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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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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一整天,明月再次高悬于空时,星野绮罗终于完成了鬼化。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雪色衣襟上沾满了干涸血迹的少女撑着罗伞站了起来。由于长时间的痛苦和体力的严重透支,她走得有些艰难,好像久病初愈似的,掌控不好自己的身体。
她打开门,摇摇晃晃地往外走出一段路后,脚步才总算恢复常态。
室内没有明灯,只有些许微弱的月光映在纸门上,但星野绮罗仍能看清楚周围的景象。这是鬼化所带来的影响。
她颈前的砍伤已然愈合,留下了一道狰狞的疤,张牙舞爪地横贯其上,丑陋可怖。
它是星野绮罗特意留下来的,算是对自己的一种警醒。
除此之外,星野绮罗的额发鬓发也不知在什么时候全变白了。丝丝缕缕的银色发丝贴在脸侧,衬得她面容显出几分冷艳来。
少女来到宅邸的主屋跟前,静默片刻后,终于下定决心拉开了纸门。
紫衣男子静坐于和室中央,听到响动后并没有回头,只给了来人一个挺直的背影。
事实上,经他的血转化成鬼的少女,一切举动都能被他感知到,包括其心中的所思所想。尤其还是在这么近的距离下,如果他想,要逐字逐句读清对方的想法都易如反掌。
不过也有些奇怪的地方。星野绮罗苏醒过来起,到二人昨晚再次相遇之前的两天时间里,黑死牟却没有过哪怕一点感觉。
如果不是现在二人之间切切实实存在着联系,他几乎要怀疑对方一开始脱离了他的掌控。
虽说这近五百年的岁月中,经由上弦之一转化来的鬼少之又少,可以用做参照的例子几乎一只手就能数的过来,但黑死牟作为资格最老的上弦,清楚这种事情基本是不可能的。
要知道,千年来鬼中只出过一个成功了的叛逃者,而她也不过是运气好钻了空子而已。
这个孩子或许有些特别。
黑死牟如是想道。
并不知道男人对自己有几分高看的星野绮罗端正地跪坐下来,以额头碰触叠放在地的双手,恭敬地行了个大礼。
“在下星野绮罗,愿听凭阁下差遣。”
“不错。”
上弦之一对于新的下属知礼节这点很是满意。他站起身,缓步来到了依然伏着身子的人跟前。
“从今日起,我会教你用剑,重塑你的剑法。”
“不胜感激。”
少女没有抬头,幽蓝的眼眸中却重新有了神采。
*
在那之前,上弦之一要求虚弱的新生鬼先学会如何捕猎,尽快把实力提升上去。
“这种状态你根本接不下我的剑,不消几招就会因为修复身体而耗尽体力。那样的话,教学就完全没有意义了。”
星野绮罗徒步翻过一座山,来到了山脚下的小村落。
正值午夜,家家户户都熄灯了。在只能听到虫鸣的静谧中,从某一户人家院前传来的激烈的犬吠声便尤其响亮,甚至听着有点刺耳。
星野绮罗知道,这畜生是因她才叫唤不停的。因为它从她身上感觉到了危险的味道。
她在村口徘徊了半晌也没有决定好要闯进哪一户,索性就放弃了选择,直接踏入了最外围的那个院子。
这一家有五口人。两个大人睡在西边屋里,三个孩子则全睡在另一头的房间中,两个小一点的睡得四仰八叉,几乎滚作一团,全然不知自己即将永远地失去父母。
