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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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罚跪之后的司明月第二天一个人在屋子里哼哼唧唧好半天,天色渐晚后才不情不愿地带沁墨朝着城外宝佛寺走去。
黄昏之下的宝佛寺比白日里多了一份庄穆和神圣,钟鸣梵语伴着风蔓延开来,从寺院内流出,淌过了那白石台阶,最后传进了司明月和沁墨的耳中。
沁墨听着声音闭上了自己的眼睛,随着平仄起伏深呼吸了一口,再睁开眼时只觉得身心皆受到了洗礼,眉宇舒展,身心平和,当下就双手合十朝着寺庙所在的山顶虔诚地拜了拜。
司明月看着她那一副被点化的模样,笑了笑继续低着头把玩着腰间印章。与杨氏不同,她喜欢将一切掌握在自己手中,因此求神拜佛对她来说不过是徒添安慰罢了。
只是看着她这副模样,司明月脑中闪过三年前见过的一幕:
那时候洪水泛滥,田亩在顷刻之间被全数淹没,无数百姓衣衫褴褛,面若死状,全数跪伏在地乞求上天垂怜。
祷告声仿佛近在眼前,却又在下一刻化为乌有。
想到这里,司明月握着印章的手紧了紧,她转头看向还沉浸其中的沁墨问道:“四叔上去多久了?”
沁墨放下手看了看天回道:“约莫一盏茶。”
正说着她就指着白石台阶上的身影喊道:“来了来了。”
话音刚落就看见一个中年男子从那高高的台阶上快步走下来,冲着司明月喊道:“小姐,主持请您上去。”
沁墨闻言顿时眉开眼笑:“太好了,婢子还以为来得晚主持不会见我们了。”
司明月没有理她,反而是注意到了中年男子四叔的表情有些怪异,于是问他:“怎么了?”
四叔答:“庙中还有贵客,因此住持请小姐一会不要到处乱走,以免冲撞了贵人。”
司明月嘟囔:“即使如此就不该让我上去才对。”
虽然话这么说,但是她还是拉着沁墨走上了白石台阶。毕竟今日不去,日后杨氏还是会带她来的,届时恐怕就不会像现在这般轻松自在。
这台阶一共有一百零八阶,对应的是佛法中人的一百零八种烦恼,每上一阶便能消除一种。台阶之后还有七阶稍窄的青石台阶,这是取自七步悟道之意。
六步即六道轮回,一步即悟道,一步之差便是脱离尘世修得圆满和永坠红尘无间。
司明月与沁墨两个人双双来到寺门前,一位僧侣已等候多时,司明月表明来意之后,他将二人引至偏殿。
殿中金身佛像似笑非笑,手指拈花,目光平和。屋内焚香,配之木鱼敲声,提神醒脑。即便是心中无佛的司明月在这一刻也生出了敬意。
她朝着佛像跪下拜了拜,点上香而后打开锦囊,将杨氏给她的还愿牌拿了出来交与一旁僧侣。
只是僧侣却道这牌子要挂在请愿树上,司明月暗道一句麻烦,但还是按着他说的做了。
寺庙后院的请愿树树干粗壮,枝繁叶茂,人置身树下后便被囊括其中变得渺小起来,偶有点点光辉洒落在地上,若隐若现。
树枝上挂着不少红绳木牌,有的两两贴合在一起,有的则是单独挂着。僧侣为她找来一本厚厚的册子和木梯,比对她所给的木牌刻的花纹后便准备搬过梯子想要帮她挂上去。司明月看着有趣便谢绝了僧人好意,自己一个人顺着梯子爬了上去。
此等胆大行径吓到了沁墨,反倒是僧人垂眸念了一声佛语。
司明月在攀爬之间看见了不少心愿牌上朱笔木底,写着各自的心愿。司明月粗粗扫了一眼,发现都是为自己儿女祈福的心愿,其中又大多以平安无灾四字为主。
在这一众牌子中,司明月总算是翻到了杨氏的木牌,取下后正想看看杨氏写了什么时却被院墙边上的一个身影吸引了注意力。
那是一个妇人模样的女子,身怀六甲正在一旁侍女的搀扶之下缓缓朝着这边走来,二人有说有笑,却在看见守在院外沁墨后瞬间变了脸色,离开之时甚至有些慌不择路。
再看树下沁墨,一双眼睛正紧张地盯着树上自己,丝毫没有注意到院外的一切。
