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玉在怀》顾徕一

4、第4章

　　姜珏是在医院里醒来的。

　　她缓缓睁开眼，眼前却还是如闭着眼时一样一片黑，姜珏于是把眼睛闭上，又睁开，闭上，又睁开。

　　眼前还是一片黑。

　　姜珏开始觉得不对劲了。纵然她是沉稳的性子，此时也忍不住的慌了神，用颤抖的声音喊道：“有人吗？”

　　没有人应她。

　　“有没有人啊？”姜珏又喊了一声，声音里的颤抖更盛了。

　　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从床边传来。

　　“小珏，你醒了。”

　　一个略显苍老的熟悉声音传来。

　　“杨姨。”听到这个声音，姜珏的内心略为安定了一些。

　　原来是一直在姜家帮佣的杨姨，可能是因为太累，趴在姜珏的床边睡着了。

　　“杨姨，是爸妈让你来陪我的吗？他们的伤势怎么样了？”姜珏问道。

　　空气里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杨姨？”姜珏的一颗心又悬了起来，试探着喊道。

　　杨姨这才答道：“他们在另外的病房，伤得不轻，现在没办法来看你。”

　　这一点姜珏倒是料想到了。

　　她回想车祸发生的那一幕，一辆巨大的货车，像失去了控制一样向着他们的车直冲过来。姜父开着的奔驰S级AMG，在重型卡车面前显得像只小蚂蚁一般不堪一击。

　　伴随着耳畔得一声巨响，姜珏记得，前挡风玻璃的碎片飞扬在空中，有一种残酷的美。

　　在这样剧烈的冲击下，坐在后座的她尚且晕了过去，可想而知，坐在驾驶座和副驾上的父母，伤势一定不轻。

　　“杨姨，我的眼睛看不到了，医生有没有说是怎么回事？”知道父母的去向后，姜珏忍不住担心起自己的眼睛。

　　杨姨一愣：“小珏，你眼睛看不到了？”

　　姜珏点点头，心往下沉了一点：看来这是医生也没料想到结果。

　　又一阵椅子移动的声音传来，想来是杨姨站了起来。杨姨说：“我去找医生。”

　　姜珏在黑暗中等待着，伴随着周遭安静下来，姜珏内心的恐惧无限蔓延。

　　为什么她会看不到了？她不会永远失明吧？姜珏胡思乱想着。

　　“嗒。”

　　一个极其细微的声音传来，姜珏被吓得浑身一抖。其实这声音细微的程度，若放在平时，一定会被忽略过去，只是此时姜珏的眼睛看不见了，其他感官的感觉被无限放大。

　　姜珏警惕的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尽管此时她什么都看不见，此时，一阵小鸟儿叽叽喳喳的鸣唱声传来。

　　姜珏紧绷的脊背，这才放松了下来，原来刚才不过是一只鸟儿，落在了病房的窗沿上。

　　脊背放松了，姜珏的心却在颤抖：难道以后都要生活在这种为任何一点声音担惊受怕的恐惧之中了吗？

　　她不想。

　　文殊普贤观世音地藏王……姜珏在心里把她知道的所有菩萨都拜了一遍。

　　一阵脚步声响起，姜珏竖起耳朵听，判断出来的应该是两个人。

　　杨姨的声音在姜珏的病床边响起：“医生，她说眼睛看不到了，您快帮她看看，怎么回事？”

　　紧接着，一根手指触到了姜珏的眼皮。温暖的，干燥的，皮肤稍微有些粗糙，带着消毒水的味道。

　　应该是医生。男的，年纪不大。姜珏在心里判断。

　　果然，一个年轻男医生的声音在姜珏身边响起：“我帮你检查一下，眼皮放松。”

　　姜珏尝试着深呼吸，把眼皮放松。可是一放松下来，她发现自己的眼皮抖得更厉害。

　　男医生用手指轻轻翻开姜珏的眼皮，紧接着，一股灼热的感觉从姜珏的眼球上传来。

　　医生问：“有感觉么？”

　　“有点热。”姜珏如实答道。

　　“一点光线都看不见？”医生问。

　　姜珏缓慢的摇头。

　　一阵哗哗声传来。姜珏想，应该是医生掏出了一支钢笔，在她的病历上写着什么。

　　哗哗声结束，医生的声音再次响起：“你先休息一下，等我和其他医生会诊讨论一下。”

　　姜珏乖巧点头：“谢谢医生。”