星野绮罗看着熟睡中的中年夫妇,面无表情地抬起了右手。她淡樱色的指甲倏地生长到了一个可怕的长度,且坚硬无比,不需使太大力气就能划破人类的皮肤。
身为前鬼杀队的队员,星野绮罗斩于剑下的恶鬼数不胜数,自然也精准地掌握了其要害之处。伤到哪里、伤到什么程度会造成什么后果,对她而言可以说是烂熟于心。
而恶鬼与人类,本就有诸多相通之处。会杀鬼的人,杀起人来更是易如反掌。
她没有带剑来,身体状况也算不上好,所以不能让他们有反抗的机会,最好是就这样让他们直接在睡梦中死去,再不要清醒过来。
必须要一击毙命才行……
用指甲的话太难了,而且这也不是自己习惯的攻击方式,搞不好就跟挠痒痒似的,反而会把他们弄醒。
然后等着自己的就是震耳欲聋的尖叫、毫无章法的攻击,恐惧,还有怨恨。
一如她不久之前所面对的,那种自骨髓中散发而出的、深深的憎恶。
不……你知道的吧,该冲哪里下手。
尖锐锋利的指甲,颤颤巍巍地抵上了侧卧而眠的男主人的太阳穴。
星野绮罗整个人抖得好似筛糠。
温热的血液溅满了星野绮罗的双手。她的战栗仍未停止,眼底却泛起了红。
滚烫的泪水大颗大颗地砸落,她跪在地板上,口齿生津,满面凶狠地撕咬起屋主人的血肉来。
既然都觉得鬼一定会吃人、谁也不信她能忍得住,好啊,那她就吃给他们看!反正什么都不做他们也要杀她,那她不如就把这些莫须有的罪名都给坐实了。
她要记着,记着自己吃过的每一个人。等到日后再次相见时,将这些说给他们听,告诉他们,大家都是杀人凶手,谁也没比谁高出一等去。
那个场面该有多么愉快啊,她都有些期待起来了。
因怨恨而生,又去制造新的怨恨。
生生不息,更迭不止。
何其有趣,又何其可悲。
星野绮罗趴在溪边,头几乎要埋进冰凉的溪水里去,感觉自己快把胃都吐出来了。
刚吃下的东西早已吐干净了,但她还是觉得恶心得厉害。这反胃感寻不见缘由,猛地席卷而来,就久久地盘踞在了她的心头,无论如何也压抑不下。
恍惚间,有谁来到了她身边。
星野绮罗又呕出一口酸水,勉强压住不适,喘息着抬起头——
浑身清冷的上弦之一身侧的两手统在宽大的紫色衣袖之中,眉头紧皱。
“你在做什么?”
星野绮罗一时无言,半晌才回道:“抱歉,我可能还有些不习……”
那个惯字还没出口,一股浊气就控制不住地直冲喉头,于是她扭过头又吐了起来。
可惜,她或许骗得过自己,却骗不过心思敏锐还知晓她所思所想的上弦之一。
“看来你还是没有认清自己现在的立场。”
黑死牟半点情面也没有给她留。
“抛弃那些无聊的念头吧,你已经不再是人了。”
星野绮罗浑身一僵。
“你以前不也食肉么?人之于鬼,便如禽兽之于人,没有任何分别。”
黑死牟的语气平静而随意,好似在谈论什么不值一提的小事,而不是这种倾覆三观的话题。
“人类只是我们的食物罢了,除此之外什么也不是。”
“弱肉强食,乃万物所共有的常识。既身为强者,你该高兴才是。”
这一番话可谓振聋发聘。
星野绮罗默默思索了半天,最终不得不选择了接纳。她用被溪水浸湿的手抹了一把嘴角,沉声应道:
“是,谨遵阁下教诲。”
*
经过一番教育之后,星野绮罗很快就适应了食人血肉,并且在进食一事上有了自己的规矩。
不食幼童,不食耄耋,不戏弄捕食对象。不过分挑剔,不贪,三五日一食即可,且要讲究进餐礼仪,对“供养者”心怀感激。比起满身罪孽的恶鬼,倒更像个严苛守己的修道者。
起初上弦之一并不赞同她这一套规矩,因为一只鬼的能力与其进食的数量息息相关。
