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起居录》富久子

1、闻惊讯

　　京城六角巷，沈府禁闭着朱红大门，一片肃寂的景象。
　　满府丫鬟小厮连个脚步声都不闻，处处游廊的斑驳朱红显现着世家的底蕴与败落。
　　明镜堂内先平阳侯沈毅老太爷与沈家老太君张氏坐在堂上首座，沈家大房沈峻和大夫人崔氏侍立在侧，崔氏脸上的泪痕还没干，一方罗帕紧紧的在手中攒着。
　　左下首坐着沈家二房沈茂和二夫人朱氏，右边是沈家的三个嫡孙并几个年幼的庶子女，都站着没敢坐下。
　　沈家一门竟然都到齐了，除了大房嫡出的大姑娘沈眠。每个人面上神情都不好看，一时间没有人说话，一室寂静。
　　“大媳，派去庄子上接眠丫头的人可回信了？什么时辰能到家？”
　　还是老夫人张氏先开了口，拍了拍身侧大夫人的手，神情慈祥和煦。
　　崔氏方才回神，失魂落魄地回话。
　　“娘，阿眠早上派人快马送的信，说她都省得，让父母兄长勿要担心，明日便该归了。”
　　“好，三日后，皇宫里派的礼仪嬷嬷可就要到了，可要好生接待着万不可有什么闪失，”张氏也微微叹了口气，“你也别太担心了……此次大选阿眠看来是躲不过了，且她是个最伶俐的，打小就是有主意的主儿，儿孙自有儿孙的造化。”
　　当今圣上是开国第六代帝皇，如今是元和六年，这是第二次秀女大选。依着九洲朝祖制，只有正六品以上的官员家中女眷才有资格入选。
　　沈家是开国之臣，跟着楚家马背上打来的天下，太*祖亲封的平阳侯，世袭罔替，圣*祖继位后又为楚家江山平定了四王内乱，圣*祖特地颁了一道圣旨，除非谋逆之罪，沈家荣耀不可废，世代飨有荫封。沈氏是将门之家，世世代代镇守北疆，平阳侯府是本朝的百年世家，不知出过多少忠魂英烈，沈家男儿深受九洲百姓的拥戴。
　　可到先帝朝，沈老太爷沈寿却是一心求道，长子沈毅才刚弱冠便袭了爵位，偏生一生下来就患有跛疾，于骑射武功上无法下功夫，先帝指了个太阁大学士之位，叫他编休史书。
　　先帝朝十九年，却因差事上出了差错，惹得先帝震怒，当廷便要问斩，株连九族，还是先太后出面阻止，满朝官员跪地求情，才保得住沈家一门的性命。
　　先帝褫夺了爵位，敕令沈毅闭门思过，非召不得出。
　　这一闭门便是二十余年，沈家也沉寂了二十余年，蛰伏在京城一角，如履薄冰地度日。
　　如今的沈家，没了爵位门荫，老太爷沈毅以戴罪之身赋闲在家，大老爷沈峻不过从六品礼部侍郎中，二老爷沈茂是从七品大理寺仆射，都是可有可无的闲职，且十年如一日地不挪窝，不升也不降。
　　这还是如今先帝多少顾及到皇家颜面，不愿留下苛待沈家后人的名声才勉强指派的。
　　大少爷沈澈和三少爷沈清是大房嫡出，一个在禁卫军待职，一个弃了武路整日攻书。二少爷沈源是二房嫡出，在如今被定国公统御的镇北军里充当小吏。
　　都是报国无门，无人愿意引荐重用。
　　余下的因沈府家风清正，庶子年幼，都不当大用。
　　沈家可谓后继无人矣。
　　所以，沈眠本来是不用参加选秀的，家中长辈也是这样以为的。
　　另外，沈家一门风骨百年传承，从来不靠女眷谋出路，六朝来竟也无一位沈氏女入宫侍奉圣上。
　　可当今圣上的圣意无人能揣度的准。
　　景帝楚璟二十有一荣登大宝，仅仅三年便将前朝余孽收拾个干净，先帝末年九洲朝已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内里空虚的厉害，景帝仅用六年就收拾出一片清明山河，不仅填补了亏虚，还隐隐有兴明盛世开端的迹象。
　　这次特意下旨，沈家女备选，沈家一门男丁难免要多想想皇帝的意思，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景帝向来是这种处事风格。
