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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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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金銮殿上一片寂静,文武官员彼此无声地交换着眼色,有疑惑,有赞许,有不屑。大殿中央跪着的那人腰背依然挺拔,对众人投来的或冷或热的视线恍如不觉,讲述着惊心动魄的过往,声音平静淡然。
“于是臣假意被说服,后由香安皇妃担保,进入远征宋国的军队,成为主帅萧长锋的副将之一。初到时辽军自上而下视臣如敌,少不得行些违心之事,方使得疑虑渐去。一月后行军至云州边境时,臣已可得闻一些机密军情。”
展昭再次停了下来。呼吸有些费力,浑身黏黏的出了不少冷汗,汗水刺得胸前创口疼痛不已。白玉堂的手掌不知何时贴上了后心,一股绵柔内力源源送入,暖而安心,帮他顺过了些气息。
“战报上奏说,辽兵一到云州,你便伤了守将童威,是也不是?”赵祯肃然问道,见下跪之人默默点了一点头,一股怒气不禁油然而生,“你可知统帅重伤,云州便群龙无首?若非将士用命,只怕未等指挥使带兵赶到便已失陷!展昭,你果然一心为辽贼建功,置我大宋边关于何地?”
“此中有隐情,或许战报上并未详说。展昭作为,无一丝损我朝之心。”
“那么你倒说说,有什么隐情?”
“大宋边关城池之坚,辽人素知。因此首战,萧长锋并未全力攻城。他将十万大军一分为二,只派出四万人马正面试探,其余则埋伏在后伺机而动。。。”
那日天气薄阴,展昭骑马跟着萧长锋走在四万辽兵之先,在云州城外站定。城头旗帜迎风招展,密密麻麻列开枪戟如林,寒芒刺目。
“叫阵。”萧长锋一声令下,一对兵卒立即奔至城下,指天画地对着城上的宋军叫骂起来,粗鄙之辞,撩人肝火。
展昭诧异地望一望萧长锋,未成想他会用这般伎俩;倒是太子耶律熊英忍不住问道:“萧元帅,叫阵这招倒是古人常用,现今也基本废止。难道你真认为云州守将会上这个当?”
“上当最好,不上也无妨。”萧长锋悠然道,“我早获情报,守云州的将领姓童名威,虽勇猛,却是个好大喜功之辈。如今我们帅区区四万兵马看似不强,其中又有大辽皇太子这般尊贵之人,那童威敢不敢领兵出城,端看他贪功之心有多盛了。”
正说着,忽见云州城门豁然洞开,无数军兵盔甲严整列队从门中涌出,不一会便排成黑鸦鸦一片军阵。阵前一员将领高踞马上,手中大刀向这边一指,威风凛凛高喝:“蛮夷小辈听着!你家童大将军在此,不要命的快快过来送死!”
一丝笑容浮上了萧长锋的嘴角,他抬起手刚要命部将上前,猛地一道人影自侧面跃出,眨眼间便驰向阵前。
“萧元帅,末将不才,原领这阵上杀敌的头功!”语声清朗,那人不待主帅首肯便跃马出阵。
“展昭,你回来!”萧长锋大吼已来不及,展昭离宋军还有老远便抬手射出一枝袖箭,正正钉在童威肩颈,后者一声未出立时翻落马下。
展昭在镫中一顿足,惋惜不已叹道:“可惜风大吹偏了袖箭,否则定能穿喉!”
萧长锋目光阴鸷盯着展昭,冷冷说道:“不遵号令,擅自行动,你可知你一己求功心切,已毁了我诱敌出击,合围歼灭的大计?”
“啊!”展昭恍然大悟状,惶然不知所措,“。。。末将草莽出身,对兵法所知不多。。。难道元帅分兵两路,不是因为云州城小,不值得十万大军齐出?”
“哼!”萧长锋不屑地偏开了头,不再与他浪费唇舌。对面宋军已抢了童威向城内撤去,萧长锋阴沉着脸色下令,四万辽军呼喝着猛冲上前,连同两侧包抄的伏兵一起杀向云州城门。无奈宋军出城未远便折返,虽仍是付出了不少伤亡,主力却未损失。
“展昭,若非你是香安皇妃一力举荐之人,本帅非治你个利敌之罪,当中斩首不可!”萧长锋目光如刀狠狠瞪视着展昭,手臂一抡将马鞭重重抽在他背上。
展昭一脸惶恐之色,咬牙受了鞭子不敢吭声,低着头灰溜溜随在帅旗之后。无人觉察时悄悄回望一眼战场,壁立的城池下遍地血红,扭曲成各种形状的残缺躯体层层堆积,断折的刀枪在满目惨红中反射出令人胆寒的雪青色冷光。
“听你之言,若不是你重创童威令其撤军,云州军便会被引入重围?”御座上的赵祯眉头深锁,搁在案上的手紧握成拳。
“确实如此。”展昭垂首答道。
“信使!”赵祯沉声喝问,“当时你也在云州,事情果然如展昭所说?”