司明月暗忖,那人怕就是住持口中的贵人了。这女子衣着简朴,观其绸缎却是江南特产,寻常富贵人家倒也能买得起。然而在临安城这种繁华之所,仅仅是寻常人家怕是还不能让主持出言提醒,所以这大概真的是一位贵人。
意识到自己似乎搅扰贵人好事,司明月便不敢耽搁,草草将木牌系好就顺着梯子爬了下来。
“主子,夫人写了何事?”见人下来,守在院外的沁墨立刻跑进来问她。
司明月顿了一下后答:“平安无灾罢了。”
“夫人心中到底惦记主子。”
她这么一说,司明月反而觉得自己的膝盖又隐隐作疼几分,虽然昨日她并非真的跪至晚膳前,但在有人监视的时候还是装模作样跪了那么小段时间。
“走吧。”
司明月整理了一下自己衣服,告别了僧人就要离开。临行前她看了一眼那紧闭的正殿大门,里面依稀看见三两人影,正是宝佛寺的主持和那名怀孕女子。
下了山,回城的路上路过东门歇脚亭,此前一言不发的司明月却忽然停下,一个人缓缓走进亭中,碰了碰上面的木桌后怀念地坐了下来。
歇脚亭在临安城的东门,旧木瓦砾,杂草丛生,亭中石砾随处可见,但石雕桌椅却是干净如新,显然是常有人来。
天色渐晚,路边偶有行人,见她独坐在此又有人守卫在一边,便以为她在等人,摇了摇头就走了。
司明杂草丛生月在亭中坐了许久,最后才在沁墨的催促声中缓缓起身离开。
进府前她忽地想起姚家侍女纹琳,询问之后才知道对方压根没有进院就已然离去。
与此同时,一封来自程一青的拜帖也送到了她的手上,邀请她明日万仙楼一聚。
翌日,司府的马车停在了万仙楼的门前,司明月踩着脚垫子下车,仰头看着这个有着天下第一楼美誉的五层高楼。
虽说是楼但其实更像是五层塔,一层叠着一层直入云霄。任何人只要一踏入临安城就可以看见第三层屋檐正脊上雕刻着作趴伏状的瑞兽白泽,观其模样似乎正在小憩。随着它尾巴延伸至边缘处还挂着一排风铃,起风时清脆的铃声便会回荡在这百年城池之中。
楼内声音嘈杂,有歌舞声,丝弦拨动声,酒杯碰撞声,亦有低语声。楼中心全然挖空,站在最底层可以一眼瞧见第五层上方的房梁横陈。
这一层之中大部分都是平头百姓,多着粗制布衣,所坐之处并无屏风隔开,可以清晰地看见在座众人或仰面,或垂头,或沉闷饮酒,或举杯大笑,众生百态皆在此呈现。
司明月环顾四周后就抬脚上楼,进入第二层,热闹喧哗之声明显减弱,楼梯口有三两小厮正坐在一边磕着瓜子,有说有笑。见她上来,其中一人连忙收拾了一下,上前问道:
“姑娘今日可是来找楼主的?”
司明月摇了摇头,指着楼梯边挂着的几个牌子中的一个写着“和鸣”的漆木牌子问道:“这儿的人可是来了?”
小厮连连点头:“来了来了。”
司明月颔首,见沁墨眼馋他们的吃食便将她留在此处,自己一个人前去赴会。
与一层相比,二层虽然也有未设屏风之处但到底还是多了几个小房间,门口一侧挂着同样的漆木牌。司明月顺着牌子走过去,推开门就看见程一青和李济相对而坐,一副棋盘横置在二人中间,上面已经落下好几子。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屋中间的桌子上,正放着那个遗落的酒葫芦。
看见这个,司明月的眼睛瞬间亮了,她快步上前拿起酒葫芦摇了摇,感受到了沉甸甸的分量之后便迫不及待地打开喝了一口。
“江心来了啊。”程一青见状冲她招了招手,“来的正好,达通兄正好遇上了麻烦。”
“没有!”李济硬声回答,眼睛却继续盯着棋盘。
司明月笑道:“李达通八面玲珑,竟然还有需要小女子的地方,那我可得好好看看了。”
“不准过来!”李济道,“喝你的酒去。”
“我偏要。”司明月笑吟吟地走上去,在棋盘上看了看,故作玄乎地说道,“黑子三路并发且杀机暗伏,天元失守,小目被围,还有这里,这里都几乎死气一片。”
她一边说着一边在棋上指点,末了还不忘记来上这么一句:“这局棋怎么如此眼熟啊?莫不是昨天...”