　　又一阵脚步声响起，应该是医生离开了。

　　杨姨扶着姜珏躺下：“小珏，你先休息一下。身上其他地方的伤，疼不疼？”

　　随着杨姨这一问，姜珏这才发现一阵阵隐隐的痛感，从她的左臂和右膝传来。

　　只是刚才因为眼睛看不到，心里太过惊恐，这样隐隐的痛感被姜珏忽略了。

　　姜珏问：“杨姨，我的左手和右腿是不是伤了？伤得重不重？”

　　杨姨的声音里第一次有谢天谢地的意味：“粉碎性骨折，但不算很严重的程度，养几个月，可以完全好起来的。”

　　姜珏点点头：“那就好。”

　　看来最大的问题还是她的眼睛。

　　姜珏在床上躺好，向着杨姨说道：“您休息一会儿吧，我也睡会儿，没什么事需要您帮忙的。”

　　杨姨道了声好，好像是在病床旁边的沙发床上躺下了。很快，一阵微微的鼾声传来。

　　姜珏心想：杨姨平时是从来不打呼的，看来这段时间真是累到了。

　　至于姜珏自己，虽然躺着，却根本睡不着。

　　她在心里盘算着，自己的失明是连医生都没有料想到的，万一永远也好不了了，怎么办？那或许只能退学，还好家里开着古董店，让她从小的兴趣也能学以致用。

　　现在有声的电子设备很多，做起生意来应该没什么障碍。生活的话……得自己摸索一段时间后，再看看需不需要请一个人，来帮自己维持每日的干净整洁。她并不想因为失明，就变得邋里邋遢的。

　　如果要出门，就只能麻烦父亲开车了。

　　这样生活下来，应该会少很多乐趣，世界也会变小变窄。但姜珏从小也喜欢缩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就像蜗牛喜欢缩在自己的壳里一样，如此，倒也能顺利的生活下去。

　　姜珏在心里暗暗把情况分析了一遍，刚才因惊惧而猛烈的心跳，终于慢下来了几分。

　　她从小就是这样，对任何情况都会先做最坏的打算，给自己留足后路。

　　准确的说，这个习惯，是从她六岁的时候开始。

　　杨姨睡了两、三个小时，醒过来时，已经到了傍晚时分。杨姨发现姜珏静静躺着，没有睡着，便问她饿不饿，姜珏说有一点。

　　姜珏从杨姨那里得知，她已昏睡了三天三夜，全靠输一点营养液维持着身体的供能。此时醒了过来，也是该饿了。

　　杨姨便去医院的食堂打饭。好一会儿之后，随着杨姨的一阵脚步声，一阵饭菜的香气自姜珏的鼻端传来。

　　姜珏的肚子发出一阵咕咕声。她不好意思的问道：“杨姨，今天什么菜？”

　　“青椒炒肉，番茄炒蛋，还有个芹菜香干因为你不吃芹菜，我就没打。”杨姨说道：“你自己吃不方便吧？我喂你行不行？”

　　姜珏本来想拒绝，这么大的人了，让一个并没有熟到这个程度的人来喂自己吃饭，总觉得有些尴尬。可又一想，万一自己摸索着吃饭，洒了一床单，岂不是更给杨姨添麻烦？

　　于是姜珏点点头：“麻烦杨姨了。”

　　杨姨在姜珏家帮佣多年，是个细心的，此时舀了半勺米饭和半勺青椒炒肉，吹到不烫了，喂到姜珏嘴里。

　　姜珏咀嚼了几下，脸色一变。

　　“怎么了？”杨姨问道。

　　姜珏把嘴里的饭和菜咽了下去，笑着摇摇头：“没什么。”

　　于是杨姨一勺一勺，把一盒饭菜喂给姜珏都吃了下去。姜珏吃完后，礼貌的道谢：“谢谢杨姨，麻烦您给拿一张纸巾，再我给倒一杯热水，麻烦您了。”

　　杨姨递过一张纸巾，姜珏乖巧的把嘴擦干净。杨姨又递过一杯热水，姜珏就把水杯捧在手心里，一小口一小口抿着喝。

　　要了这杯热水的原因是，此时她的胃里一阵阵犯恶心。

　　杨姨虽然在姜家帮佣多年，知道姜珏大体的口味，比如她不吃葱、不吃香菜，但到底和姜珏同桌吃饭的机会不多，所以她不知道，姜珏一点肥肉都吃不得，幼儿园时还因为不小心吃到肥肉吐了，被母亲接了回来。