云州信使惊惶,张口结舌说道:“当,当时。。。恩,我们刚一往城里退,就看见辽兵从各个方向杀过来。。。兄弟们拼死杀敌,才保住。。。”
“够了!”赵祯怒喝一声,殿中顿时鸦雀无声。咻咻气喘了半晌叹道:“朕本以为童威是员良将,为国不恤身,却原来。。。哼,蠢材!展昭,你继续讲是如何投书示警,以及献图破敌之事吧。”
“遵旨。”
展昭深深吸了口气,感觉胸前痛如火炙,内息却顺了很多。斜眼瞄了瞄身侧站着的那人,只能看见雪白的长袍下摆,紧挨在自己身旁,浑不在意染上了斑斑泥水。许是感觉到他的偷窥,那人为他输入内力的手掌在背心揉了两揉,动作极小,却让展昭禁不住眯起了眼,十分受用。
“飞箭投书不过是举手之劳,不提也罢。”展昭清了清喉咙说道,“萧长锋治军颇有手段,围城半月,云州之势愈发不容乐观。臣两次坏他计谋已被见疑,索性便故意在交战中胸前中刀佯死,实则易容为现在这模样继续混在辽军中,观望时机。那日正值太子耶律熊英寿辰,萧长锋为其犒赏三军。臣知时机已到,便趁满营饮酒吃肉之际脱身来到云州城下,扣城乞降,献上辽营布防图。。。”
在云州府衙内参见河北西路指挥使陆东城时,面对对方怀疑的眼神,展昭十分忐忑。他不敢坦诚身份,只说是被辽人掠走为奴的汉人,渴望一报前仇,重新归汉。陆东城目光凛凛审视他良久,缓缓说道:“辽人陈兵城下,我也早有趁夜劫营之心。若你所献地图为真,今夜辽兵也确实合营饱醉,待我军得胜回来必重重赏你。”
“不敢求赏,只愿我军大败辽兵,小人便死也无憾了。”展昭赶忙谦卑施礼。
陆东城自去调派兵马,展昭由几个兵卒寸步不离地守着,留在衙中静候。算算时辰已差不多,展昭借口如厕神不知鬼不觉地脱身,施展起轻功无声无息地潜入了陆东城的书房。
书房与卧房相连,展昭伸颈望见两个亲兵守在门外,静悄悄开了窗子跃入。蹑手蹑脚搜索了半天,终于在一只木匣中寻得了陆东城的令牌。一面密密贴身藏好,一面默念:陆大人莫怪,展某自知身上背着投敌的罪名,不敢寄望他人代为昭雪,还是要自救为先。借您金令一用,待他日皇上驾前申明了原委,自当双手奉还。
收拾妥当飞身出来,便一路奔辽军大营而去。路上迎面遇见得胜返回的宋军,个个兴高采烈;继续向北追去,到天色微明时才终于追上了人困马乏的萧长锋等人。
此时辽军状极凄惨,十万人马连死带逃剩下了三万不到,人人如烂泥般摊在地上剧喘不已。展昭自己胸前尚有未愈的刀伤,扮个残兵倒也似模似样,混迹在一群败军中毫无特异。
“臣随辽国溃军向北行了一日,到晚间安营扎寨。辽兵军心早散,夜间哨防甚不严密。臣便趁夜潜入王帐中,一刀剁下了耶律熊英的首级。。。”
“你手刃了辽国太子?!”不等展昭说完,赵祯已脱口问了出来,两列百官中亦是惊叹不已。
“正是。首级现在宫外,臣所骑乘的马匹身上挂着。”
“好!”赵祯喜形于色,用力一拍书案霍然起身,“此番辽国用兵,不但大败而回,还白白送了储君的性命,料已不能再起什么风浪。真是天佑大宋,天佑大宋!”
“吾皇洪福齐天,我朝得天护佑,社稷幸甚,百姓幸甚!”范丞相出班一步朗声颂赞,百官立刻异口同声:“幸甚,幸甚!”
展昭低头默默不语,耳听身旁的白玉堂轻轻一嗤,想来是从鼻孔中喷出一个不屑来,那神情模样便如在眼前似的鲜明,不由莞尔。
赵祯还自欣喜不已,庞太师忽然扬起调子问道:“展昭,若真是你斩了敌酋首级,为何不献至有司,却亲身携来面圣?是不是怕被指证冒领他人军功?”
“展某不怕与人对质,如此做法只是因为尚存有一点私心。。。”展昭微微一笑答道,“此事关乎展某的生死,因此总觉得自己的功劳,还是揽在自己身上的好,毕竟胜过将性命交在他人手中。”
庞太师还欲再说,赵祯已开了金口:“展护卫所言甚是。投敌罪名不易洗脱,还是亲手奉上证物稳妥些,太师多虑了。展护卫,你一路辛苦,身上还有刀伤不宜劳累,快下殿洗漱一番好好休养吧。你的功劳,朕都记下了。”
“谢皇上。”展昭叩拜,然后便被一双手臂轻轻扶起。回头正对上身旁那人含笑的面孔,仿佛蒙着一层光似的。展昭舒心地笑了。
两人肩并肩向大殿外走去,身后犹自传来庞太师“白玉堂尚未定罪”的呼声,却被淹没在一片歌功颂德之辞中无人顾及了。
殿外明媚的阳光照在脸上耀眼生花,冰蓝色天穹旷远无极,没有一丝云彩。展昭和白玉堂不约而同扭头看向对方,相视一笑。数月间多少煎熬滋味霎时烟消云散,便如当初汴梁城上厚积的阴云,随一场大雪散去无踪,只余艳丽阳光普照。本来满腹的万语千言在心上人含笑的注视下全化成了眷眷眼波,一时竟生出恍然隔世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