“要你多话。”李济呛声,不过话虽如此他却面露沉思,显然是看懂了她的提示。
这人自视甚高且好面子,但终归不是无脑之辈。司明月点到为止,自己一个人乖乖地坐在一旁观棋不语。
一局棋很快就结束了,虽然得了提示,但是李济终究棋差一招败了。
“跟你们下棋真费力。”李济离了棋桌,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罐未开封的新酒道,“今日本是来庆贺的,却被你两扫了兴。”
“哦?”司明月扬声意外,“喜从何来?”
“双喜临门。”程一青也坐了过来看着她,“一喜庆贺你要入宫伴读。”
正在给他们斟酒的李济也接话道:“小丫头不厚道,竟然一直瞒着我们。”
“江心以为自己已经表现得够明显了。”司明月放下酒葫芦道,“万仙楼的小丫鬟怎么可能随身带着侍女到处走。”
“但也没见过你这样的官家女。”
司明月不乐意:“我这样的怎么了?”
说着,一双眼睛微眯,危险的气息透了出来。程一青见状立刻转移了话题:“只是江心究竟是哪位府上的千金,这些年竟然也从未听说过。”
“司府的。”司明月闷声回他。
二人瞬间明悟了。
“我还不曾看过那榜,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司明月叹了一口气。
李济道:“榜上的消息早已经传遍临安,季李两家的嫡女都在榜上,除此之外还有梅家,乐家以及前段时间受到了冷落的公瑾家,本以为何家也会在榜上,没想到竟然会被你给抢了名额。”
听见他这么说,司明月微微点头,对自己挤掉何家小姐名额这件事情毫无所感。
“不过这次选的人都是大家氏族,光氏谱上鼎鼎有名,你究竟是怎么挤进去的?”李济眯眼促狭地问她。
光氏谱,记载了对俞朝功劳最大的氏族们,自百年写成后从未修改。
司明月面上不显,但是在桌底下却狠狠地踢了他一脚,而后说道:
“李榜眼不如现在出去找一个黄发小儿,让他将光氏谱最后一句背与你听。好让你知道我司家也不是什么无名之辈!”
听见这句话,李济瞬间瞪大了眼睛:“可是阳城司家?”
司明月点了点头,两个人的面色瞬间变了,尤其是李济,他看着司明月的眼神都比先前热切了不少。
“干嘛这么看着我,瘆得慌。”司明月嫌弃地看了他一眼。
李济嘿嘿一笑道,“阳城司家的老祖宗当年一柄长缨,一匹骏马,横扫北境千军万马,又以一人之力拯救皇族于危难,自然是有资格的。”
司明月瞪了他一眼后又挥挥手无奈道:“进宫焉知福祸,还是说说这第二件喜事吧?”
她抬眸去看程一青,但是他却看着李济,后者面露得意地接下了话:“从今日起,小丫头你得改口叫我少卿大人了。”
司明月抬眼问:“大理寺少卿?”
李济点头。
大理寺少卿,这个位置可不是一般人能坐上去的,尤其是在这个氏族掌权的朝廷。李济能以白衣学子的身份成为少卿,这其中怕是周转了不少。
司明月惊喜:“那可真得好好庆贺一番了,少卿大人今日可是准备好了酒钱?这一坛酒怕是不够哦。”
“你这个酒鬼!”