　　这次杨姨在医院食堂里打来的青椒炒肉，大多是肥瘦相间的肉，混在一起，姜珏吃第一口就感觉不对。

　　可是她又不想叫杨姨去重新打一份菜，或者帮她把肥肉和瘦肉分开。太麻烦别人了，姜珏不想。

　　于是姜珏硬着头皮，把肥肉混着瘦肉，一起吃了下去。

　　这是姜珏因为眼睛看不到而遇到的第一个麻烦。那时她才知道，她刚才把失明的情况想的有些过于简单了，以后这样的情况，想来应该还有很多。

　　喝完了一整杯热水，姜珏胃里的恶心缓解了一些。

　　天色晚了，杨姨用热水烫了帕子，简单给姜珏擦了脸和手，就让姜珏睡下了。姜珏躺了很久，终于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早，姜珏是被一阵脚步声惊醒的。昨天那个年轻男医生的声音响起：“姜小姐。”

　　姜珏赶忙从病床上坐起来，用手指梳理了一下头发，拢到肩后，想让自己看起来尽量整洁一些。“杨姨。”她低低的喊了一声。

　　没有人回应。不知道杨姨去哪里了，也许是去父母那边帮忙了。

　　“姜小姐，我们昨天会诊了你眼睛的情况。”另一个更沉稳的男声响起，应该是一个资历更深的主任医师在说话。

　　姜珏端坐着安静的听。

　　医生说：“从片子的情况来看，可能是车祸导致脑内血管堵塞，压迫到了视神经。如果想要治疗，唯一的办法是做开颅手术看看有没有机会，但这样做风险太大，我们并不建议。”

　　姜珏还是安安静静坐着，不说话。

　　年轻的男医生也许是看她可怜，忍不住说：“双眼失明，总比冒风险上手术台、付出生命的代价要好一些。”

　　“我知道了。”姜珏小声说：“也就是说，我以后的确都看不到了，对吧？”

　　“是的。”主任医师的声音响起，有怜悯，但更多是公事公办的冷漠。每天在医院见过太多生老病死，让这些医生的心不得不长出一层茧，变得坚硬起来。

　　“好的，谢谢医生。”姜珏安静的说，方才声音里那小小的颤抖，已经消失了。

　　“那你好好休息，有什么事情就叫护士。”主任医师说。

　　接着，一阵脚步声响起，应该是主任医师带着年轻男医生和其他医护，一起离开了。

　　年轻男医生在走出病房前，不自觉慢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

　　那个女孩子，看起来不到二十岁，年轻极了，得知自己永久失明的消息，却不像其他人一般又哭又闹，而是安安静静的坐着，不发出一点声响。

　　安静得让人可怜，也安静得让人害怕。因为实在看不透，她的心里在想些什么。

　　年轻男医生看着女孩如画的眉眼，心想这样好看的女孩子，年纪轻轻的失了明，着实可惜，更何况……

　　“小龚。”主任医师的声音在前方走廊里响起。年轻男医生答了一声，匆忙跑过去了。

　　医院里等待着救命的人太多，容不得他在这里为了年轻女孩的一双眼而悲春伤秋。

　　年轻男医生前脚离开，杨姨后脚走进了病房。

　　“医生刚才来过了？”杨姨问道。

　　“嗯。”姜珏点点头：“说我以后永远都看不到了。”

　　“永远？！”就连杨姨的声音听起来都比姜珏惊讶和慌乱。

　　其实姜珏不是不想慌，而是她从六岁的时候开始，就知道慌乱和伤心在紧急的情况下，没有一点用。

　　“呜呜呜。”

　　一阵诡异的声音传来。姜珏侧耳听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这是哭声，是杨姨极其哀恸的在哭。

　　“杨姨……”姜珏倒安慰起杨姨来：“眼睛看不到，也不是什么要命的绝症。生活里的困难，总可以想办法……”

　　“我本来不想告诉你，想等你养好了伤……”杨姨呜呜哭着，忍不住出声打断了姜珏。

　　一片阴霾，掠过了姜珏的内心。她意识到这样哀恸的哭声，应该不止是因为她的双眼。

　　姜珏沉声问道：“是我父母的情况不好么？”

　　“他们……他们在车祸中当场去世了……”杨姨哭得止不住：“我本来不想现在告诉你，但火葬场必须要家属签字才能火化，我拖了四天，拖不下去了……”

　　姜珏愣在当场。

　　她的父母……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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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跌落人生谷底的小珏珏将要遇到她的阿苑了～=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