　　沈眠是家中唯一的嫡长孙女，又自幼聪慧过人，生得是玉雪可爱。沈家败落如斯，竟也将她养出一副自骨子里高贵骄矜的性子，与其说是崔氏娇养出来的，不如说是这沈家大姑娘与生俱来的气韵，令人啧啧称奇。
　　老祖母张氏比照着几十年前进宫面见的天家公主，自忖她家孙女儿打小这通身气度怕也是不遑多让。
　　这位大姑娘倒也怪癖不断，譬如不肯要乳母哺喂，生下来便是汤匙喂奶；极其喜洁，尚是襁褓婴儿便要保持周身整洁，半夜要乳母擦拭更衣也是常事；爱重自己的颜色，眉眼身量渐渐长开便是常常对着铜镜自顾自怜的。尤其一头浓密顺滑乌如鸦羽的头发，怎么拂拭都不够……诸如此类，不胜繁多。
　　当然，最打紧的只有一项，爱惜自己的身子几欲入魔。
　　三岁时就有主意说动崔氏，延请了数位大夫给她从里到外的检查，从脉息到心律，大夫诚惶诚恐查了半日，都是一个结论，沈小姐身体再康健不过的。那一日沈眠关在房里哭哭笑笑几乎癫狂，把崔氏吓个不轻。
　　再者就是有一点头疼脑热都惊吓万分，不多方延医问药是抵死也不答应的，祖母母亲都道女儿家身子贵重也是有的，爱重身体是好事，便都由着她去了。
　　大姑娘还不满意，又打小便随兄长起早锻炼，沈家这样的行伍人家，生养的女儿比别家多几分武学底子也实属正常。
　　但沈眠是真心求教的，沈老太爷伤了一臂闭门不出，空闲时候经常指练孙女，大姑娘平时最爱娇的人，但凡是对身体有好处的，再苦再累也咬牙受住了，老太爷对孙女这种韧劲满意极了，什么去庄子上练骑射啦，学泅水啦，学剑舞啦，通通应允了她。
　　沈眠对医术也懂得很多，尤其将养人的方子，似乎是极有天赋的，前朝皇族的遗方都能推敲齐全，跟着女医足足将医理都认得个十成十，这才作罢。
　　沈眠十五年生在沈家，实在恣意舒心得很，沈家百年的底蕴，就算沉寂二十余年，娇养一个女儿还是心有余且力也足的。
　　大夫人崔氏一想到捧在手心里养这么些年的闺女要进皇宫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去，就心里难受的紧，偏偏这是皇上的意思，而且隐隐透露着沈家一门的生机，她做了这么多年沈府大夫人倒也是极其省事的。
　　可怜她家阿眠了，娇生惯养大的，又向来活泼爱动，性情也洒脱散漫，不是个受人约制忍气吞声的性子，如何捱得过深宫的苦楚？想到这里崔氏又几欲落泪了。
　　“眠丫头要受苦了，”一直一言不发的老太爷终于出了声，他也是个极其心疼孙女的，“可惜沈家是如今的模样，护不住她也助不了她，是我的错。”
　　“父亲，”沈峻红了眼圈，“皇命难违，当年之事错也不在我沈家，您且宽心，若阿眠不愿进宫，我这个当爹的怎么也要想出法子来的。”
　　“……”
　　谁也没接这个话，唯有崔氏开始低声抽泣。二夫人朱氏不忍地握着她的手。
　　他们都知道沈眠必须入宫，新帝给沈家递出一条橄榄枝，不接便是沈家不知好歹不堪大用，但接了又是九死一生不得行差踏错一步，一门荣辱都系在朝堂后宫微妙的博弈之间。
　　“通知下去，我们沈家自上而下都要警戒为人，不但旁支要更加收敛锋芒，府里奴仆也需小心行事。”沈老太爷沉默良久，目光凛然，“这朝堂后宫都要变天了，我们沈家或许可以险中求生。”
　　“是。”沈家人心中了然，都提了精神，低声应答道。
　　不管这边沈家在明镜堂是怎么阴云密布小心谨慎，一轮精致奢华的马车在护卫的陪送下，从京郊悠悠向沈府驶去。
　　荣安郡主，不，现在是沈家大姑娘沈眠安然地睡着，似是丝毫不为前程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