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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贰 残园主人(下) ...

  •   然而他毕竟活了下来。

      三个月后,他身上的「此去经年」第一次毒发。当时他正独自走在一个小镇的街道上,仿佛只是一个瞬间,他的双膝一软就跪在了青石板地面上。他想试着再次站起来,却发现下半身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视野也开始奇异地变形,周身的空气仿佛以几十倍的压力朝他挤压而来。
      毒发的异状,却引起了街上几个顽皮村童的注意。他们轮番推搡着他、取笑他扭曲匍匐的姿态——
      「爬——爬——鼻涕虫——」
      「残废——没腿废物——啊!谁拿石头砸我?」

      拳头大的石子一个接一个地嗖嗖飞来。调皮村童四散逃窜。
      在彻底晕厥的前一秒,他隐约看见了巷口那一个灰色的小小身影。

      「…醒醒!喂、快醒醒!」
      拂开脸颊上那双恼人的小手,他睁开眼睛,却意外地看见头顶围成一圈的小鬼们。看见他醒来,为首的花衣裳女孩笑嘻嘻地道:「你没事罢?怎么突然就在街上晕倒了呢?」带着世侩而伶俐的狡黠,她又扫了一眼他身上的那件花青云罗夹衫:「你是富人家的少爷罢?刚刚可是我帮你赶走了那些捣蛋鬼哦!你要怎么答谢我呢?」
      他低头看了看她摊开的小手,白白嫩嫩,未染一丝泥尘。然后眸光略仰,自这群孩子的面上、手上逐一流过,终于,在距离人群外围五步左右的地方,他看见了她。

      她正拍着手上拾捡石子时沾上的沙土草屑,一身陈旧的灰色布衣,置身于他四周快乐天真、活泼热闹的一众孩童之中,显得格外沉静。她所处的角落,就像一张色彩缤纷而繁丽的画卷上一抹突兀的暗色,消褪了所有虚假的哗众取宠,却拥有令人一见难忘、无法忽视的存在感。
      他知道真正救助了自己的人是她;也知道花衣裳女孩冒充、顶替了她的功劳。可他却偏偏没有点破;怀抱一种劣质的恶作剧心态,他就是想知道一个小女孩能与世无争到什么程度,在眼睁睁看见旁人夺走了本该属于她的东西以后,她究竟还能神色自若、静如止水多久?
      于是,他想了想,挣断了颈上的一串珠链,链身是由十八颗上好的东珠串成,虽然并不珍稀却也名贵异常。当他将其中一颗给了花衣女孩时,其他的孩子们直了眼,也都争着吵着表明自己的功劳。他也没有拒绝,见者有份地每人给了一颗。
      直到他的掌心只剩下了最后的三颗东珠。

      他抬起头。正好对上她的视线。
      出乎意料的,隔着人群,她凝视他的眼睛里却一如既往地写满了明净与通透。没有贪婪,没有不满,没有嫉恨,那种干净就仿佛像是世界上并没有她真正想要的东西似的,清澈得近乎无情。
      她漠然地看着他向她走来,直到跟前站定。片刻的对视后,他开口了,声音低柔而略见沙哑,像抚岸的松风、排闼的竹浪,很是动听:「小姑娘,我和家仆失散了,能否凭借这余下的三颗东珠,恳请你的爹娘收留我在你家借宿三日、等候接应?」
      她低头,看着他掌心中三颗散发圆润光辉的珠子,正摇光微动。没等她说话,先前的花衣裳女孩已经抢先夺过了他掌中的东珠,快嘴道:「你问她也没用!她家就是我家,她是我爹娘捡来的小孩儿!跟我来罢,我家这边走~」
      他看了一旁的她一眼,道:「劳烦了。」

      一路上,花衣女孩叽叽喳喳、笑笑闹闹地走在前头,大抵是惦记着怀里那四颗东珠。他和她则默然不语地并肩跟在后面。
      行至某处,她听见身边人轻声道:「我一直在等你亲口对我说。如果你不说,我亦不给。」
      她侧眼看他,却发现他只神色如常地望着前方,仿佛刚刚说话的人并不是他似的。她想了又想,最后只微微摇了摇头,也轻声答道:「没有必要。你若不给,便不给;我若想说,自会说。」

      他们来到一处破落的戏台。绕过戏台后,就来到一处简陋的院子。原来花衣女孩的爹娘经营着当地的一个戏班,只可惜世道不太平,生意萧条得很,戏班的人也散落了大半。而她则是戏班班主在战乱中偶然捡回来的弃儿,而她在班主家的待遇,则可以从她身上日久常新的鞭印和掐痕略知一二。
      每日晨雾未散的时辰,青石板街上还凝结着如露的白霜,她便要挑着两个几乎和她自己一般高的水桶去两里外打水,随后便要劈柴、烧水、喂猪和煮食,而这一切都必须要班主夫妇醒来前利落地办妥当,否则少不了又是一顿藤条加身。他冷眼看着她熟稔得近乎麻木地做着这一切,和面对班主夫妇及他们的女儿的虐打和奚落,一贯隐忍自若的表情。
      她最为愉快自在的时刻,恐怕要数每天黄昏晚饭后,她和戏班其他同龄的孩子一起在老戏台上学戏的短短时间。习青衣,舞水袖,一动一静,一颦一笑间,她的眉眼,和身姿已如小荷初露不凡的头角。这也或许正是为何班主没有扔掉这个一贯讨他嫌的「吃白食的」缘故所在。当她站在戏台上巧笑倩兮,那一刹的熠熠生辉,一瞬间攫取了他的目光,怦动了他的心跳。