两人说话间又像是想到了什么,直直朝着程一青看去,后者正听他们打趣,见人看过来也是有些奇怪:“看我作甚。”
“状元郎,昔日的李榜眼如今已经成了少卿大人,你又准备何时高升?”司明月叹了一口气问他,“总不能一辈子留在翰林修书吧。”
程一青失笑:“升官与否全凭陛下心思,不急不急。”
“行山兄倒是豁达。”李济嗤笑,“只是咱们陛下已经不理朝政多年,太子虽然主政但是毕竟年幼,说到底,这朝廷起落沉浮还是在氏族们的手上。”
说着他瞥了一眼司明月,见她一言不发便又继续说道:“如今朝堂不少氏族都支持李相,而像咱们这种的白衣出身,大多也拜在了季相门下,以季相门生自居。若是你有兴趣从武,还可以去投靠陈将军。这些皆是出路,可是若像行山兄你这般三不沾三不靠,怕是要一辈子困死在翰林了。”
程一青何尝不懂这些,他喝了一口酒后苦笑:“到底比不上达通兄万千手段,不过就目前而言就算是在翰林也是为百姓做事,对行山已经是满足了。”
李济最烦他这种随遇而安的态度,于是立刻又说:“我且问你,你身在翰林,若是允州南捞之事再次发生你当如何?”
程一青握着酒杯的手停留在空中,司明月喝着酒,借着酒葫芦遮住了她看向李济的危险眼神。
“我再问你,若是北境战火再起,你身在翰林又能做什么?”
屋中一片寂静无人应答,司明月攥紧了手中的酒葫芦,正想说话就听见了程一青起身,朝着他一拜后严肃地开口:“达通兄教我。”
见他开窍,李济满意地饮下一杯后故作神秘地说道:“你可知三日后是什么日子?”
司明月想了想答:“陛下的生辰?”
李济点了点头但是又摇了摇头,程一青不明所以,但司明月却似有所感。
“三日后同样也是已故皇后娘娘的生辰。”他解释道,“七年前,皇后娘娘因为不知名的原因亡故,在那之后咱们陛下就一直无心朝政,给了原本强大的氏族再次坐大的机会,这些年来,氏族以推荐制为重,轻视科举,朝中内外关系网已经全面铺开,如你这般一时半会也无法融入进去。那么只能从陛下那边着手了,由陛下亲指,两位阁相还是会给点面子。”
程一青思忖片刻后说道:“关于这件事情其实也有同僚暗示与行山,陛下这些年喜好字画,若是可以找来当世大家无崖子的画献与陛下便是再好不过了。”
“画仙无崖子?”李济惊讶,“那可是名家,一笔千金,你们翰林院什么时候这么富有了?”
“他们不是一向排挤你么?”司明月突然开口,“若是真的讨得无崖子的画,你该记头功才是。这种得利的事情,那些老古董岂会让给你?”
这样的事情以前也并非没有发生过。大多数时候都是翰林院的老人们拜托到了程一青这里,后者劳心劳力,可最后功劳却成了他们的,自己连一句道谢都没有。
程一青自然也明白,他摇了摇头道:“他们听说我出身酿酒世家,加之无崖子喜好喝酒,这才拜托到了我这里。”
“原来又是为他人做嫁衣。”李济嗤笑,只不过他很快又变了脸色,同样思考起其中的可能性,“不过要是能够用无崖子的画讨得陛下欢心,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只是可惜这件事情定然落不到你头上,不然升迁之路更加顺通无助。嗯,或许我们可以谋划一番,好让陛下知道功劳该给你。”
“呵。”期间一直听着他们说话的司明月忽地冷笑一声,随后便将手中的酒葫芦掷于桌上凉凉道,“若是当真让你们谋划成功,怕是就要大祸临头了。”
“你这小丫头何意?”李济斜眼看她,“祸从何来?”
“状元郎。”司明月转头问道,“陛下喜欢无崖子字画和无崖子好酒这些事情你们是从何处听说的?”
程一青想了想回答:“这是翰林院的同僚打探到的消息,至于其他却是不知了。”
“他们可曾许诺好处?”司明月又问。
程一青刚想答话却听见敲门声传来,两声急一声缓,而后便是沁墨地声音传来:“主子,杨家小姐来了。”
话音刚落,程一青和李济便感觉到疾风袭来,神定之后再看却发现杯中美酒不翼而飞,为茶水所替代,窗门大开,街边热闹顿时涌进屋中。
而造成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正坐在他们刚才的棋桌黑子处用着温顺柔和的声音说道:“杨姐姐来了,快快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