的夜里，我的离离在台上轻声唱：
　　伤了的伤心，痛了的痛苦，是你留下的现在。
　　我站在台下更深的黑暗里，看离离在他怀里痛哭失声。
　　离离，口口声声说爱你疼你的我，竟将你伤得这样深。

　　那个侍女说她叫若常，她怯怯地看着我，不敢说话。
　　我笑着让她坐下，我说我只是想听你给我讲一讲殷莲生。
　　侍女的眼里突然闪过惊喜的光，她说殷小主啊。
　　“殷小主刚来的那年，体内吸入了大量瘴气，每天都做噩梦。王爷换了不计其数的大夫，每天哄着小主喝药。“
　　“王爷极疼殷小主，将满园的樱树全部移走，将珍贵的春琴送人，下令不许府中出现一根稻草，据说都是为了怕小主看了伤心。“
　　“小主总是要厨子做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闻所未闻。”
　　“小主经常给王爷唱曲听，词和调虽怪异却也动听。上次为了准备小王爷生辰的曲子,王爷给小主请来了最好的御用乐师，那日小主非常高兴地唱了许多曲子。很多都只能听明白调子却不明白在唱什么。小主很得意的说那是外语。”
　　“小主与王爷相处得甚是和睦，从来不曾有过口角或争执。小主说的王爷都一一照办。”
　　“小主待我们下人也很好。从来不打骂，也极少使唤。每次厨子做出好东西来都让我们一块儿吃，大家都很喜欢他。”
　　“小主……”
　　侍女边说边笑，眼里有钦佩有敬意。
　　我默不作声地听着，听离开我的离离怎样度过了春夏秋冬。
　　离离，你还会微笑。真好。

　　侍女突然停下，声音变得小而犹豫：“小主在人前总是笑得很开心。可是……”
　　我急切地看着她，让她说下去。
　　“小主有时候把自己锁在房里，写很多很多诗词。写完就哭着把它们全部烧去。”
　　“奴婢觉得小主的眼睛里没有笑。那双漂亮的眼睛没有神采，似死水一般。”

　　我突然想起那句话，拿出那张从不离身的纸。上面离离的字迹歪歪扭扭。
　　“山有木兮木有枝”
　　我说你见过这句话吗？知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离离给我的谜团，我至今仍未解开。眼前的侍女可能是唯一的机会。
　　侍女皱着眉头思量许久。
　　“奴婢的确见过小主写过这句话，记得小主那时候还落泪了。奴婢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隐约记得当时小主写的不是一句，是两句。”
　　“这句是上句……下句……下句是……”
　　看着苦苦思索的侍女，我的手紧张得不停出汗。
　　终于，终于要解开了。

　　时间长得仿佛过了数载。她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手掌兴奋地一拍：“想起来了！下句是——
　　“心悦君兮知不知。”

　　心悦君兮知不知。心悦君兮知不知。
　　那瞬间仿佛五雷轰顶，心震得生疼。
　　离离的声音推开岁月，从遥远的过去传来。清晰如昨。
　　“山有木兮木有枝。”
　　“总有一天你会明白。”
　　“以后我们会闹别扭会吵架的吧？要是真有这么一天我就把那句话写在纸上，你看到就来找我好不好？我就在这里等你。”
　　“我讨厌等人，你一天不来我就离开。”

　　那些盘旋多年的谜团，终于被这句话悉数解开。
　　为什么离离会在桌上留下这张字条。
　　为什么房间里满地都是写满离离字迹的纸。
　　为什么山下的探子在四天后才发现离离的踪迹。
　　为什么离离在宫中闻过驱除瘴气的烟雾之后还会被瘴气所侵。
　　——

　　离离一直在那块石头那里等着我，寸步不离地站了三天三夜。
　　他等我找到掉落在房间某个角落里的答案。
　　他等着我带他回来。

　　曾经如此温柔的真相在岁月中腐烂成痛彻心扉的遗憾。
　　你给我最纯净的爱最甜美的笑最珍贵的信任。
　　换来的却是我残忍的背弃。

　　离离，让我再见你一次好不好？
　　我想看看，是不是连岁月也无法抚平你眼中的悲伤。

　　两个月后。
　　我终于见到了两年间心心念念的孩子。
　　黑色长袍，全部束起的青丝。那样凌丝不乱的优雅从容。
　　乖巧地站在高大的泽王爷身后向我欠身。
　　“姚教主万福，蓮生有礼了。”
　　直直看向我的眼睛里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
　　离离，为什么在你和他嬉笑的时候，我看到的是如斯的寂寞？

　　在走廊上站了一夜。
　　看满池白莲兀自绽放，思念着近在咫尺却遥远得无法触及的爱人。
　　准备回房时，却看到揉着眼睛走错地方的离离。
　　看我的神情如同受惊的兔子，眼里的思绪奔腾交错。低着头想从我身边逃开。
　　理智终于还是挨不过满心的思念。我看着他的背影轻唤，离离。

　　终究还是不肯回头，只着了晨衣的身子在颤抖。

　　“姚教主，在下是殷蓮生。”

　　“莫离，死在了那日离宫的晨光中。”

　　“殷教主，莫离已死，那悼亡词说与你便也无妨。”

　　离离，谢谢你没有回头。
　　我知道，
　　哪怕流尽最后一滴泪，再唤不回那个深爱我的莫离。
　　是我亲手杀死了我们的未来。那些承诺你的明天，当时以为就要到来。
　　我后悔了，可你早已不在。

　　“沉思往事立残阳，当时只道是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