然而不过才半个月,星野绮罗就觉醒了血鬼术,证明了这两者并没有太大联系——起码对她而言是这样没错,黑死牟便由她去了。
比起这些,他显然更在意教习剑术一事,而这个天赋异禀偏生又勤勉非常的弟子十分令人满意。满意到了甚至想要将其引荐给那位大人的程度。
星野绮罗似乎是在犹豫,沉吟片刻道:
“可我需要向老师学习的地方还有许多……”
“无妨。”
黑死牟神色淡然地垂着眼睑,目光虚虚落在她头顶的发旋上。
“只是让你去为那位大人分忧而已,你仍然是我的弟子,必要时我自会教导你。”
“这恐怕不妥。很多功夫我还未学到家,贸然出去只怕会办事不利,堕了老师的名头。恕弟子无法接受。”
星野绮罗还是低着头,语气无甚波澜地拒绝了。
既然学生不愿意,黑死牟也不再强求。左右只是他的一时兴起,成了只当锦上添花,不成也没什么所谓。不过经此一事,他倒是更加喜爱星野绮罗了。
年纪轻轻便如此沉稳,不为名利所驱使,颇有武士遗风,看得原武士大人十分欣慰。
好在他除了教习剑术的时候之外,并没有时刻掌握星野绮罗思绪的习惯,不然他怕是要大失所望了。
与面上的平静无波形成了鲜明对比,星野绮罗此刻的内心世界可谓惊涛骇浪、浮沉不定。
她一方面为了老师变相的认可而觉得欣喜,一方面却又对他这似乎想要将自己推出去的举动感到万分抗拒。
为什么要让她从他身边离开呢?明明她的归所只有这里了啊!难道是自己做的还不够好吗?
不,倒不如说正是因为做的够好,对方才会想要放她走。
星野绮罗有些茫然。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该怎么办才好,但心中唯有一个念头无比明晰:无论是谁,无论是什么理由,都不能让她离开黑死牟。
*
华灯初上,流光溢彩,花街四处皆是一派富丽堂皇之象,耳畔充斥着的是年轻女子们娇俏的调笑声。
在满街寻欢作乐的男客中,淡漠前行的少女显得格格不入。
星野绮罗撑着伞混在人流里,深蓝的眼眸很是随意地瞥了几下道路两旁的木栏里那些风姿各异的游女,有些意兴阑珊。
游女们正使出浑身解数招揽恩客,自然不会过多关注一个显然没什么利益可收刮的女人,顶多是因着对方晴夜打伞的怪异举止而多打量上两眼罢了。
男人们则大都忙着物色陪伴自己度过漫漫长夜的人选,只偶尔有三两个有闲心的、或是喝醉了酒的会关注一番,但很快就会收回视线。无他,只因在这华丽考究的地界,穿着太过朴素的星野绮罗看着实在不像是个有能耐的。
毕竟这是个全凭外表论价值的地方。
星野绮罗并不是来这里闲逛的,实际上,她一点也不喜欢这个虚浮的温柔乡。可谁叫她血鬼术用得太差劲,竟让一个鬼杀队的家伙全须全尾地逃进了这里呢?
吉原称得上是最为鱼龙混杂的地方之一,要从这里找人简直比登天还难,她根本半点头绪也没有。
正发愁着,她忽然察觉到,似乎有几道视线聚集在了自己身上——那视线放肆无比,黏腻且阴毒,想也知道没怀好意。
她走得不算慢,但那几人硬是紧咬着不放,且越追越近。她本不想节外生枝,架不住这些不知好歹的家伙非要往枪口上撞,惹她不快。
不知死活。
星野绮罗皱起眉头,抬脚往暗巷里走去。果然不出她所料,那视线的主人如影随形,很快也追了上来。
她收起罗伞,侧耳听着混杂的脚步声。
一、二……竟然有五个人吗。
五个男人高矮不一,脸上的表情却是同样的猥琐,也许还有几分喜出望外。他们堵在巷子口,肆无忌惮地打量着站在阴影里的少女,在看清对方没有表情的脸后眼神皆俱是一亮。
“就说我这双眼睛绝不会看错的吧!”