      他离开的日子很快就到了。晃眼已是第三天的傍晚。
      堂屋里一阵鸡飞狗跳的追打叫骂后,两扇木板一敞,一个瘦弱的灰色身影跳将出来,反身就将门阖上了——门缝里还传来徐徐不止的喝责:「……老子打死你个吃白食的小贱蹄子!没心没肺的狗东西!你今晚要不把柴劈完、看老子明天怎么理抹你……」
      他像往常一般循声行出,立于屋檐的暗影之下。
      空荡荡的暮色之中,只见她瘦弱而伶仃的背影在院子里站了一会,便慢吞吞地挪向那两人高的柴垛,拾起一旁的老斧头开始任劳任怨地劈起来。他看着她的动作,一下一下,笃定而沉重,以单薄却柔韧的小小脊梁,确实地承载着早已超过负荷的一切。
      这样想着,他下意识地朝她缓步靠近。可就在还有三步距离的时候,她的动作突然停顿了。

      他看着她。她却看着正对着的不远处两扇门板里透出的光线。于是他也不由自主地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昏暗的油灯的光,在这茫然的夜色里却呈现出惹人贪恋的橘黄色泽。在门缝流泻出的那一片温暖的色调中,绰绰地晃动着三个和乐而幸福的剪影,杯盘和筷箸交错碰击的声音,隐约还可以听到小女孩快活兴奋的笑声:「哇~今晚又有肉吃了!好丰盛啊……」「别急,我给你夹——真是的,跟个小饿死鬼投胎的一样……」
      他了然地收回视线。
      或许罢,对于他们这种人而言,骨子里总归有种不能遏止、无法平息、可望而不可即的欲望。就像残缺的,总是渴望着完整的;黑暗的,总是恋慕着光明的。愈是无法得到,就愈加渴切、不甘和躁狂。
      然而无论是他,抑或是她,却总是在相同的故事里扮演着相似的角色。守候在距离幸福一步之遥的地方,那温暖而明亮的光芒多么美好,可明明就是近在咫尺、唾手可及的物事,却仿佛总是和自己泾渭分明地隔绝着一道天堑,怎么,都得不到。

      无论怎么伸手,都触碰不到;无论怎么追赶,都到达不了。
      只因为幸福的环形已经圆满,再也容不下残缺的弧线。

      「……想离开这里吗?」
      身后突然响起他的声音。少年悠然地负手立着,夜晚在他的眼睑下投射出清凉而温柔的暗影。
      他又重复了一遍:「你可以求我带你离开这里。」说完,他目光灼灼地盯视着她:「……现在,我能给的,我已经给了;而你若是想要,就必须明确说出来。」
      她有点惊异。可眼前人的神情告诉她,他并不是在耍笑。他的姿态让她不得不信服,他有说得出、做得到的能力。并且,他是第一个洞穿了她心里真正渴求的人。只是片刻的思忖,她点点头。
      「带我离开这里。」她一字一字极慢地说着,仿佛是在逐字确认契约成立的力度,「求你。」
      点点头,他伸手指向对面的屋子,波澜不惊地对她下了第一个命令——

      「那么,杀了那三个人。然后我们出发。」

      她那么听着,对于从他口中以平淡语气说出的这句话,她并不感到讶异。仿佛那是件极其自然的事情。或许是潜意识里,她早就知道他就是这么一个会如此说话、如此行事的人。她甚至从未对未来抱以担忧或者疑虑。她从不费心思考自己将会被带往哪里、做些什么事。因为原本可供她失去的东西就不多。
      她只是顺从地点点头,然后拎起斧头推开了那两扇门。一切都发生得很快。屋里的三个人根本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甚至连惊恐的时间都没有。
      看着她漠然地擦去脸上喷溅的数点猩红,他笑了。笑得极其灿烂。他朝她伸出手,握住了她尚且染血的掌心。

      你有名字什么的吗?
      以前养母叫我「小蹄子」、「小贱人」;养父则叫我「吃白食的」或者「喂」……
      行了,从今那些都不作数。我会唤你「绯」。
      ……绯?
      那是一种红色……

      或许罢,因为他和她本来就是同种人。既然无论如何都无法成为其中的一部分,那么索性彻底摔碎,将曾经完整的也变成残缺如他们。即使被戕害屠戮的都是所谓无辜的人们,也从不会因此感到负疚。更何况,世间本没有人是无辜的。
      因为「幸福」,就是他们所犯下的,最不可饶恕的「罪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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