站在边缘的瘦小男子邀功似的冲为首的健壮男人说。
头领没理他,只兀自瞅着面前的人,咧嘴笑出了一口参差不齐的黄牙。
“原以为是个乡巴佬,没想到小脸长得这么标志,以后说不准能当上花魁。这要卖出去,还不赚翻了?”
星野绮罗也没想到花街这么没规矩,听得直皱眉。
不知怎么的,她忽然想起街上那些穿红戴绿花枝招展的女人们。不知她们是否也是这么不明不白地就被当做物什卖了出去,她们脸上堆砌着的娇笑,又有几分真心?
算了,不过是些食物而已。人类自己之间的事务,又与她有什么干系呢?
星野绮罗收回发散的思绪,舔了舔隐隐发痒的尖牙,不疾不徐地往后退去。
少女如雪般纯白的鬓发垂在脸侧,让人看不分明她的神色。
被狂喜冲昏了头脑的男人们只当她是害怕了才慌不择路、直往死路退,当即大声调笑起来。
“我说你要跑也得挑准路吧,这是往哪儿走呢?”
“哎呀这也没办法,这破巷子直上直下的,除了前进可不只能后退了?”
“后头只有墙,你还不如往前跑呢,说不准爷几个网开一面放了你呢?”
“哈哈哈哈!”
几人哄笑半天,才发现被戏弄的对象一声没吭,顿觉无趣。
“该不会是个哑巴吧?”
有人讷讷道。
领头的人啐了一口,面色瞬间变得狰狞起来。
“哑巴又怎样?你不说我不说,有谁知道?”
他说着,气势汹汹地往里走。余下几人互相看了看,也跟着走进了巷子里。
待到他们完全没入阴影中、与外面喧嚣的世界分割开后,星野绮罗缓缓地抬起了头。
“今日不是进食日真是太好了。”
少女嗓音清脆,声调没什么起伏,带着一种清冷的无机质感,却听得人莫名心底发寒。
“毕竟我也不想吃垃圾呢。”
不是哑……巴……嗯?
落在最后的瘦小男子发现自己竟然发不出声音来了。
只不过眨眼之间,他面前的兄弟就已是身首异处,四个正值壮年的男人,别说还手了,甚至连一点声响都没能发出来。他惊恐地垂下眼,就看到了正从自己被割开的喉咙里喷洒出的汩汩热血,以及一道血红色的丝线。
而那道同时划开了五个人脖子的红线,另一端正连在暗巷尽头的少女指尖。
这是他所见到的最后一个画面。
星野绮罗神色淡淡地一弹食指,坚韧无比的血线立刻变回液态坠落在地,留下一道极细的笔直红痕。
这可不能算她浪费粮食。
少女冷笑一声,不屑地撇了撇嘴。她正打算越过满地的“垃圾”出去,头顶忽然传来了一道属于年轻女子的娇笑声。
“不是吧,堂堂上弦之一的手下居然穿得这么土?!”
疑惑中含着不加掩饰的嘲笑之意。
星野绮罗诧异地抬头,就见房顶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身姿窈窕的银发女子。
女人随意地站着,衣带飘在身后,无风自动。她画着精致的妆容,本就艳丽的相貌因此更多了几分魅惑之美,娇俏的有如盛开的玫瑰。
生而美丽,却伴随着荆棘。
满腹挑剔的堕姬骤然对上一双如星空般深邃的眼睛,绕是她见惯了各色美人,也不由得愣了片刻。她“嚯”了一声,缓缓勾起了嘴角。
“倒是长得怪讨人喜欢的。”
堕姬食指卷着垂在胸前的银发,高傲地冲下边的人挑了下眉。
“看在同为鬼的份儿上,姐姐就指教指教你。”
長夜:日语中有埋葬的意思。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